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速之客(一)
凌冽的朔风和浓重的寒雾散去,温煦的阳光再次普照大地,春天来了。京城的老少爷们在家“猫冬”憋了整整好几个月,虽然四九城冬日里也有不少居家的消遣,比如看水仙啦,养蝈蝈啦,品茶吃心里美啦,有文化的欣赏书画古籍,画个九九消寒图啦,老百姓一家子围着火炉吃半空啃烤白薯谈古记儿啦,可实在不如春回大地这般舒坦。
如今春意融融,气候舒适,老少爷们纷纷走出家门,远逛西山,近游什刹海,踩踩敦实的土地,抬头瞅瞅湛蓝的天空,深吸一口清新爽朗的空气,四肢骨节也舒展开来,憋了一冬天的灰暗沉闷气息一扫而空,甭提多美喽。
琉璃厂明古阁大玻璃窗户擦得锃亮,光洁明亮,十分阔气。小伍正手脚不停用鸡毛掸子扫着鎏金楠木幌子上的灰土,忽听后头高喊:“小伍兄弟,早啊,小爷在吗?”,一回头,原来是一身玄色短打扮的赵大头喜滋滋乐呵呵,手里托着个遮盖严实的鸟笼子,晃着山膀大步流星过来了。
“吆!赵爷您早!”小伍抱拳憨厚笑道:“今儿您早班啊,这是上哪儿去又给我们少爷淘换来好玩意儿了?”
“那是!”大头粗声大嗓哈哈笑道:“咱是谁啊,跟小爷一个头磕在地上的兄弟!看着小爷成天介不高兴,我也不痛快!上回给他弄了一对蝈蝈,好嘛,没玩两天就养干巴了,后来弄了些金鱼,他又不爱,送了沈家二少爷,这回我直接奔了北城刘老二他们家,瞅瞅这百灵,可别掀罩子招了脏,那可就不灵了!”
“刘老二?”小伍疑惑:“哪个刘老二?合着您就弄来一只鸟啊。”,“呸!”大头直眉瞪眼道:“不就一只鸟?你个大伙计懂啥呀!人家在前清那当儿伺候过两朝皇上,正格大内花园处的把式头子,黄雀儿、百灵、画眉全明细,调教地五音六律齐全,连老佛爷都夸他的手艺,不介能叫北城鸟王?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大力气,从他手里淘换来的极品净口百灵,一亮嗓,十三套鸣响能震你一跟头!从麻雀燥林到伯劳劝耕一气呵成,不带丝毫烟火气儿呢!小爷准定喜欢哈哈,你不懂!对啦,小爷在家还是在柜上呢?”
“得!”小伍听他啰里啰嗦一大套,就知道这位爷又不知道靠什么坑蒙拐骗的法术弄来这么只鸟哄着董少爷高兴,心里也是一热,赶紧陪笑:“赵爷,我们少爷没在柜上,比您还早呢,骑着洋车子去什刹海玩了,说不定一会儿就来,老掌柜和大掌柜都在,您进去喝茶稍待。”
“唉,你不知道。”大头轻叹一声:“我们来打小一起长大,咱这位董少爷,看着有些玩世不恭机灵百变不着调,其实心里特重情义,去年小柳一没他就有些失魂落魄,那会儿好容易请丹增喇嘛念了咒安慰安慰,又吃了不少安神养心的药,瞅着脸上没啥了,可心里着实过不来这劲儿呢!我就怕他做下心病,算啦,贵爷和董掌柜在,我进去请个安!”
