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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包法利夫人(1)

我们正上自习,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没有穿制服的新生和一个端着一张大书桌的校工。正在睡觉的学生惊醒了,个个起立,像是用功被打断了的样子。

校长做手势叫我们坐下,然后转向班主任,对他低声道:

“罗皆先生,我交给你一个学生,进五年级[2]。学习和操行要是好的话,就按照年龄,把他升到高年级好了。”

新生站在门后墙角,大家几乎看不见他。他是一个乡下孩子,十五岁光景,个子比我们哪一个人都高。他的神情又懂事又很窘。头发顺着额剪齐,像一个唱赞美诗的。肩膀不算宽,可是他的黑纽扣绿呢小外衣,在抬肩地方一定嫌紧,硬袖的袖口露出裸惯的红腕子。背带抽高了浅黄裤子,穿蓝袜的小腿露在外头。他穿一双鞋油没有怎么揩好的结实皮鞋,鞋底打钉子。

大家开始背书。他聚精会神,像听布道一样用心,连腿也不敢跷起来,胳膊肘也不敢支起来。两点钟的时候,下课钟响了,班主任要他和我们一道排队,不得不提醒他一声。

我们平时有一个习惯,一进教室,就把制帽扔在地上,腾空了手好做功课;必须一到门槛,就把制帽扔到凳子底下,还要恰好碰着墙,扬起一片尘土;这是规矩。

可是不知道他没有注意到这种做法,还是不敢照着做,祷告完了,新生还把他的鸭舌帽放在他的两个膝盖上。这是一种混合式的帽子[3],具有熊皮帽、骑兵盔、圆筒帽、水獭鸭舌帽和睡帽的成分,总而言之,这是一种不三不四的寒碜东西,它那不声不响的丑样子,活像一个表情莫名其妙的傻子的脸。帽子外貌像鸡蛋,里面用鲸鱼骨支开了,帽口有三道粗圆滚边;往上是交错的菱形丝绒和兔子皮,一条红带子在中间隔开;再往上,是口袋似的帽筒,和硬纸板剪成的多角形的帽顶,帽顶蒙着一幅图案复杂的彩绣,上面垂下一条过分细的长绳,末端系着一个金线结成十字形花纹的坠子。崭新的帽子,帽檐闪闪发光。

教员道:

“站起来。”

他站起来——他的鸭舌帽掉下去了。全班人笑了起来。

他弯下腰去拾帽子。旁边一个学生一胳膊肘把它捅下去了;他又拾了一回。

教员是一个风趣的人,就说:

“拿开你的战盔吧。”

学生哄堂大笑,可怜的孩子大窘特窘,不知道应该拿着他的鸭舌帽好,还是放在地上好,还是戴在头上好。他又坐下,把它放在膝盖上。

教员继续道:

“站起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新生叽里咕噜,说了一个听不清楚的名字。

“再说一遍!”

全班哗笑,照样听不出他叽里咕噜说的是什么字母。

先生喊道:

“声音放高!放高!”

于是新生下了最大的决心,张开大口,像喊什么人似的,扯嗓子嚷着这几个字:查包法芮。

就听轰的一声,乱哄哄响成一片,强音[4]越来越强,还夹着尖叫(有人号,有人吠,有人跺脚,有人重复:“查包法芮!查包法芮!”),跟着就又变成零星音符,好不容易这才静了下来。笑声堵是堵回去了,可是有时候还沿着一排板凳,好像爆竹没有灭净了一样,又东一声,西一声,响了起来。

不过由于大罚功课,教室秩序逐渐恢复了;教员最后听出查理·包法利这个名字[5],经过默写、拼音、再读之后,立刻罚这可怜虫坐到讲桌底下的懒板凳。他立直了,可是行走以前,又逡巡起来。

教员问道:

“你找什么?”

新生向四围左张张,右张张,怯生生道:

“我的鸭……”

教员喊着:

“全班罚抄五百行诗!”

一声怒吼,就像Quos ego[6]一样,止住新起的飓风。

“不许闹!”

