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看太阳坠落怀中
张九龄是什么做的?
清晨的风、夏天的草,和林间挺拔的树。
张九龄就是由这些做成的。
张九龄披衣坐起,望着月亮。
那从浩瀚的海上升起的硕大月亮,好像被洗涤了一样,清透而明亮,治愈着一切,独独包裹着思念、平和与宁静,令人摇摇晃晃地,温柔地躺倒在黑夜里。
张九龄被短暂地慰藉着。
六十五岁的张九龄,听了很多别人的意见,但那些都是重伤和谗言;做了很多随心所欲的事情,但那些都被认为是杞人忧天。他的帝王,敬他但不爱他;他的子民,闻他但不知他。宦海浮沉,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归,一次又一次地远走,一次又一次地被信仰与希望折磨。
无人爱他,知他,念他。
这年,张九龄又一次被踢出长安,被他的帝王送去荆州,离他的政治遥遥,离他的家乡遥遥。
这年,他已然衰老。他牙齿脱落,骨头脆弱,头发花白。
张九龄太疲倦了,他不再挣扎。
他求爱,求思念,求知他懂他。
但什么都没有,那一轮月亮也好。
张九龄写诗(《望月怀远》)说: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他好像永远在赠予、付出与牺牲。
“如果你爱我,知我,念我,请你不要看这个千疮百孔的我。我愿意把我现在唯一的好东西——美丽而温柔的月光送给你请你惠存,做个好梦。”
因为在政治的名利场上,所有的东西都在暗地里填好价格,浮夸又现实。
张九龄出生官宦世家,他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曾仕宦,血脉相承,做官好像就是他与生俱来的属性。
而进入朝堂的文人们又是纯真诚挚之人,他们遵孔孟之道,行公正之路,他们念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圣贤书,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完满的将来。
文人走入名利之所,好像是纯良之人进入染缸,但仍旧有无数人趋之若鹜。因为那里鲜红得如同太阳一样,好像是所有光芒的聚集之地。
张九龄自然也是这被假象蒙骗的一个。
那太阳太遥远了,就像一个美丽的梦。
少时的张九龄读书写文,十三岁时就能写出很出彩的文章。他写信给当时的广州刺史王方庆,王方庆说:“此子必能致远。”这时的张九龄还是纯粹懵懂的,圣贤之音已经在他的脑海中一日又一日地重复,仁、义、礼、智、信,他一一践行,又一一刻在骨子里,融在血肉中。
未来是否会抽骨剥皮地成长,谁也不知道。
起码现在他还不曾改变。
他的内心是有远大志向的。每个少年都曾夸下海口,想成为英雄,想铲奸除恶,想让全天下的人都敬他爱他、信他依他。
张九龄也是如此,想走得很远很久,一直从岭南走到长安城中,走到那个梦中。即使那个梦血腥不断,用无数的人命来架起欲望的阁楼。
当时的唐朝,正处于一种“润物细无声”的迫害之中。懦弱的唐高宗李治即将走向死亡,而他的妻子,未来独一无二的女皇武则天,正在血洗唐氏宗族,那些血泪被包裹在假意的伤心、暗地的陷害、冠冕堂皇的理由和不为人知的龌龊下。
而后,唐朝迎来一段武周时代。
小朝代更迭之时,正是张九龄向朝堂走去时。
三十而立,张九龄到了长安,备受当时考官的喜爱,并被授予了官职——校书郎。张九龄正式登上了政治的舞台,但在这人才济济的地方,他只不过是一个小人物。虽然当时的文人领袖张说也曾夸奖过他,说他的文章经世致用,很看好他。
但是经世致用有什么用呢?没有人看到,也没有人会听到。
“我好像是世界的孤儿,游走在蝼蚁走过的角落。”
哪个青年不曾发出这样的疑问呢?可惜世界之大,有才之人如过江之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张九龄兢兢业业地校勘典籍,就这样过了几年。
然后神龙政变爆发,武则天退位,之后的七年时间,唐朝换了三个帝王。
曾经那个遥远的太阳,张九龄离得近了,却忽然发现它千疮百孔。那些政治舞台上的宠儿,穿着华服,拿着刀,戴着微笑的面具,来刺破这个世界。那些人中间,有高高在上的皇族,也有曾经一无所有的文人墨客。
如果说皇族之争自古有之,但那些面目全非的文人们呢?是什么把他们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满口仁义道德,满手沾满罪孽。
人生的路,以自我为原点,不是走向世俗,便是背离世俗。
张九龄的工作日复一日,枯燥、乏味,好像永远都要这样下去。
但是年少时的梦想啊,这么近。
张久龄能感受到太阳的温暖,炙热地烤着他的心。
张九龄萌生退意,他摇摆不定。
还是太子的唐玄宗拯救了他。一场东宫的选拔让张九龄正式跻身于朝堂。
张九龄成为一名拾遗。顾名思义,捡拾遗漏,只不过这个是捡拾帝王的遗漏,纠正帝王的决策,是为谏官。
张九龄留了下来,仍旧在长安。兜兜转转,他不再寂寂无名,在政治的舞台上,他一步又一步地向中央走去,但这何其艰难。张九龄不曾戴面具,不曾穿戏服,他好像是一个突兀的小丑,忽然闯入一个精彩绝伦的戏中。他让所有的演员都惊慌失措,因为他那样真,如同一个异类,惹得他们嘲笑,也让他们害怕。
四十多岁的张九龄,果真没有疑惑了,他不再犹豫,望着千疮百孔的太阳,他要修补一下。
张九龄上书帝王,希望选官可以重视人员的贤德和能力,而后他直指政治舞台的男主角——当时的宰相姚崇,提醒他在用人时应该消除是亲戚就举荐的陋习,应以才取人。
