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诗经》与《楚辞》
我认为,《诗经》不仅是中国,也是世界上最早的诗歌总集。经常翻阅中国古代书籍,就会发现里面经常会出现“诗曰”“书曰”“易曰”一类的词语,实际上这个“诗”指的就是《诗经》,“书”指的是《书经》,“易”指的是《易经》。由此可以看出,这个“经”字是后来才出现的,大家最初读的就是《诗》《书》《易》。到了当代,一说这个“诗”字,我们通常理解它就是一个普通的名词。其实,在中国古代,“诗”这个字,就是中国最古老的诗集《诗经》的简称。
《诗经》收集的主要是西周时期的诗歌。目前,学术上普遍的说法是,《诗经》中的诗歌的体裁是在西周至东周期间形成的。因为它描写的内容是约公元前11世纪到前6世纪之间的事情,所以,《诗经》被普遍认为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
众所周知,兴起于现在陕西的周国,在击败了位于河南的殷商之后,建立了以陕西、河南一带为中心的国家。它所管辖的范围横跨陕西、甘肃、河南、河北、山东等地。关于《诗经》编订的问题,可谓众说纷纭,但形成的共识是,最初的《诗经》大约有三千多首诗歌。孔子在编纂《诗经》时,从中选出对社会有益的内容,整理成集,这些也就是现在流传下来的305首诗歌。因为是孔子删诗成册,所以也有“孔子删诗说”。在人们的意识里,只要谈及中国古典,那必与孔子有关,这好像是儒教得势之后的一个惯例。当然,这个说法也并非无凭无据。不管怎么说,“孔子删诗书”的说法是成立的。原来三千多首诗歌,现在只剩下305首了,留下了差不多十分之一,世人简称“诗三百”。
《汉书·艺文志》是中国最早的史志目录,属于文化总览一类的文献。“采诗官”的说法,就源自此书。据传,周朝设有专门的采集诗歌的官员,他们巡游各地,采集民间歌谣,以体察民俗风情、政治得失。但是关于周朝是否真的有采诗官这类官职,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看到更权威的记载,所以说,“采诗官”的存在无从考证。我认为,《诗经》中那些原始的诗歌,是周朝的宫廷诗人们从民间收集整理而来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诗经》收录了大量的民谣。我们知道,民谣大多用的是各地的方言,可《诗经》里诗歌的语言却是统一的。
从语言的统一性上来看,我们可以推断出,即使是民谣,经过宫廷诗人的手,也将方言修改成了统一的文体。有关专家的研究成果表明,大概在公元前770年左右,西北方的犬戎族侵入华夏,造成深重的灾难。战乱之后,开始了文化的复兴。《诗经》的原型大概就是那个时期的产物。
《诗经》有“诗经六义”之说。在东京的本乡[3]有座六义园[4],以前是柳泽吉保[5]的府邸。据说,这座庭园的样式就是按照和歌的六种体裁而设计的。这六种体裁被称为《诗经》的“六义”,即“风、雅、颂、赋、比、兴”。据《诗经》序言介绍,所谓“风”指的是“国风”,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民谣。据粗略统计,“国风”大概有160篇;所谓“雅”指的是在宫廷宴会上表演的诗歌,共有105篇;所谓“颂”指的是皇帝和诸侯等祭祀祖先用的歌,内容一般是歌颂祖先的功业,共40篇。这305篇诗作被称为“风、雅、颂”。
刚才我们所提到的“风、雅、颂”,可以说是诗歌的三种形式,那么“赋、比、兴”是什么呢?确切地说,应该是诗歌的三种表现手法。“赋”就是直接铺陈叙述,比如“今天是个好天气”,就属于铺陈叙述。“比”就是比喻,例如“那个人长得像松树一样高”,就是把“那个人”比喻成“松树”。“兴”从现在修辞学的角度来说,就是隐喻——凡事不直接表达,而是用其他东西引出要说的内容。比如,“竹枝上的麻雀身形妙曼,我心中的暗恋欲割难断”,这就属于隐喻的一种。假如要用更文雅的方式来表达的话,那就是“犹如天空飘洒的雨丝,我的心也泪如雨注”,这是含有淡淡哀愁的感情色彩的表达方式。“春日野[6]上叹秋风,嫩草妻子[7]花烛间。我与新娘共蹁跹”中的“嫩草妻子”,就是日本和歌的一种修辞手法。这句和歌描写的是春天,也写出了妻子的年轻美貌,以及他们新婚蜜月的幸福。用隐喻的方式来表达,这就叫作“兴”。以上就是《诗经》中“风、雅、颂、赋、比、兴”,这“六义”的全部含义。