教员从瓜皮帽底下取出他的手绢,一边揩额头的汗,一边气冲冲接下去道:

“至于你,新生,罚你给我抄二十遍动词ridiculus sum[7]。”

然后声音变柔和一些:

“哎!你的鸭舌帽,你回头会找到的;没有人偷你的!”

人人又安静下来,头俯在笔记本上。新生端端正正坐了两小时,尽管笔尖不时弹出一个小纸球,飞来打他的脸,可是他揩揩脸,也就算了,低下眼睛,一动不动待到下课。

夜晚他在自习室,从书桌里取出他的套袖,把东西理齐,小心翼翼,拿尺在纸上打线。我们看见他学习认真,个个字查字典,很是辛苦。不用说,他就仗着这种意志坚强的表现,才不降班;因为他即使勉强懂了文法,造句并不高明。他的拉丁文是本村堂长开的蒙,父母图省钱,尽迟送他上中学。

他的父亲查理·代尼·尼尔道劳麦·包法利先生,原来当军医副,1812年左右,在征兵事件上受了牵连,被迫在这期间离职,当时就利用他的长相漂亮,顺手牵羊,捞了六万法郎一笔嫁资:一个帽商姑娘爱上他的仪表,给他带过来的。美男人,说大话,好让他的刺马距发响声,络腮胡须[8]连髭,手指总戴戒指,衣服要颜色鲜艳,外貌倒像一个勇士,说笑的兴致却像一个跑外的经纪人。结婚头两三年,他靠太太的财产过活,吃得好,起得迟,用大瓷烟斗吸烟,夜晚看过戏才回家,常到咖啡馆走动。岳父死了,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来;他生了气,兴办实业,赔了些钱,随后退居乡野,想靠土地生利。可是他不懂种田,正如不懂织布一样,他骑他的马,并不打发它们耕地,一瓶一瓶喝光他的苹果酒,并不一桶一桶卖掉,吃光院里最好的家禽,用他的猪油揩亮他的猎鞋,不久他看出来,顶好还是放弃一切投机。

所以他一年出两百法郎,在苟和毕伽底[9]交界地方一个村子,设法租了一所半田庄半住宅的房子;他从四十五岁起,就闷闷不乐,懊恼万分,怪罪上天,妒忌每一个人,闭门不出,说是厌恶尘世,决意不问外事。

他的女人从前迷他,倾心相爱,百依百顺,结果他倒生了外心。早年她有说有笑,无话不谈,一心相与,上了岁数,她性子就变得(好像酒生气,变成酸的一样)别别扭扭,嘁嘁喳喳,急急躁躁的。她看见他追逐村里个个浪荡女人,夜晚不省人事,酒气冲天,多少下流地方叫人把他送回家来!她受尽辛苦,起初并不抱怨,后来自尊心怎么也耐不下去了,索性不言语,忍气吞声,一直到死。她奔波、忙乱得一刻不停,去见律师们,去见庭长,想起期票到期,办到了缓付,在家里又是缝缝补补,洗洗熨熨,监督工人,开发工钱,而老爷无所事事,始终负气似的,昏天黑地挺尸,醒转来只对她说些无情无义的话,在炉火角落吸烟,往灰烬里吐痰。

她生了一个男孩子,必须交给别人乳养。小把戏回到家,惯得活像一个王子。母亲喂他蜜饯;父亲叫他赤脚跑,甚至于冒充哲学家,说他可以学学幼畜,全身光着走路。他对教育儿童有一种男性理想,所以排斥母亲的影响,试着按照这种理想训练,用斯巴达方式,从严管教。他打发他睡觉不生火,教他大口喝甘蔗酒和侮辱教堂行列。可是小孩子天性驯良,辜负了他的心力。母亲总把他拖在身边,帮他剪裁硬纸板,给他讲故事,喋喋不休,一个人和他谈古道今,充满了忧郁的欢乐和闲话三七的甜蜜。日子过得孤零零的,好胜心思支离破碎,她把希望统统集中在这孩子身上。她梦想高官厚禄,看见他已经长大成人,漂亮、有才情,成了土木工程师或者法官。她教他读书,甚至于弹着她的一架旧钢琴,教他唱两三支小恋歌。可是包法利先生不重视文学,见她这样做,就说:“不值得!”难道他们有钱让他上公家学校,给他顶进一个事务所[10]或者盘进一家店面?再说,“一个人只要蛮干,总会得意的”。包法利夫人咬住了嘴唇,孩子在村里流浪着。