大头进了店门,小伍四处张望着,期盼董无忌赶紧回来。其实他也知道大头说得一点不错,自打去年众人历经千难万险九死一生,找回科大人要的那尊合金神像,董无忌又在会贤堂跟周少鹏联手侦破了一系列诡异离奇的凶案,抓出凶手,本来皆大欢喜的结局,没想到却在节骨眼上出了岔子,柳梦珊为他挡住了凶手张文达打来的子弹,当即身亡。外表玩世不恭却重情重义的董无忌当即受了极大刺激,虽经丹增喇嘛念经祈福、中西药调理,可这一年多来常心事重重,六神不安,脸上连点笑模样都没有,连原先喜欢的吃喝玩乐也没了兴趣。这可吓坏了贵爷和董仪周,董家千顷地就这么一根独苗,爱如掌上明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全家人还活不活了?
因此贵爷急得乱转,四处求神拜佛,寻医问药,董仪周也不敢再严管儿子,督促学业,见他不愿上学,只好任凭他暂时休学在家休养,董老太太和董夫人更是急得火上房,一个要给他说媳妇冲喜,一个要他去雍和宫做寄名喇嘛,延寿消灾,一家子闹了个乌烟瘴气鸡犬不宁。这位董少爷却好似优哉游哉的孙大圣一样,见天东游西逛不着家,不是去西山给柳梦珊扫墓,就是跑到玉渊潭钓鱼,再不就去陶然亭看落日,一出去就是一整天,还不让家里人跟着,小伍奉命偷偷跟了两回,见董无忌形单影只坐在陶然亭上呆坐远眺,半天无言,更觉心酸。除了大头三天两头来找他散心解闷,连周少鹏也上了心,常请他去吃西餐玩台球,可董少爷玩归玩吃归吃,那神色心情还是一如往常。
大头在店里请安问好,大马金刀咕嘟嘟喝了几碗热茶,跟贵爷有一搭无一搭的说闲话,等了半晌,琉璃厂街面上慢慢上了客人,可董无忌还是没来,他是个没耐心的急性子,忍不住走出来在店门口叼着烟卷左右溜达,时不时向远处瞭望。
直到第五根烟头仍在地下,“叮铃铃!”不远处终于响起清脆的车铃铛声,一辆老英国的三枪自行车由远及近,车上一身学生装的不是董无忌是谁?满头热汗的大头跟见了活龙一样惊喜大喊:“妈哟!小爷,你可回来啦!奶奶的!你是下了通州还是上了廊坊?害我等了你快一头午,没说的,午饭你请客!”
百无聊赖的董无忌一偏腿下了车子,懒洋洋走了过来,笑骂道:“大头你个孙子,三天两头来闹哄,咋了,今儿又踅摸啥狗不拾的来献宝了?”
“呸!”大头啐了一口,顺手接过车子,亲热的抱着他的肩膀笑道:“咱哥们弟兄一个头磕在地上,就是没过一个妈肚子的亲兄弟,哦,哥哥来关心关心你,你小子还不识趣?告诉你吧,今儿我从北城鸟王那儿淘换来一只鸟,嗬!甭提多精神了,包管你喜欢,快走,进去瞧瞧!”
董无忌点点头,小哥俩进店先给父祖请安,小伍伺候着洗脸换衣服,穿过后门,进了院子。明古阁跟其他大买卖家的布置差不多,前店后院一应齐全,前店的规模已然不小,可后院更比前店宽敞,正格的大四合院子。这里倒不为住家,而是前清那阵的讲究。那当儿爱附庸风雅好古成风甚或投机取巧、奉承“雅贿”的内外文武百官、朝廷大佬和王公贵胄们都喜欢到琉璃厂溜达,这些大大小小的贵人们,自然不能跟一般人一样出头露面在店里挑挑拣拣,说些“机密事”,还有些需要向上送礼、拉拢关系、交结亲贵的官员,更不敢随便在店里大张旗鼓谈事,更有些爱抽大烟、喝好茶的大人们,也需要个休息过瘾的地方,因此深通生意经的古玩行掌柜的们,只要有资金实力,便在店后开辟出一个个华丽干净的场所,给诸位大人们休息、过瘾、谈事使用,也是当日琉璃厂能生意兴隆的根本。
有行内人笑谈:“若只靠卖店里那点子古董玉器珍玩,咱们早喝西北风去啦!”所以甭看琉璃厂街面并不宽阔,可里头的水深着呢!
