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当代英雄(1)
贝拉
我是坐驿车离开梯弗里斯[4]的。车上的全部行李,也就是一口不大的箱子,里面一半塞的都是在格鲁吉亚旅游的笔记。其中大部分,算各位走运,全丢了,[5]而箱子和里面剩下的东西,算我走运,仍然完好无缺。
当我进入科伊尔沙乌尔山谷时,太阳就要藏到白雪皑皑的山脊后面了。奥塞梯车夫一边紧着催马,以便午夜到来之前爬到科伊尔沙乌尔山上,一边可着嗓子唱歌。这真是座风景秀丽的山谷!放眼望去,尽是难以攀缘的高山,万仞峭壁微微泛红,上面挂满了葱翠的常春藤藤蔓,头上戴着一顶顶悬铃木扎制的凤冠,一面面黄色的悬崖上,雨水划出了条条沟壕,积雪的金色流苏从高高的地方垂下;下面,阿拉格瓦河与昏昏暗暗、雾气腾腾的峡谷中呼啸不止冲出的一条无名小河交汇后,银练似的伸向远方,像长蛇闪耀自己的鳞片一样光芒四射。
到科伊尔沙乌尔的山脚下后,我们把车停在一家小酒馆前面,那里闹闹嚷嚷聚集着二十来个格鲁吉亚人和山里人;旁边有支准备在此过夜的驼队。我应该再雇两头犍牛,把我那辆车拉到这座该死的山上,因为已是地上结着薄冰的秋天——而这座山里却还有两俄里的路要走。
万般无奈,我只好雇了六头犍牛和一些奥塞梯人。其中一个人把我的箱子扛在肩上,其他人则几乎只是靠吆喝来帮犍牛拉车。
我的车后,四头犍牛拉着另一辆车,似乎逍遥自在,毫不费力,尽管车上东西堆得老高老高。这情况使我感到惊奇。车后,跟着车主,嘴里叼着一个镶银的卡巴尔达人用的小烟斗,不时抽上两口。他穿着一身没有肩章的军官常礼服,戴着一顶切尔克斯人的长绒帽。人约五十来岁;从脸上黝黑的肤色,一眼就看得出,他的脸早已结识了外高加索的太阳,而过早花白的胡髭,则与他矫健有力的脚步和勃勃朝气的神态不相协调。我走到他身边,躬了躬身子;他一声不吭,回了我一躬,嘴里吐出一个很大的烟团。
“看来我们要同路了!”
他又不言不语地一躬。
“看来您是到斯塔夫罗波尔的吧?”
“是的……押送些公物。”
“请您指点,为什么您这么重的车,四头牛拉起来儿戏一样,而我那辆车,空空的,六头牲口,还有这些奥塞梯人帮忙,怎么还拉得那么吃力呢?”
他狡黠地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您也许初到高加索吧?”
“一年光景。”我答道。
“难怪呢!这些亚洲人刁得要命!您以为他们的吆喝是给牲口帮忙呀?鬼晓得他们吆喝的啥呀?犍牛懂他们的话;您哪怕套二十头,只要他们吆喝自己的号子,犍牛就一步也不挪……一帮可怕的骗子!能从他们身上捞到啥呢?……他们喜欢宰外地人……小骗子被惯坏了,成了大骗子!瞧吧,他们还会宰您酒钱呢。我好歹知他们的底儿,他们蒙不了我!”
“您早就在这里服役了?”
