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逆流中(大家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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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秋白烈士

我与秋白相识是在一九二二年,最初只是文字之交。我从他的文章,猜想他是一个博学、思想锐敏、健谈、有幽默感的白面书生。后来,在上海大学第一次见到了他,果然人如其文:高挑身材,苍白的脸,穿一件显得肥大的竹布长衫。那时,他是上海大学教务长兼社会学系主任,我是上海大学中文系的兼课教员。他与郑振铎在北京就是老相识,通过振铎,我与秋白接近也多了,又渐渐觉得,他不只具有文人的气质,而且,主要是政治家。他经常深夜写文章,文思敏捷,但多半是很有煽动力的政论文,用于内部讲演,很少公开发表。间或他也翻译点文艺作品,写点文艺短评,因此,郑振铎就拉他参加了文学研究会;但那时的政治形势,不允许他发挥文学的天才。

一九二四年冬,秋白与杨之华结了婚,搬到闸北顺泰里十二号,组织了小家庭,正好住在我家的隔壁(我住在十一号),我们的往来就更频繁了。当时我是商务印书馆的党支部书记,支部会议经常在我家开,秋白代表党中央常来出席。他常与我谈论政局和党内的问题。他很尊敬陈独秀,但不满陈的独断专行。他和我一样对彭述之不满,认为彭浅薄,作风不正,并对陈独秀的信任彭述之有意见。“五卅”惨案发生后,陈独秀主张以发动三罢(罢市、罢工、罢课)来动员群众,制造舆论,压迫帝国主义让步;瞿秋白则认为应该更积极一些。他同我谈话时主张动员大批工人、学生连续到南京路上示威,看英国巡捕敢不敢再开枪。如果竟敢开枪,那就如火上加油,将在全国范围掀起更大规模的反帝爱国怒潮,也将引起全世界人民的广泛同情和声援,对本国政府施加压力。他说他这意见陈独秀不同意。

一九二七年在武汉,我和秋白又有一段交往。我那时担任《汉口民国日报》的总主编。这个报,名义上是国民党湖北省党部的机关报,实权却全部在共产党员手中,社长是董老,总经理是毛泽民,编辑部的编辑除了一个人全部是共产党员。那时董老事忙,无暇顾及这个报的编辑方针,就由中央宣传部领导,当时秋白兼管宣传部,后来彭述之(他是宣传部长)到了武汉,又由彭领导。“四一二”事变后,陈独秀和彭述之多次对我说:《民国日报》太红了,国民党左派有意见,要少登农民运动、工人运动、妇女运动的消息。为此我请示董老,董老说不理他们。我也向秋白讲了,秋白想了想说:我们另办一张报!那时秋白的工作很忙,我除了有重大的消息要找他核实或请示,平时很少见到他。不过他对于党的喉舌——报纸,始终很关注。因为《汉口民国日报》名义上是国民党的机关报,所以国民党右派、左派都来干涉我的编辑事务,我时常向秋白诉说,因此,他早就有另办一张报纸的想法。他说:共产党的政策要通过国民党的报纸来宣传,本来就不正常,许多话只能讲一半;不如把这个报纸交给国民党左派,抽出我们的同志另办一张党报,堂堂正正地宣传共产党的政策。他主张新的党报仍由我任总编辑,另外由党中央的负责同志组成社论委员会,负责写社论。这件事,秋白很重视,积极筹备,但不久时局迅速逆转,办党报的事终于成了泡影。