我认为,《诗经》里最有意思的部分应该是民谣,即“风”。“风”大概遍及十五个国家。据统计,那个时期,在中国的大地上大概有十五个国家,这些国家都很小,且大都分布在黄河流域。从这些国家采集来的民谣,可谓妙趣横生,最为动人。
关于《诗经》的研究,葛兰言[8]提出了独到的有价值的见解。他说,因为中国是农耕民族,所以《诗经》所描述的内容与农村的祭祀活动有很大关系。他还出版了《诗经》研究的相关作品。我认为,葛兰言的研究使得《诗经》的研究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诗经》中尤其是“国风”部分的诗歌,完全可以解释为与祭祀活动相关的文艺诗。比如,以麒麟的脚为题目的诗歌,被称为《麟之趾》。这首诗描写了麒麟角、麒麟额头等,以祈求多子多孙。这样的阐释在有些人看来,可能觉得牵强附会,但我认为,这可能是在祭祀活动中人们抬着麒麟形状的物体在村里缓慢游行时唱的一首歌。这样一来,就能理解这句话是祈求子孙昌盛的意思了。
另外,还有一首诗歌讲述了召公[9]曾经在梨棠下休息过,所以不要随便修剪砍伐梨棠树的故事。事实上,召公并非真的在梨棠树下休息过,只是在那个村里休息过。这种象征意义就相当于日本典故中弁庆[10]坐过的石头一样。我认为,这首诗歌讲述的是一个有关梨棠树传说的神圣故事,也是一首有信仰色彩的民谣。人们在歌唱这首民谣的同时,一定会伴之以简单的舞蹈吧。这与祭祀活动中表演的文艺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国风”共有106篇,其中与祭祀有关的文艺诗随处可见。要是从这个角度重新审视《诗经》的话,就会觉得非常有意思而且容易理解。这仅仅是我的想法,估计会有人不赞同我的看法,但没有关系,因为我是从民俗学的角度分析《诗经》,特别是“国风”这部分诗歌的特性的。
下面,我想谈一下民俗文化这个话题。除“国风”之外,“雅”和“颂”,即“雅”的105篇诗歌、“颂”的40篇诗歌,其中有许多作品是符合民俗学观点的。比如,经常能在“雅”中看到巫师所唱的巫歌,当然“颂”中也能看到此类描述。“雅”和“颂”可能是当时宫廷诗人所编订的,但这些诗歌带有很浓厚的古代巫歌的色彩。
有人把《诗经》称为《毛诗》[11],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现在我们所读到的《诗经》,就是汉代毛亨和毛苌(cháng)流传下来的。[12]日本学者们对《诗经》的来龙去脉也是了解的。在汉代,曾出现过很多传授《诗经》的流派,除了《毛诗》之外,还有《鲁诗》[13]《齐诗》[14]和《韩诗》[15],亦被称为“三家诗”。之后,“三家诗”逐渐失传,仅毛家所讲习的《诗经》独传于世。
各家流派讲习《诗经》,在语句上或多或少都存在差异。读某些书籍时,发现它们所引用的“三家诗”,表述各有不同。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诗经》在诗义、说明、文字、解说等方面,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演变,最后归为《毛诗》。也正是因为有了《毛诗》这305篇诗歌的传承,才使得我们有幸目睹《诗经》这部辉煌著作。
《诗经》的一大特点,就是几乎每句都是由四个字构成的。后来,中国慢慢出现了五言诗和七言诗。但是,在五言诗和七言诗出现之前,一句诗都是由四个字构成的。可以说,这种体裁是《诗经》流传下来的。
历代对《诗经》的研究从未间断。不过,我以为,这项研究今后还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诚如前面所提到的葛兰言关于《诗经》的研究成果,今后的《诗经》研究将会围绕大地和农村生活等方面来展开。
下面,我来说说地位可以与《诗经》相提并论的文学巨著《楚辞》。
展开中国地图就会发现,在中国的南方,有一个浩瀚无垠的淡水湖——洞庭湖。从前,以洞庭湖为中心,那里有一个叫作“楚”的国家。相传,当时楚国形成了有别于北方的另外一个文化圈,诞生了一部独特的文学作品《楚辞》。从内容来看,《楚辞》是一部能与《诗经》相媲美的古代文学巨著。
