暴雨终将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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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

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

汽车顺畅地驶过青谷镇的大街小巷时,赵可颂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这句话。这句话之后,他的脑海里又出现几个零星的画面。

紧接着他的后脑勺的寒毛竖起,全身止不住地战栗。

他的手紧捏着方向盘,试图用理智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但他做不到。

于是,他把车开到路边,把车停下来。

他把头埋在方向盘上,慢慢地呼吸。

刘万里转头看他,不大满意,问:“这就累了?”

赵可颂没理他。

他凑过去,发现赵可颂的头上沁出了汗,急忙摇下车窗。

“怎么了?”

新鲜的空气涌进来,赵可颂稍微好受了点。

抬头看见刘万里那张潦草的脸,格外正经。真不搭啊,这张脸还是适合吊儿郎当。

他本想打个哈哈就过。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对没完没了的伪装感到厌烦,脱口而出:

“我害怕。”他闭着眼,低着头,声音很小。

“什么?”刘万里没听清。

“我害怕。”这次,赵可颂很清醒。

刘万里是张宽信任的人。他可以信任他。

刘万里听到了,轻轻地问:“你怕什么呢?”

怕什么。赵可颂的手依然用力抓着方向盘,但他身上的冷汗已经被风吹干了。

“我不知道,也许什么都怕。”

眼前的青谷镇道路宽阔整洁、行道树茂密青葱,足以媲美许多旅游城市;大小公司错落在小区周边,虽无高楼大厦,上班的人群步履匆匆,出门遛狗的、买早餐的悠闲漫步,老头绕着树荫搓麻,老太太坐在家门口剥蚕豆,公交车与私家车偶尔的鸣笛声与这一切完美融合。

多阳光的城市,有什么好怕的。

刘万里却说:“别怕。”

赵可颂抬头看向他。

“恐惧是思维的杀手。”刘万里说。“怕也没有用。”

赵可颂仍然战栗着。

忽然,他的肩被轻拍了几下。

“怕也没关系。”刘万里又说。

“要换人吗?”

“不用。”

赵可颂挺直了身板,启动发动机。

汽车缓缓地向青谷的阴面开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刘万里打开了EVTV的那期节目。

“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

“近几年,潭江流域生态保护修复取得积极进展,环境质量持续向好。但是,个别地方仍存在生态环境保护方面不作为、慢作为的现象……

“观众朋友晚上好,我是罗蝶燕。

“这里是绿色焦点栏目。

“今天我们关注的是潭江流域青江支流沿线的水污染治理情况。”

主持人说开场白时,背后的电子墙是一张航拍图。

图片上有大片紫红色的区域,被青黄相间的东西围绕着,青色少,黄土色多,像个调色盘。

“这里是位于潭江流域青江支流的金山铜业。按照要求,铜业开采之后必须进行生态修复,但是由于修复不到位,整个区域满目疮痍,环境风险突出。近年来,生活在附近的群众不断投诉铜业污染导致周边区域大量耕地被污染,已无法耕种。”

随后,镜头转到金山铜业新园区,换到生产区,又从生产区换到施工区。

继而航拍镜头慢慢往下,回到了青谷这个豌豆荚的中部——一汪显眼的紫红色水域。

潭江自西北部的三江源地区发源,干流横穿金鸡腹部,于珠江口入海。入海前,潭江一路枝枝蔓蔓,支流像血管般流经大地。

青江便是其中一支。它贯穿青谷市,自高新区来,路过新镇,流经青谷镇的生活区和作业区,作短暂停留,流向郊乡的森林和农田。

豌豆荚的中部,那汪显眼的紫红色水域便是青江的短暂停留处——青岩湖。

从高处看,青岩湖有六七个开口,像根须一样扎进四面八方。它的每一根触角,都是红色的。最红的上游极细,像山村的血液,从铜矿源源不断地输进青岩湖。

它本是心脏,四面八方运输水流,滋养这座城市。现在却在输送暗红色的液体,毒死它沾染的每一寸土地。

红色的河水与周围稀疏原始的绿植搭配,形成一种奇异的美感。

最奇特之处是金山铜业的开口处,开口并非水流源头,而是它的必经之路。上游流溯而至的是激浊的无聊河水,而开口排出的水则为河水染色。

怪的是,离开口处越近的河水红色浅,离开口更远的、主干道的河水红色反而更深。

生态小组的专家走到开口的排污口,用手指着由柴油机供电的小型污水处理机器,对着镜头,尽量用简单直白的话解释给观众听:

“企业污水处理设施的简陋程度,我们想象不到。它用的污染处理的装备是最落后的,处理能力根本不够。那个小柴油机虽然在哐哐响,但是这么大量的水,这么小的设施,根本就没办法,应付不了这个事情。掩耳盗铃,好像我有个设施在做,给检查的同志看一看。你从设施出口看好像有点效果,实际上从地下走出去的比这个量大得多。”

记者则走到了下游的村庄。正值夏初,村庄周围的耕地和菜园中的作物已长得很茂盛了。记者一路走过,发现村庄里家家户户住上了漂亮的小楼房,村民们的状态却相当滞重。

记者的话筒伸过去,让他们有什么说什么时,村民们的表情似乎是恐惧,又似乎是受宠若惊。

蹲在家门口抽烟的中年汉说:“污水流下来,种不了稻子。它有硫酸,硫酸到田里去种不了庄稼。”

住在河边,拿着扫把扫地的女人:“下雨天,一下雨,这全部是黄泥。硫酸水从上游排下来,鸭子在下面游都要呛死。”

“没有收成。像我种的那个豆角,根本就不长豆角。”

生态小组的人解释说:“铜业的污水主要是浸液选矿产生的硫酸废液。硫酸水的危害就是让土壤板结,土质的变化使作物无法生长,不要说庄稼,有些地方甚至连草都长不出来。

最后一个镜头,是一块巨大的大理石。

大理石立在河中央,极高极宽,大理石上刻着张牙舞爪的三个大字——“会同村。”

小赵坐着老刘的车开进会同村时,正听见记者说:

“这块写着村子名字的大理石,是当年村里人一起筹集资金建立的。其中,贡献最大的,是村子里的金山铜业的工人。”

“在青谷,那个年代,拥有一份金山的工作,就相当于有了一份铁饭碗。而这些满怀骄傲、建设家乡的工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给了他们铁饭碗的金山铜业,会断了自己家乡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