张九龄的胆气不像四十多岁的人,他好像还停留在意气风发的二十岁,愿意为了一个目标,像个疯子一样冒着傻气地执着。他的喉咙坚硬,声音掷地有声,心却极为柔软,没有被世俗打磨。他直言敢谏,刚正不阿,像一个闯入靡靡之音的不和谐的音符。但他终究是凡人一个,会被权势打压,会被流言击中,会被这繁华赶轰出去。
张九龄招致姚崇的不满是必然的。
世俗总会想办法打磨你的骨头,抽出你的血液,使你向它跪下,向它屈服。
张九龄因为反抗,日渐疲倦。
十四年的官场之路,张九龄走得如此不顺。十年的蹉跎,四年的坚守,张九龄回头看,为了一个太阳,他在这牢笼般的官场里自我禁锢、自我挣扎得太久了。他坚持自我,又丢掉自我。
张九龄回到家乡,让岭南之风治愈他。
从北至南这条路,不知道他翻越了多少座高山,流下了多少滴汗水,又走了多少个日夜。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诗歌都要唱绝,篇章都要不复。
张九龄居家一年,诗酒唱酬,结交知己,但他也不闲适,开通梅关古道,大大促进了海外贸易的发展,后人称之“古代的京广线”。古道修通后,全长十几千米,路两旁栽种树木,俨然是当时最便捷的南北通衢大道。张九龄而后还写了《开凿大庾岭路序》,记述当时的境况。
改变世界,治愈世界,又何必困于曾经的方寸之间,天地之间皆可为。
因为太阳的光耀,不是为了帝王,而是为了人间。
张九龄在《与王六履震广州津亭晓望》中写道:
明发临前渚,寒来净远空。
水纹天上碧,日气海边红。
景物纷为异,人情赖此同。
乘槎自有适,非欲破长风。
他说,他乘着小船就很舒服,为什么非要乘风破浪去呢。
张九龄终于开始慢慢地沉淀。他不急,他的梦、他的太阳,还在那里,从未丢掉过。
张九龄因为修路有功,被帝王召回后开始主持吏部选拔人才的工作,因此,他的才学和才能越来越被认可。他因为心思通透,所以识人很准,谁戴着假面来弄虚作假,他都能一一识破。而他的文章也被当时的宰相张说夸奖,张说说他“后来词人称首也”。
其后的八年,因为张说的青睐和提拔,张九龄的仕途顺畅起来。
张九龄虽然是张说的手下,但是从未卑微奉承,他还是从前的自己,那个挺直脊梁不戴面具的自己。
张九龄有清廉之风,君子之治,为官之道。
张说为皇帝办巡泰山封禅之事,随行人员在封禅之后会有进阶行赏之事,张说多选用官阶低但是和自己亲近之人。张九龄劝说,官爵是天下共用的器物,应该选择德行高尚之人,不然会被人非议。张说没有听他的,果然引起很多人的不满。
后来,因为张说和宇文融有矛盾,张九龄劝说张说,要注意宇文融。但是张说不曾在意,后来被宇文融弹劾,进而被贬。张九龄因此被牵连,调任外官。
第二次了,张九龄再一次见识了政治的诡谲。
张九龄望着那个千疮百孔的太阳。他又一次要告别它了。这个盛世的人都被它照耀着,无人看到它的伤痕,看到这场盛世下的危机。
张九龄离开了长安,在洪州任职时,他在《在郡秋怀二首》其一中写道:
秋风入前林,萧瑟鸣高枝。
寂寞游子思,寤叹何人知。
宦成名不立,志存岁已驰。
五十而无闻,古人深所疵。
平生去外饰,直道如不羁。
张九龄不是因为官场的反复而辗转反侧,而是因为他的幼稚的志向还在,但他已经衰老。
五年之后,帝王终于将张九龄召回,开始重用他。
张九龄成为曾经的张说,变成了宰相,主理朝政。
他终于登上了中央政治舞台。
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太阳,就能够到太阳,他迫不及待地将它修复,将繁华之下的阴暗一一揪出。因为他知道帝王的反复无常。他提出应该以“王道”替代“霸道”,强调以民为本,反对穷兵黩武,反对严苛的刑法,希望可以减轻赋税,选择贤能的人为官吏。
当时,安禄山在讨伐契丹时失利,官员奏请朝廷将其斩首。张九龄曾见过安禄山,看出此人为奸佞之人,因此也建议将其斩首。但是,朝廷未采纳他的建议,为了显示皇家恩情,而将其放虎归山。
张九龄只在宰相之位三年,就为李林甫这个小人所嫉妒,被革除主理政事的权力。但是每当推荐公卿时,玄宗都会问:“这个人的品质和度量和张九龄一样吗?”这个张九龄跟随一生的帝王,永远摇摆不定,给了张九龄宦海浮沉的一生。
后来,李林甫和牛仙客成为帝王的宠儿,张九龄则又一次被踢出长安。
这年,张九龄六十五岁。
虽然张九龄曾位极人臣,但那终究不是他最后的归宿,宦海浮沉,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他落了一身伤痕。
他写了《感遇》其一,他说: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秋桂皎洁,春木茂盛。在风中、在林中,他同草木一样坐在大地上呼吸,不求有谁来折。
张九龄不想要太阳了。
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修补,一次又一次地推着那硕大的太阳,它照耀着繁华尘世,其中有一半是他的荣光。
但是他满身灼痕,越炙热,越疼痛。
张九龄离开荆州,踩着自己修的路,回到了自己遥遥的家乡。
六十八岁,死亡没有找到张九龄。
这年,有太阳落入他的怀中。
盛唐即将从极盛进入衰亡,但那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毕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太阳要奔赴。
张九龄已经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