那么,《楚辞》究竟是谁编写的呢?据说《楚辞》最初是以屈原为代表的楚国人创作的。提起屈原,可以说,即使在当今中国,也是备受瞩目的人物。郭沫若曾经编写过有关屈原的话剧,一直非常流行。即便是在日本,这个话剧的译本也多次被搬上舞台。司马迁的《史记》一书中就有关于屈原的记载,这是现存有关屈原的人最早的完整史料,是研究屈原生平的重要依据。屈原大概出生于公元前340年,也就是楚宣王在位的第三十年的正月初七。他享年六十岁。
据史料记载,屈原担任过楚怀王的左徒一职。对于左徒的职掌及官阶等情况,《史记》及其他文献都没有明确的记载。但屈原是皇室的一员,是楚怀王的亲戚,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当时,各国在外交和军事上实施合纵连横的策略,所以,“亲秦派”与“反秦派”之间,围绕着秦这个强大的国家,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当时楚国的政界也分成了“亲秦”与“反秦”两派,屈原属于“反秦派”。经过斗争,“反秦派”失败了,屈原就被罢免了。接着,屈原被流放。最终,他因痛恨楚国政治的腐朽黑暗、统治者的昏庸冷酷,感伤国家的败亡和山河破碎,悲愤绝望至极,投汨罗江殉国。我认为,屈原被罢免之后,描写自己心中苦闷的诗歌与但丁的《神曲》有异曲同工之妙。屈原的作品被收录在刚才我所介绍的《汉书·艺文志》里,被称为《屈原诗二十五篇》,也就是说,屈原的诗歌有25篇。
《楚辞》这本书里收录了各种各样的作品,其中包括《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夫》等,尽管这些作品被认为是屈原的作品,但仍然无法判定哪些是真正的屈原的作品。
《楚辞》中的《离骚》是一篇特别长的诗歌,全篇有2490字。开篇就非常庄严大气:“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意思是:寅年寅月寅日,我出生于这片大地。父亲非常高兴,给我取名为“灵均”。诗中的主人翁与日本的光源氏[16]一样聪敏伶俐,少年时就表现出过人的才华。成人之后,他开始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但没有找到。于是,他就佩戴香草,还换了一件衣裳,继续寻找。从太阳升起的地方登上了昆仑山顶,见了西皇,找遍了所有的地方,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于是,他开始对人世间绝望,最后以升天了却了自己的一生。
有人说,《离骚》就是用比喻的方法,来抒发作者内心炽热的感情。它用美丽的花儿比喻人的美德,用杂草暗喻那些失德的行为。文中“常常思恋的美人”,便是楚国的国君。但我认为这样的解释过于平淡,并没有真正刻画出屈原最深刻的内心世界。我认为这部作品想告诉我们的是,一个胸怀大志的天才来到了人世间,他却处处碰壁,久而久之,就对人世间滋生出了绝望的情绪。于是,他又返回了自己“来”的地方。《离骚》所展示的世界,与日本的贵种流离谭[17]这种文学形式很相似。日本的《竹取物语》[18]亦是如此,它将古代社会人们共同遵守的“通过礼仪”[19],作为规诫进行传授。《离骚》所起到的,大概也是这方面的作用罢。
《天问》讲述的是屈原到处徘徊闲逛的时候看到楚国的皇宫,皇宫里有各种各样奇怪的壁画。他看完这些壁画向天发问:它们究竟代表什么意思?这篇虽然叫作《天问》,但也可以说是“千古万古至奇之作”吧。《天问》的故事由170多个神话片段组成。比如,太阳上有三足鸟,这个究竟是什么意思?这部作品自始至终都采用问句形式。其中,“何”“胡”“焉”“几”“谁”“孰”“安”等疑问词交替使用,堪称奇作。虽然作品中出现了170多个神话片段,可我仍然认为这是一篇文艺诗。也就是说,发问部分可能是被唱出来的,不管是由主角来唱,还是由配角来唱,总之是要唱出来的。可作为回答的部分,则是通过哑剧或者舞蹈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所以,我认为与其说答案是被省略了,倒不如说是没有回答。总之,我认为《天问》是一部戏剧作品。