他跟在农夫后头,拾起碎土块,赶走飞来飞去的乌鸦。他吃沿沟的桑葚,拿一根竿子看守火鸡,收成期间翻谷子,在树林里跑来跑去,雨天在教堂门道玩造房子,遇到盛大节日,就央求教堂听差代他敲钟,为的是整个身子吊住粗绳,上下来回摆动。

所以他长的如同一棵栎树,手臂结实,肤色健康。

十二岁上,母亲给他争到开蒙,请教堂堂长教。可是上课的时间又短又不固定,不起什么作用。功课不是忙里偷闲,站在圣衣室,匆匆忙忙,赶着行洗礼和出殡之间教,就是在做晚祷以后,堂长不出门,叫人把学生找过来教。他们上楼,到他的房间坐下;蚊子和蛾子兜着蜡烛飞翔。天气热,孩子睡着了;老头子手搭在肚子上,昏昏沉沉,跟着也就张开嘴,打起鼾来。有时候,堂长给邻近病人做临终圣事回来,望见查理在田地撒野,喊住他,开导他一刻钟,利用机会,叫他在树底下变化动词。落雨了,或者过来一位熟人,打断他们。其实他一直对他满意,甚至于说:年轻人记性很好。

不能让查理这样下去。太太下了决心。老爷惭愧了,或者不如说是疲倦了,不抗拒就让了步。他们又拖了一年,等孩子行过他的第一次圣体瞻礼。

一晃又是半年;第二年这才决定把查理送进鲁昂的中学。约莫十月梢,赶着圣·罗曼集时期[11],父亲自己带他来。

我们现在没有一个人能想起他当时的情形。他是一个性情温和的男孩子,游戏时间玩耍,自习时间用功,在教室听讲,在寝室睡得好,在饭厅吃得好。他的保证人是手套街一位铜铁器皿批发商,星期天铺子不做生意,每月一次,把他接出来,打发到码头散散步,看看船,然后一到七点,晚饭之前,送回学校。每星期四夜晚,他用红墨水给母亲写一封长信,拿三块小圆面团子封口;随后他就温习历史笔记,或者读一本扔在自习室的《阿纳喀尔席斯》[12]老书。散步中间,他和校工闲谈,校工像他一样,是乡下来的。

他靠死用功,在班上永远接近中等,也一直保持下来;甚至于有一次,他考博物,得到表扬。但是临到第三学年[13]末尾,父母叫他退学读医,深信他单靠自己,就会得到学位。

母亲到洛拜克河附近相识的染匠家,给他在五楼挑了一间屋子。她讲定他的房饭钱,弄来几件木器——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另外从家里运来一张樱桃木旧床,还买了一个小生铁炉子和一堆劈柴,为她的可怜孩子取暖用。随后她待过一星期,再三叮咛他正经做人,今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才回乡。

布告牌上的课程表,他一念,就觉得头昏脑闷;解剖学、病理学、生理学、药理学、化学、植物学、诊断学、治疗学,还不提卫生学、药材论,没有一个名词他晓得来源的,一个一个全像庙门,里面庄严而又黑暗。

他完全不懂;听也白听,他跟不上。可是他用功,他有成本的笔记。他每课必上,一次实习不缺。他干完一天的乏味工作,好像拉磨的马一样,两眼蒙住,兜着一个地方转,不知道磨了些什么。

母亲要他省钱,每星期托邮车给他带来一块灶火烤的小牛肉,他上午从医院回来,一边鞋底打墙,一边拿它就午饭吃。用过午饭,他该朝教室、解剖室、救济院跑了,然后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回到住所。他用罢房东的菲薄晚饭,又上楼回到房间,埋头用功,他的湿衣服当着熊熊的炉火,直在身上冒汽。

