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私塾
1
三个哥哥在读私塾，他们读四书五经，也读古诗词。他们读辛弃疾《水调歌头》“摩挲素月，人间俯仰已千年。”他们读温庭筠《梦江南》“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哥哥读书的时候，小红花就自己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静静地听。
先生一字一句，摇头晃脑地读，小红花也跟着摇头晃脑似懂非懂地念，她是一个奇怪的小孩，别人小小年纪都坐不住，她却小手放在膝盖上，乖乖地坐那儿听得入神。再大一点，小红花有了主意，开始调皮捣蛋了。
有一天，红花带领三个哥哥去池塘里捉青蛙，私塾先生来上课，找不见人，就到应老板那儿去告状，应纪云正在客厅里跟商会的几个人开会，周先生进来就说：“应老板，你那四个孩子我是教不了了，另请高明吧！”
应纪云问：“孩子们犯了什么错？”
周先生说：“他们最近集体逃课，去池塘里捉青蛙。”
“捉青蛙很好啊！”应纪云说，“到时候你让他们兄妹一人写一首描写荷花的诗，看谁写得好，我发奖金。”
周先生闷闷不乐地说：“教学生知识是要循序渐进的，还没学会走，怎么就教他们跑了？”
“不要紧的，摔个跤他们就什么都明白了。这就好比我们办实业，以前谁知道怎么股分制开纱厂？以前我们中国是传统农业国，男耕女织，我们手工织布近千年了，外国人搞工业革命，发明了机器织布，我们要用白银到英国去进口机器来开纱厂，以前谁都没有见过，没有经验可以借鉴，这不，磕磕碰碰也闯过来了？”
结果，六岁的小红花跟哥哥们去池塘看过荷花之后，写出一首《镜荷》，令人惊叹。
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上
照耀一池荷花
荷花在水中照镜子
荷与月
天上人间
应纪云拿到女儿这首诗，乐得合不上嘴，他认定女儿是个语言天才，一连给女儿请了两个外语老师，一个教英语，一个教法语。红花娘说，她才六岁，怎么可以学那么多学问？
应纪云说：“成名趁早。我女儿是个神童，我干嘛不让她趁早多学点？”
“一个女孩子，学那么多学问有什么用？”
“书到用时方恨少，等她长大了就知道她身上这些学问有什么用了。”
2
女儿外语好，应纪云就特意在这方面培养她，15岁将他送到教会学校，认识了不少外国老师和同学。在教会学校，红花又疯狂爱上画画，跟一个叫马丁的洋老师学油画，从打基础的素描学起，进步很快，成了学校小名人。
小哥哥应家浩，厌倦了读私塾，想去外地读书，摆脱家庭束缚。在他眼里，这个家虽好，却充满了铜钱的味道，一帮商人进进出出，开口钱闭口钱，回家就像进了生意场，整天看到父亲会客、开会，他正在上中学，他不想走父亲的老路，经营纱厂，再说继承家业有上面两个哥哥呢，他是老三，是个自由人，他感觉自己有权利到外面去闯闯，看看大千世界。
母亲阮丹颜是个保守派，认为全天下只有上海最好，几个孩子长大后哪儿也不要去，也不要去国外念书，就呆在上海最好。
其实，老大已动了去英国读书的念头，兄妹四人全都知道，只是瞒着母亲。大哥家明最明事理，国际事物看得清，目光绝不仅仅局限于上海，他是胸怀远大的人，他很想出国留学，但母亲的态度是铁板一块，绝对不许孩子们离开上海的。
家明有回在家中的玫瑰房神神秘秘组织了一场小组会，到会的除了兄妹四人外，还有一个家明的同学彭修远。
彭修远的长相非常好，腰板挺直，鼻梁也是挺直的。眼睛又亮又大，看人的时候好像直视对方，让对方有想逃的感觉。
“这是你妹妹吧？小姑娘好漂亮！”
红花仰脸望着这位陌生的大哥哥，嘴唇抿得紧紧的，不说话，扭脸看看四周的玫瑰，一朵朵开得正艳。这花房有暖气，养着玫瑰和马蹄莲两种花，孩子们常来这里玩，开个小会，窃窃私语。红花还来这里画素描，静，阳光又好，无人打扰，只有一个园丁神头鬼脑，有时脸儿一闪，就不见了。
大哥说：“你就拿他当空气。”
三个兄弟一个接一个到场了，大哥和彭同学坐在正中的位置，他们比其他人大了一圈，像真正的大人了。小红花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身量虽小可她带着眼睛鼻子耳朵呢，她倒要看看这些大哥哥们到底要捣什么鬼。
彭修远把两本外文书往桌面上一放，说：“下个月，我就要去英国留学了，我希望我的兄弟也能跟我一起去。”说着，把一只手搭在大哥肩上，那阵势真像无坚不催的兄弟。
“爸不会让你去的，他还指望你继承家业呢。”小红花不紧不慢地说。
彭修远看了她一眼，说：“连这你都懂？嘿，家明，你这妹妹不一般啊！未来可期。”