“是呀,阿列克赛·彼得罗维奇[6]坐镇时,我就在这儿服役了。”他故作庄重地答道。“他来边防线[7]时,我是少尉,”他补充说,“在他手下,因为平定山民有功又升了两级。”
“那现在您在……”
“现在在第三边防营。请问您在……”
我告诉了他。
话就说到这里,随后我们又沉默不语,继续并肩朝前走。在山顶上,我们看到了积雪。太阳转瞬西沉,紧跟着就是黑夜,像通常南方的天气那样;山虽然已不那么陡峭,但是毕竟在山里走路,不过凭借雪光,我们轻易就可辨出路径。我吩咐把我的箱子放到车上,用马替下犍牛,并朝下面的山谷看了最后一眼;可是从峡谷波涛般涌出的浓雾,把山谷遮得严严实实,里面任何声息都难抵耳际,无从辨清。奥塞梯人把我围了起来,闹闹嚷嚷向我讨酒喝;但上尉声色俱厉,向他们大声一喝,他们便立即散去。
“就是这么一帮子百姓!”他说,“用俄语连个‘面包’也不会说,可‘长官,给点伏特加钱吧’,这话却说得很利索。我看鞑靼人倒好些:好歹他们不喝酒……”
离驿站还剩一俄里来地。四下悄无声息,那么宁静,以致可以循音追踪飞蚊。左边深邃的峡谷里黑黝黝的;峡谷的对面和我们的前方,千沟万壑纵横交错,常年积雪层层覆盖着的深蓝色山巅,呈现在苍白的穹隆上,山上尚留有最后一抹晚霞的反光。最早的几颗星星,已隐隐约约出现在昏暗的天空上,说来也怪,我觉得它们要比我们北方的星星高得多。道路两边,矗立着光秃秃的、黑魆魆的石块;有一处雪下露出几棵小灌木,上面连一片飘动的枯叶也没有,所以在大自然寂静的梦境中,听着疲惫不堪的三匹驿马打着响鼻,俄罗斯铃铛忽紧忽慢地叮当作响,让人觉得心情十分愉悦。
“明天是个大好天!”我说。
上尉只字未答,而是伸手指着我们正前方高高耸立的一座大山。
“您指什么呀?”我问。
“咕德山。”
“咕德山怎么啦?”
“瞧哇,好像冒烟一样。”
实际上咕德山就是像冒烟一样:它的两侧飘浮着缕缕轻柔的白云,山顶却横着一团浓黑的乌云,那么浓重乌黑,即便在昏暗的天空里,它也俨然是个黑团。
我们已经看清了驿站和它四周山民们的房顶了,而且我们的眼前已有让人感到亲近的点点火光在闪烁。当潮湿的寒风要来时,峡谷便咕咕咕咕,狂呼怒号,并下起小雨。我刚把毡斗篷披在身上,天上便下起了鹅毛鹤羽般的大雪。我满怀仰慕之情看了一眼上尉……
“我们只好在这里过夜了,”他神情懊恼地说,“这样的暴风雪天气是翻不过这座山的。情况怎么样?克列斯特山那里出现过雪崩吗?”他问车夫。
“没有,老爷。”奥塞梯车夫答道,“不过半山腰里挂的雪却很多,很多。”
由于驿站没有客房,便让我们到一间烟雾弥漫的山民平房中过夜。我约同路人一起喝杯热茶,因为我身边带着一只生铁壶——这是我在高加索旅途中的乐趣。
平房的一面山墙依附在峭壁上;门前有三级台阶又滑又湿。我摸索着走进去,一下撞到了一头母牛身上(这里牲口棚也就是下人的住处)。我不知该朝哪边走:这里羊在哀叫,那里狗在怒吠。幸好旁边闪过一点影影绰绰的光亮,让我找到了用作房门的另一个窟窿。那里的场面足可动人魂魄:房顶架在两根熏得乌黑的柱子上的、宽宽大大的平房里,人挤得满满的。房子当中的地上,一小堆火正噼噼啪啪在响,从房顶窟窿里灌进来的风,把正朝外冒的烟顶了回来,在四周织结成浓重的烟幕,让人许久看不清周围的东西;火堆旁坐着两个老太太、许多孩子和一个皮包骨头的格鲁吉亚人,个个身上都是破衣烂衫。出于无奈,我们凑到火边,抽起了烟斗,很快铁壶就发出悦耳的咝咝声。
“好可怜的人呀!”我对上尉说着,指了指我们肮七八脏的房东,他们则一声不吭,愣愣磕磕地看着我们。
“愚不可及的民众!”他答道,“您信不信?他们什么也干不了,什么教育也不配受!至少说,我们的卡巴尔达人或是车臣人,哪怕落草为寇,赤身裸体,但拼个你死我活的心还是有的,可这些人,摸摸任何兵器的意思都没有:从他们哪个人身上也见不到一把地地道道的匕首。一帮名副其实的奥塞梯人[8]!”