夏季黄昏美好,郁热的街巷空空落落,女用人在大门口踢毽子,他打开窗户,胳膊肘靠在上头。小河[14]在他底下流过桥和栅栏,颜色发黄、发紫或者发蓝,把鲁昂这一区变成一个破旧的小威尼斯。有些工人,蹲在岸边,在水里洗胳膊。阁楼顶撑出去的竿子,晾着成把的棉线。从对面房顶望过去,一轮西沉的红日,衬着一片清澄的天空。那边[15]该多好啊!山毛榉底下要多凉爽啊!他张开鼻孔去吸田野的清香味道,但是没有吸到。

他瘦了,个子长高了,脸上显出一种哀怨的表情,几乎惹人好感了。

早先下的决心,自然而然,他就漫不经心,统统丢到脑后。他有一次不实习,第二天不上课,尝出了偷懒味道,索性渐渐不去了。

他养成坐酒馆的习惯,爱上了牙牌。每天夜晚,钻进一家肮脏的赌窟,在大理石桌上,掷着有黑点的小羊骨头:他觉得是他得到自由的一种珍贵凭据,提高他对自己的尊重。这就像初入社会,初尝禁脔一样;他往里走,将手放在门的扶手上,心头兜起一种近乎肉感的喜悦。于是心里许多被压抑的东西冒出来了:他学会几个小调,唱给女伴们听,迷上了贝朗瑞[16],能调五味酒,最后,懂得了爱情。

多亏这些准备工作,他当医生的考试[17],完全失败。当天黄昏,家里等他回来,庆贺他当上了医生!

他一路走去,在村口停住,托人找母亲出来,一五一十,讲给她听。她原谅他,把失败推到考试人员身上,说他们不公道,勉励了他两句,负责安排一切。五年以后,包法利先生这才知道实情;过去的事,他也就由它去了,再说,他不能设想他生出来的孩子会是蠢材。

于是查理埋头用功,坚持不懈,预备他的考试项目,事先记住全部问题。他被录取了,分数相当高。这对他的母亲,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喜日子!他们大摆酒宴。

他到什么地方行医呢?道特[18]。那边只有一个老医生。许久以来,包法利夫人就盼他死,老头子还没有卷铺盖,查理作为继承人,就在对面住下了。

但是把儿子教养成人,让他学医,帮他在道特挂牌行医,还不算完:他需要一位太太。她给他找到一位:她是第厄普一个承发吏的寡妇,四十五岁,一年有一千二百法郎收入。

杜比克夫人尽管长得丑,像柴一样干,像春季发芽一样一脸疙瘩,可的确不缺人嫁。包法利太太为了达到目的,不得不一个一个挤掉,甚至于有一个卖猪肉的,有教士们撑腰,她也别出心裁,破坏了他的诡计。

查理满以为结过婚,环境改善,他就自由了,身子可以自主,用钱可以随意。然而当家做主的是他的太太;他在人面前,应该说这句话,不应该说那句话;每星期五吃素;顺她的心思穿衣服;照她的吩咐逼迫不付钱的病人。她拆他的信,窥伺他的行动,隔着板壁,听他在诊室给妇女看病。

她每天早晨要喝巧克力,要他一个劲儿疼她。她不住口抱怨她的神经、她的肺、她的气血。脚步声音刺激她;人走开了,她嫌寂寞;回到身旁,不用说,是为了看她死。查理夜晚回来,她从被窝底下伸出瘦长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要他在床沿坐下,开始对他诉说她的苦恼:他忘掉了她,他爱别人!人家先前同她讲过的,她会不幸的;说到最后,她为她的健康,向他要一点甜药水,再多来一点爱情。

有一天夜晚,约莫十一点钟,来了一匹马,当门停住,响声吵醒他们。女用人打开阁楼天窗,问明下面街上一个男子的来意。他带了一封信来请医生。娜丝达席打着寒噤,走下楼梯,一道又一道,开锁,拔门闩。来人下了马,跟着女用人,一直上来。他从他的灰冠子毡帽,取出一封旧布包着的信,小心翼翼,呈上查理。查理拿胳膊肘支住枕头看信。娜丝达席在床边举着灯。太太害羞,脸转向墙,露出后背。