一入民国,前朝那些个透着温文尔雅、古典大方的礼仪程序方法全没了用处,王公亲贵没了铁杆庄稼,早就沦落不堪,在位的大人老爷们都撕下脸皮,连送礼受贿也都金条银元的直来直去,根本不讲究什么“文雅”,只剩下一些前清的翰林名士和暴发户的新贵们还有点“风雅”的意思,常来光顾,只是比前清那阵子差远喽。
三大间的东厢房窗明几净,布置清雅,是董无忌在店里的“书房”,他喝着热茶漫不经心瞅着大头掐腰瞪眼,对着桌上的鸟夸得唾沫星子横飞,心里直笑,脸上却淡淡的。大头又说又比划了半天,见他没兴趣,忍不住埋怨:“小爷,咋样啊!我可是费老了劲才淘换来的鸟,你小子咋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别成天这副模样啊,冷了哥哥的心。”
“哪有!”董无忌俯身仔细瞧了瞧笼子里欢蹦乱跳的小鸟,无奈笑笑:“哥们谢谢你喽!你真不用这么看顾我,其实我挺好的,真的!你看,我这不是很好么?这阵子我还想回学校继续读书呢!”
“别给我说这些片汤儿屁话!”大头放下鸟笼罩子一瞪眼:“我还不知道你小子?!打小我就抱着你到处疯玩!哥哥是瞅着你长大的!咋,如今遭了事就想一个人闷着自己扛啦?没门!我要是不把你闹得像以往那样欢实高兴了,老子就不姓赵!”
董无忌紧盯着大头很久,看得他直发毛,突然噗嗤一乐,笑道:“得嘞我的哥!你是我亲哥!我听你的,不想那么多了,该吃吃该喝喝,该玩还是玩,行了吧?”
“这就对啦!”大头长舒口气乐呵呵说:“咱是个粗人,不懂什么风花雪月花言巧语,可对兄弟朋友,绝没得说,你见天不高兴,哥哥心里也闷!咱又不会说那些酸文假醋劝人的话,所以才弄了这么些好吃好玩的东西来,你知道哥哥的一片心意,赶紧把不高兴的事都掀过去!你高兴了,哥哥也就高兴!”
小哥俩说开了心事,正聊得热闹,小伍敲门进来,笑道:“小爷,老掌柜叫您,说陈大爷来了想见您,特意请您过去叙谈呢!”
“谁?”很久没这么畅快的董无忌正在兴头上,闻言不满地瞥了一眼:“什么陈大爷陈二爷的?小伍哥,你跟我爷爷说,我跟大头正聊天呢,没空!”
小伍陪笑道:“您忘了,这位陈大爷就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古玩商陈怀礼陈掌柜!咱们明古阁的老世交啊。”
“哦,原来是他。”董无忌目光一闪犯了踌躇,皱眉随口说:“谁也没请他来,叫我爹陪着就得了,还回回定要见我!”
大头倒是很通达:“嗐!人家自然晓得你这位明古阁的少东家知书识礼博学多才,才要见你嘛,老一辈的生意人不都这样?我们江湖上也有这规矩呢,爱护提拔后辈。你去见见也能多交点朋友多认识些人物,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怕人家见你?”
“扯淡!”董无忌一边由小伍换衣服一边笑:“你才小媳妇呢!你不知道他,这个老陈是江浙古董大佬卢大老板的嫡系手下,办事挺漂亮,为人却跟周少鹏有一比,最是笑里藏刀心里藏事的人,不说话的时候看着挺正经,其实一肚子弯弯绕!我啊交朋友也不喜欢他这样的,也罢,人家大老远从上海来的,咱京城的爷们不能叫人挑礼不是?走,一块见见去!”说着拉起大头出门直奔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