其次是《九歌》。《九歌》包括《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等十一篇,大多是与神或者祭祀神灵等有关的诗歌。我认为,把作品说成是屈原的个人作品似乎有些不妥,应该是在古代民间祭神乐歌的基础上加工而成的吧。
《九章》包括九篇作品。依次为:《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由此可以推断,《九章》所讲述的内容既有前面所提到的《离骚》的片段,也有哀怜屈原的诗歌,还有屈原之后的其他人创作的作品。无论讲述的是什么内容,它们都与《离骚》一样古老。当然,这些作品也肯定是经过了反复修改之后,最后编集成书的。为什么说屈原与《楚辞》有关系呢?尽管这部作品不全是他所作,却一直被当作是他的作品,深层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因为我也不认为屈原是《楚辞》全部作品的作者,所以,兴趣才更加浓厚。毋庸置疑,屈原这个人是历史的真实存在,而且还是一位政治家。那《楚辞》作为浪漫主义文学被传承又是什么原因呢?实际上,《楚辞》就是南方楚国国君传播文学的一种载体。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屈原出身贵族,并担任大夫一职。若用日本的说法,对于楚君来说,他就是出身于世袭的家老职[20]家庭。从屈原在文学上的成就来看,我以为他的家族可能是楚国一个管理祭祀或传承文学的神圣的名门望族。
这么说来,管理《楚辞》之类的文学作品,可能是屈原家族当时在宫廷中的职责。这样一来,屈原与《楚辞》就有了天然的联系。同时,由于屈原的一生是悲剧的,充满了荆棘曲折,更容易造成这样的误解。
《楚辞》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那之后,敬慕屈原的人们开始模仿《楚辞》的形式创作各种各样的诗歌,由此开拓了新的文学体裁——辞赋。屈原之后的宋玉、景差、唐勒等人全部被载入了文学史册。我认为,对于宋玉、景差、唐勒等人是不是屈原的弟子这个问题,虽然还存有疑问,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扩大了《楚辞》的文学影响力。
汉代以来,辞赋文学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也可以这样说,《楚辞》因其思想内容的深刻和艺术表现的创新,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对后世文学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楚辞”这个词最先出现在《汉书·朱买臣传》里。尽管以前也可能被提及过,但从现存文献来看,最早的记载应该就是《朱买臣传》了。
我认为,《楚辞》这部古老的文学作品,既可以称得上“神秘”,又可以称得上浪漫。如果要追溯中国神秘主义文学或者浪漫主义文学的鼻祖,那《楚辞》应是当之无愧的。
在这里,我想说点题外话。我们都知道,屈原最终是投汨罗江而殉难的。《荆楚岁时记》[21]一书中,记载有这样的传说:农历五月初五,人们将包好的粽子投入汨罗江,用以慰藉屈原的亡灵。这个习俗不知何时也传入了日本,在五月初五那天,日本全国各地也会包粽子。我认为,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中国的端午节还有一个传统习俗,就是各地都要举行龙舟比赛。在日本的长崎,这样的划船比赛也是年年都有,据说也是为了慰藉屈原的亡灵。当然,这也可能是夏季祭祀活动,与屈原没有关系。但与粽子的传说一样,人们习惯跟屈原扯上关系,这也非常有趣。还有,人们喜欢将对屈原的思念与各种食物以及各种仪式联系在一起。这也许是世界各国都有的一种习惯。例如,在日本,人们不是也总喜欢将民众爱戴的英雄豪杰与各种活动联系在一起吗?就像前面我说到的有关弁庆、源义经的故事和传说一样,这也可以归结为人们的“英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