这封信用一小块蓝漆封口,求包法利先生立刻就来拜尔斗田庄,接一条断腿。可是从道特到拜尔斗,经过长镇和圣维克道,走小路也要十足六古里[19]。夜晚黑漆漆的,少奶奶担心丈夫遇到意外。所以决定,厩夫先打前站。查理等月亮上升,三小时后动身。那边派一个小孩子迎他,帮他指点田庄道路,开栅栏门。

早晨四点钟左右,查理披好斗篷,向拜尔斗出发。人刚离开暖被窝,还迷迷糊糊的,由着牲口的安详脚步,颠上颠下。靠近田垄,掘了一些荆棘围着的窟窿,马走到前面不走了,查理身子一耸,惊醒过来,立时想起断腿,试着记忆他知道的种种接骨方法。雨已经不下了;天开始发亮,有些鸟动也不动,栖在苹果树的枯枝上,晨风峭厉,敛起它们的小小羽毛。平原展开,一望无际,田庄周围,一丛一丛树木,远远隔开,在这灰灰的广大地面,形成若干黑紫点子。地面在天边没入天的阴暗色调。查理不时睁开眼睛,后来精神疲倦,又困上来了,没有多久,坠入一种昏迷境界,他的新近感觉和记忆混淆了,看见自己变成两个:同时是学生,又是丈夫,就像方才一样躺在床上,又像往常一样走过一间手术室。在他的意识上,药膏的热香和露水的清香混合起来了;他听见床顶铁环在帐杆上滑动,太太睡着……走过法松镇,他望见沟沿草地坐着一个小男孩子。

小孩子问道:

“你是医生吗?”

查理回答一声“是”,他拿起木头套鞋,就在前面跑开了。

路上听向导谈话,医生理会:卢欧先生一定是一位最富裕的农民。昨天黄昏,他在邻居家里“过三王”[20],回来摔断了腿。太太死去两年,身边只有他的“小姐”帮他料理家务。

车辙更深了。他们到了拜尔斗。就见小孩子钻进一个篱笆窟窿,不见了,过后由一座院子紧里回来,开开栅栏门。马走湿草地,朝前滑溜;查理弯着腰,在树枝底下过。看门的狗在狗舍拉起链子吠叫。他走进拜尔斗,马一害怕,来了一个大闪失。

这是一家外表殷实的田庄。马厩敞开,从门上望过去,就见耕田的大马,安安静静,吃着新槽的草料。沿房有一大堆肥料,直冒水汽,五六只孔雀——苟这地方田家的奢侈品,站在上头,在母鸡和火鸡当中,啄东西吃。羊圈长长的,仓库高高的,墙光溜溜的,就像人手一样。车棚底下放着两辆老大的大车、四把犁,还有鞭子、套包、全副马具,楼上谷仓落下浮尘,污了马具的蓝羊毛。院子越上越高,种着行列整齐的树木,池塘附近,响彻一群鹅的欢叫。

一个年轻女人,穿着镶了三道花边的“麦里漏斯”[21]蓝袍,来到房门口,接住包法利先生,让到厨房坐。厨房生着旺火,伙计的早饭,盛入高低不齐的小闷罐,在四周沸滚。灶头烘着几件湿衣服。铲子、钳子、吹筒,都大得不得了,明晃晃的,好像钢一样发亮,沿墙摆了许多厨房器皿,大小不等,映着通红的灶火和从玻璃窗那边射进来的曙光。

查理上到二楼去看病人,就见他躺在床上,蒙着被窝出汗,睡帽扔得老远。他是一个五十岁矮胖子,白皮肤,蓝眼睛,秃额头,戴耳环。旁边有一张椅子,上面放着一大瓶烧酒,不时喝一口,给自己打气;可是他一看见医生,就意兴索寞了,十二小时以来,他一直都在咒天骂地,如今却轻轻哼唧起来。

腿伤简单,情形并不复杂。查理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么容易。他于是想起师长在病床旁边的姿态,用各种好话安慰病人——外科医生的温存,就像抹手术刀的油一样。人到车棚底下找来一捆板条,当夹板用。查理挑了一块,劈成几小块,用碎玻璃磨光了,同时女用人撕开床单作绷带,爱玛小姐试着缝小垫子。父亲嫌她找针线盒找久了,一不耐烦,说了她两句;她没有顶嘴,不过,缝的时候,扎破手指头,后来就放在嘴里嘬。