1929年,茅盾与杨贤江夫妇在日本

一九三〇年夏,秋白和之华从莫斯科回到上海后,听说我也从日本回来了,就要找我。他们用暗号代真名写信交开明书店转我收。秋白改姓何,之华改姓林,还有住址(现在记不起来了)。我和我妻(孔德沚)按地址去访问,才知道他们夫妻是住在一个普通的楼房里,楼上卧室兼书房,楼下算是客厅兼饭堂。我们到楼上闲谈,秋白问了我在日本的生活,又向我介绍了这几年国内的革命形势,他对于我以写小说为职业表示赞同。大约过了一年多,那时王明已经上台,我风闻秋白同志受到了打击,心情不好,就与德沚又去拜访他们。我见秋白瘦了,之华说他的肺病又发作了,但精神仍旧很好。秋白见了我们很高兴,问我在写什么,我说正在写《子夜》,他很有兴趣地问了故事的大概情节。这是一九三二年夏,我刚写了《子夜》的开头几章。我就说,下次把原稿带来再谈罢。过了几天,我带了写好的几章去,从下午一时,他边看边谈,直到六时。谈得最多的是关于农民暴动的一章,写工人的部分也谈了不少。因为《子夜》中写工人罢工有盲动主义的倾向,写农民暴动没有提到土地革命,秋白告诉我,党的政策哪些是成功的,哪些是失败的,建议我据以修改《子夜》中写农民暴动和工人罢工的部分。(关于农民暴动,由于我当时连间接的材料都没有,所以没有按秋白的意见修改,而只是保留了游离于全书之外的第四章。)我们话还没有完,晚饭摆上来了,打算吃过晚饭再谈。不料晚饭刚吃完,秋白就接到通知:“娘家有事,速去!”这是党的机关遭到破坏,秋白夫妇必须马上转移的暗语。可是匆促间,他们往哪里去呢?我就带了他们到了我的家里。当时我住在愚园路树德里,二房东是一个宁波商人。这幢房子是三楼三底带厢房,我住在三楼,身份是教书的。秋白夫妇来后,我对二房东说是我的亲戚,来上海治病的,过几天就回家。之华在我家住了一夜,第二天转移到别处去了,秋白则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星期。在这些日子里,秋白继续同我谈《子夜》。秋白看书极为仔细。《子夜》中吴荪甫坐的轿车,我原来是“福特”牌,秋白说:“福特”轿车是普通轿车,吴荪甫那样的资本家该坐“雪铁龙”。又说:大资本家到愤怒极顶而又绝望时就要破坏什么,乃至兽性发作。这两点,我都照改,照加。后来我们还议论了当时文艺界的情形,他对当时尚存在的“左”倾文艺思潮也持批评的态度。秋白还表示,他也想搞文学,写点东西。他也问到鲁迅,原来他还没有和鲁迅见过面,我答应为他们俩介绍。有一天,忽然冯雪峰闯来了,原来他们俩人也不认识,我只好为之介绍。我就考虑,说不定还有什么人闯来,不如让秋白到鲁迅那里去住。鲁迅那时住在北四川路底的一座公寓楼房内,这个公寓住的全是外国人,其中有少数日本人,公寓斜对面就是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司令部。因此,一般闲人都不到那公寓里去,比我这里安全得多。我就托雪峰把秋白带到鲁迅家里去,介绍给鲁迅。秋白后来就在鲁迅寓中避难,直到之华探知原来住的地方没有出事,才搬了回去。秋白与鲁迅的交往与友谊从此开始。

这以后直到一九三三年底,秋白在上海与鲁迅一起领导了左翼文艺运动。他热心地研究和介绍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他也用化名写了不少犀利的杂文直刺国民党反动派及其御用文人。我与他见面时常谈论文艺问题,有时我们也有争论,但多半我为他深湛的见解和实事求是的精神所折服。但是,谈到他自己,他总是十分谦逊。记得那时他写给我和鲁迅的短信中有一次署名“犬耕”。我们不解其意。秋白说:我搞政治,好比使犬耕田,力不胜任的。他进而解释道:这并不是说我不做共产党员,我信仰马克思主义是始终如一的,我做个中央委员,也还可以,但要我担任党的总书记诸如此类的领导全党的工作,那么,就是使犬耕田了。他这番自知之明、自我解剖的话,使我们肃然起敬。

一九三三年末,秋白奉命去中央苏区。临行,向鲁迅辞行,也向我辞行。那次,他谈了很多话,但我总觉得他的心情有点郁悒;也许这是惜别之情,也许是因为不得不离开他喜爱的文艺战线又要走上新的征程。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秋白。一年以后,我们得悉秋白被叛徒出卖了;又隔不久,传来了噩耗,得到了秋白高唱《国际歌》从容就义的消息。那一年,秋白才三十七岁!

《回忆秋白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