二哥家恒说：“这算什么？她英文好着呢！依我看啊，最应该去英国留学的应该是四妹应红花，可惜年纪太小了，要留学还得等好几年呢！”
大哥说：“找你们来，我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我是去英国呢，还是不去？”
谁知话音未落，三个弟弟妹妹异口同声地说：“去！”
彭修远啪啪鼓起掌来。哥哥受了这个人的影响，要去英国留学了。
3
大哥走后，三哥也准备去杭州读中学。他一心想要离开上海，跟母亲闹了别扭，执意要走。母亲悄悄交给红花一个任务，让她交给哥哥一个黑色提包，提包沉甸甸的，红花想，里面肯定装满钱。
红花由家里的一个佣人陪着去“清凉书店”找哥哥，她发现哥哥他们在书店二楼开会，氛围有点奇怪。家浩见到红花，就问你怎么来了。红花把提包交给哥哥，说是妈给的，又说，哥你以后一个人到外面当心点。红花当时并不知道，哥哥跟上海地下党有联系，这家书店就是一个联络点。
富家子弟被绑架的事时有发生，明浩在外面做什么父母并不清楚，他们只希望明浩做事有分寸，管好自己，不要给家里惹麻烦。
应纪云喜欢马，在养马场养了几匹马，他很想带女儿去马场骑马，可女儿似乎对骑马并不感兴趣，三哥离开家之后，红花占据了哥哥的一间大书房，里面放满画布和颜料，铺开纸笔，摆好阵势，俨然一个大工厂要开张的样子。
应红花的才华十几岁就显现出来，她画油画，学外语，样样精通。她的油画老师马丁对她画的一幅《来自天外的钥匙》最感兴趣，问她能不能送到上海艺术展上去展出，红花说，老师觉得好，那就是好。
老师就很高兴地拿那幅画去参展。就在红花的作品准备在艺术展上亮相的同时，另一个让年轻女孩兴奋的消息转来：上海今年准备“上海小姐”比赛，前三名每人奖励一部德国相机，还有机会参加电影拍摄。
这个消息是红花是从同学安如影那得到的。如影跟红花一样，也是出身富裕家庭，天生喜欢艺术，一心向往美好。她也喜欢画画，爱读小说，甚至自己动手翻译英文书，她的译文在课堂上被老师当范文朗读，受到赞美，这一课激发出她对语言的极大兴趣，又写又画又翻译，人称多才多艺小才女。
这天下午，红花放学回家，见父亲一个人在客厅看报，正转身要溜，却见父亲眼皮都不抬地跟她说话。
“学费交了吗？”
“嗯，交了。”
“今年都选了什么课？”
“安如影选了十九世纪英文，我也随她选了那门课来念。”
父亲说：“你俩很要好啊？”
红花说：“对脾气而已。三哥去了杭州，如今我连个玩伴都没有，爸你还不让我交几个朋友啊？”
“跟爸做朋友啊，走，我带你去骑马！”
红花用手捂住嘴笑。“骑马还是算了吧！要是三哥在家，让我三哥陪你去骑，他那人生性好动喜欢马。我可不喜欢骑马，这又不打仗，成天练习骑马有什么用？阿爸，我觉得你是活在古代人的世界里，颇有古人风范。”
“嗯，看来我女儿这书是没有白念，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阿爸给交了学费，学费又贵得离谱，女儿我不得好好读书，把钱赚回来不是？”
“哈哈！你真这么想？好！像我应纪云的女儿，商人思维，不错不错！如今你大哥远赴欧洲留学，杳无音信，你三哥又去了杭州，一个个都走了，留下这么大的一份家业，德方纱厂是阿爸我一手创办起来的，创业不易，要把这份产业传承下去，就只有靠你和你二哥了，所以希望你们两个孩子都有出息。”
“二哥是文弱书生，书读得好但他的性格似乎不适合经商，我呢，又是一个女孩子，女孩当总经理似乎没有先例，这真是给应家出了一个难题啊！”
父亲半开玩笑地说：“红花，要不你就当回花木兰，继承家业吧！”
红花笑起来：“噢，我不！我可不干！”
这样愉快的交谈，在父亲和红花之间经常发生，红花喜欢跟爸爸聊天，爸爸是一个睿智而又聪明的老板。父亲跟红花另一个美妙时刻是在夜晚，有时他们一起骑马，院子里养了一大一小两匹白马，有专人照顾。红花虽不喜欢骑马，但为了不扫父亲的兴，偶然也陪父亲骑马。
月光下，他和她一人骑一匹白马，从婆娑的雪松树下穿过，小风吹过，光影离迷，马蹄的节奏犹如音乐般清脆、好听。花园里种了许多奇花异草，都是当初修建应家花园的时候，应纪云花重金买下的树苗，如今十几年过去，苗木到了旺盛生长时期，应家花园犹如一个植物迷宫，两匹白马穿梭期间，如同时空穿梭机，一个晃神儿，就可以穿梭到外太空，与先人见面，与未来见面。
红花想起她送去参展的那幅画《来自天外的钥匙》，心中一颤。
“未来是什么样？我的一生将怎样度过？”
她隐约感觉到命运的召唤，她这一生并不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