指甲的白净使查理惊讶,亮晶晶的,尖头细细的,剪成杏仁样式,比第厄普的象牙还洁净。其实手并不美,也许不够白,关节瘦了一点;而且也太长了,周围的线条欠柔。她美在眼睛:由于睫毛缘故,棕颜色仿佛是黑颜色。眼睛朝你望来,毫无顾虑,有一种天真无邪的胆大的神情。

包扎完了,卢欧先生亲自邀医生,在走前“用一口东西”。

查理下楼,来到底层厅房。里头有一张华盖大床,挂着印花布帐子,帐子上画了土耳其人物[22];床脚放一张小桌,摆了两份刀叉和几只银杯。他闻见蝴蝶花和面窗的栎木高橱发散出来的湿布气味。角落靠地,直挺挺排了几袋小麦。它们是附近谷仓多出来的。有三层石头台阶通到谷仓。墙上裱糊的绿纸受潮,剥落了;黑铅画的米奈尔如[23]头像,装饰房间,挂在墙当中钉子上,镶了镀金框子,下面用哥特字体[24]写着:献给我的亲爱的爸爸。

他们起初讲病人,后来就谈天气、严寒、夜晚在田里跑东跑西的狼。卢欧小姐在乡间并不开心,尤其是现在,田庄几乎归她一个人料理。厅房冷凄凄的,她一边吃,一边打哆嗦。她一吃东西,就露出一点她的丰腴的嘴唇。不说话的时候,她有咬嘴唇的习惯。

白领子朝下翻,露出她的脖子。一条中缝顺着脑壳的弧线,轻轻下去,分开头发;头发黑乌乌的,光溜溜的,两半边都像一块整东西一样,几乎盖住了耳朵尖,盘到后头,绾成一个大髻,又像波浪一样起伏,朝鬓角推了出去。这在乡下医生,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看见。她的脸蛋是玫瑰红颜色。她像男子一样,在上身衣服两颗纽扣中间,挂了一只玳瑁眼镜。

查理上楼,向卢欧老爹告辞,然后在走以前,又回到厅房。她站着朝花园望,额头贴住窗户。先前起风,吹倒园里的豆架。她转回身,问道:

“你找什么东西?”

他答道:

“对不住,我的鞭子。”

他开始在床上、门背后、椅子底下寻找;原来掉在口袋和墙壁之间的地上。爱玛小姐瞥见了;她伏到小麦口袋上。查理表示殷勤,连忙跑过去,也同样伸出胳膊,女孩子弯在底下,他觉出他的胸脯蹭到她的后背。她涨红了脸,立直了,朝后望,递鞭子给他。

原来答应三天过后再来拜尔斗,但是第二天他就来了。此后,他一星期经常来两次,还不算他有时候意想不到的偶尔探望。

其实,一切顺利,病按部就班好起来了;四十六天之后,大家看见卢欧老爹试着独自在他的“破屋”走路,开始把包法利先生看成一位名医。卢欧老爹说:伊如斗[25],就连鲁昂的头等医生,医病也不见其医得更好。

至于查理,他并不追究他为什么喜欢去拜尔斗。万一想到这上头的话,不用说,他把热忱不是说成由于病情严重,就是也许说成为了贪图厚利。不过平日业务猥琐,难道去田庄看病,成为可喜的例外,真就由于这些理由吗?去的日子,他老早起来,骑上牲口,打着它跑;接着他就下来,在草地揩干净脚,进去之前,戴上黑手套。看见自己来到院子,觉得栅栏门随着肩膀转,公鸡在墙上啼,小伙计们过来迎他,他就欢喜。他爱仓库和马厩;他爱卢欧老爹拍着他的肩膀,喊他救命恩人;他爱爱玛小姐的小木头套鞋,踩着厨房洗干净的石板地;她的高后跟托高了她一点点,她在前面走,木底飞快掀起,牵动女靴皮,嘎吱直响。