“您在车臣待的时间长吗?”
“长,我带着一连人在那里的要塞守了十年,在卡门内依-勃罗德[9]附近——知道这地方吗?”
“听说过。”
“就在那里,老兄,对那伙亡命之徒我们烦透了;眼下,感谢上帝,世事平稳了些;可从前,出了要塞围墙走上百步,就会有个蓬头垢面的小妖在那儿等着:只要你一愣神儿,就会要你的好看——不是套马索套住你的脖子,就是枪子儿钻进了后脑壳。可真是些好手呀!”
“看来您有不少稀奇遭际呢?”我问,好奇心使我对这个话题难丢难舍。
“咋能没有呢!有哇……”
说着他就捻起左侧的一绺胡髭,低头陷入了沉思。我极想从他嘴里抓到一个小典故,这是天下所有旅游者和札记作者固有的心愿。这时茶煮好了;我从箱里掏出两只旅行杯,倒上茶,把一杯放到他的面前。他呷了一口,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是的,有哇!”这种感叹给我带来很大希望。我知道,上岁数的高加索人喜欢说,喜欢聊;不过他们很少如愿:有的人带着一个连,在这偏远地方驻扎了五年,但整整五年却没有一个人向他道声“您好”(因为身边的上士司务长是说“愿您健康”)。可要聊的话题却有的是:周围尽是些稀奇的、怪异的人;每天的险情、遭际都天下少有,妙趣无穷。说到这儿,不由得感到惋惜,我们的记载如此之少。
“要不要添点罗木酒[10]?”我对自己的交谈伙伴说,“我有梯弗里斯白罗木酒,这会儿天冷。”
“不用了,谢谢,我不喝酒。”
“怎么会不喝呢?”
“真的不喝。我自己发过誓。还是少尉时,有一次,您知道吗?我们聚在一起喝得晕晕乎乎的,夜里却响起了警报;我们就这样带着几分醉意到了阵前,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知道以后,我们可遭了大罪:就别提他的脾气发得有多大啦!差一点没把我们送上法庭。不过下面这也是实情:有时您待上整整一年,连个人影也见不着,还谈什么伏特加哩——一个倒了大霉的人啊!”
听他这么说,我差一点失去信心。
“就说切尔克斯人吧,”他接着说,“在婚宴丧席上布查酒[11]灌得多了,他们就动起家伙来。有一次,我紧跑慢跑才算跑脱,就这还是在归顺了的王爷府上做客呢。[12]”
“怎么出这种事呢?”
“是这么回事(他给烟斗装满烟,深深吸了一口),听我说,是这么回事,我当时带着一个连驻守在捷列克河对岸的一个要塞里——转眼就快五年了。有一回,秋天,来了一支送粮草的运输队,队里有位军官,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他一身戎装来见我,报告他奉命留在我的手下。他那么细高、白净,一身军装那么新,我一看就知道他到高加索我们这里还没多久。‘您,想必,’我问他,‘是打俄罗斯调来的吧?’‘正是,上尉先生。’他回答道。我拉住他的手说:‘非常高兴您的到来,非常高兴。以后您多少会感到闷得慌……嗯,不过我会以朋友待您的。对啦,干脆就请叫我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好啦,再说,何必要穿一身戎装呢?您早晚来我这儿,就请戴便帽好啦。’我给他拨了套房子,他就搬到了要塞。”
“他怎么称呼?”我问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
“他叫……葛里戈里·亚历山大罗维奇·毕巧林。是个出众的小伙子,您尽管信就是啦;就是脾气怪一点。您知道吗?比如说,阴雨天,气候冷,一整天地狩猎;所有的人手脚都要冻僵了,累得爬不起来——他却跟没那回子事儿一样。可有时候,他坐在房间里,一阵小风轻轻一吹,他就让您相信他感冒了;护窗板一响,他准吓得哆哆嗦嗦,脸色苍白;可我亲眼见过他与野猪一对一地干;常常是几个钟头听不见他吱一声,但有时一开口,准能让您笑得肚子疼……是——呀,怪僻得很。另外,想必是个有钱人:既然有各种各样的贵重东西……”
“您跟他处的时间长吗?”我又问。
“一年光景。嗬,不过这可是让人忘不掉的一年:它使我遇到了许多麻烦,不过不是因为这忘不了!您要知道,真的,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天生就是要惹出些稀奇古怪的典故来的!”