她送他永远送到第一层台阶。马要是还没有牵来,她就待在这里。再会已经说过,他们也就不再言语;风兜住她,吹乱后颈新生的短发,或者吹起臀上围裙的带子,仿佛小旗,卷来卷去。有一次,时逢化冻,院里树木的皮在渗水,房顶的雪在融解。她站在门槛,找来她的阳伞,撑开了。阳伞是缎子做的,鸽子咽喉颜色,阳光穿过,闪闪烁烁,照亮脸上的白净皮肤。天气不冷不热,她在伞底下微笑;他们听见水点,一滴又一滴,打着紧绷绷的闪缎。

查理初去拜尔斗,少奶奶免不了打听病人的底细,甚至于为卢欧先生,在她的复记账簿,选了又白又干净的一页。但是她一得知他有一个女儿,就四下打探,听说卢欧小姐是在虞徐林修道院长大的,据说受过好教育[26],自然也就懂得跳舞、地理、素描、刺绣和弹琴了,这还了得!

她向自己道:

“那么,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他去看她,这才脸上发光,这才穿上他的新背心,不怕雨淋坏?啊!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她本能地恨她。起初她闷不下去,说暗话试他,查理听不懂;后来她偶尔挖苦几句,他怕吵闹,权当没有听见;最后,她当面指责,他不晓得怎么回答——卢欧先生已经病好了,医金又没有付,他凭什么还去拜尔斗?啊!因为那边有一个人儿、一位能说会道的人儿、一位刺绣家、一位女才子。他爱的就是这个:他要的是城里小姐!她接着道:

“卢欧老爹的女儿,一位城里小姐!去她的吧!他们的祖父是放羊的,他们有一个亲戚,同人吵架,差点吃官司。她犯不上那样瞎神气,也犯不上星期天上教堂,穿一件绸袍子,活像一位伯爵夫人。再说,可怜的老头子,去年不是油菜,就许还不了旧欠!”

查理嫌烦,不去拜尔斗了。艾劳伊丝爱情大发作,哭了吻,吻了哭,之后,叫他赌咒,手放在他的弥撒书上,说他再也不去,他只得依顺;可是欲望强烈,他不甘心奴颜婢膝,就此屈服:这道禁止看她的阃令,在他看来,通过一种天真的虚伪想法,反而成为爱她的权利。而且寡妇瘦括括的,牙又长,整年披一件小黑披肩[27],尖尖头搭在肩胛骨之间;骨头一把,套上袍子,就像剑入了鞘一样;袍子又太短,露出踝骨和大皮鞋的交叉搭在灰袜上面的带子。

查理的母亲不时来看他们;可是待不了几天,刀口对刀口,媳妇像是把她磨快了一样,于是好比两把刀,你一言,我一语,她们扎过来,刺过去,拿他出气。他吃东西不该吃得那么多!为什么不管谁来,总请他喝酒?死不穿法兰绒背心,多固执!

就在开春,安古镇一个公证人——杜比克寡妇财产的保管人,有一天,带了他的事务所的全部现金,搭船卷逃了。不错,除去值六千法郎的船股之外,艾劳伊丝还有她在圣福朗斯瓦街的房子;可是这份产业,尽管吹了一个天花乱坠,除去几件家具和几件旧衣服之外,就没有别的再在家里露过面。事情必须查究明白。原来第厄普的房子,连打地基的桩子都抵押掉了;她在公证人那边存了一些什么,只有上帝知道;船股也绝多不过一千艾居[28]。原来她撒谎来的,好娘儿们!公公一怒,在石板地上,摔坏一张椅子,骂老婆祸害儿子,给他套了这样一匹干瘪马,鞍韂不及马皮值钱。他们来到道特。话一扯穿,吵起来了。艾劳伊丝哭着,扑到丈夫怀里,求他帮她对付公婆。查理试着替她分辩。父母一怒而去。

但是病根扎下了。过了一星期,她在院子晾衣服,吐了一口血,第二天,查理转过背去拉窗帘,她说:“啊!我的上帝!”叹息一声,晕倒过去。她死了,真想不到!

坟地的事一了,查理回到家,没有在底下遇见一个人,走上二楼卧室,看见她的袍子还挂在床头,于是靠住书桌,一直待到天黑,沉在痛苦的梦境。无论如何,她爱他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