“稀奇古怪的?”我带着好奇的神色惊叹道,同时给他杯里添了茶。
“这正是我要给您讲的。距要塞约莫六俄里地,有一个归顺我们的王爷。他那个宝贝儿子,十五岁上下的男孩子,三天两头儿来我们那里泡:不管什么日子,常常是,推说有这事,有那事。也是的,都让我和葛里戈里·亚历山大罗维奇把他给惯坏了。那可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什么事都干得干净利落,出手不凡,或飞马平地取冠,或举枪百步穿杨。可就是有一点:贪财。有一回,为了取乐,葛里戈里·亚历山大罗维奇答应,要是他从父亲的羊群里偷来一只最好的羊,就给他一个金币;您猜怎么着?第二天夜里他揪住羊角就把它给拉来了。常常是只要我们一激,他就两眼充血,伸手拔剑。‘喂,亚扎玛特,你可要吃大亏了,’我对他说,‘你的脑瓜子яман[13]!’
“有一天,老王爷亲自来请我们去参加婚礼:他要打发大女儿出嫁,我们跟他是好友;所以,您知道,不能推辞不去,尽管他是鞑靼人。我们就去了。寨子里一大群狗迎着我们乱叫。女人们见我们就躲了起来;我们看得清面孔的女人们,远不算漂亮。‘我对切尔克斯人有一条妙论——’葛里戈里·亚历山大罗维奇对我说。‘等一下!’我讪笑一下回答说。我心里还装有自己的事呢。
“王爷的平房中已经高朋满座。您知道,亚洲人有一种风俗,上下左右、远近亲疏都得请来参加婚礼。我们受到大礼相迎,被让进客厅。但是,我却没忘暗暗记下我们的马拴在了什么地方,以防——您知道吗?——什么意外。”
“他们的婚庆是如何进行的呢?”我问上尉。
“倒也平平常常。开始教士给他们诵一段可兰经;接下去是向两位年轻人和双方亲属送礼道喜;吃饭,喝罗木酒;随后开始特技骑术表演,而且往往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人,骑着一匹瘸腿劣马,扭捏作态,出尽洋相地表演小丑儿,招惹有身份的人们发笑;随后,天黑下来,客厅里开始了——拿我们的话说——舞会。一个可怜巴巴的老头儿,划拉着一把三根弦的……忘了他们那里怎么个叫法,嗯,类似咱们的三角形的巴拉来喀琴。丫头和小伙子们分两排面对面站着,拍着手唱歌。这时一个丫头和小伙子出列站在中间,拖腔拿调地朗诵自己随时想出来的诗,其他人就都同声附和。我和毕巧林坐在贵宾席上,这时主人的小女儿,一个十六岁上下的姑娘走到他跟前,给他唱……叫什么呀?……类似我们恭维性的赞歌。”
“那么唱了些什么呢?还记得吗?”
“对啦,好像是这样唱的:‘都说我们的骑手是身材修长的年轻人,他的衣衫上缀有白银,俄罗斯的青年军官比他们更洒脱,他们戎装上的饰带更是黄金。他是他们中间的一棵白杨,可惜不在我们园中开花生长。’毕巧林起身向她躬了下身子,手掌抚额抚心,并且请我回答她。我十分熟悉他们的话,翻译了他的答辞。
“她离开我们时,我低声问葛里戈里·亚历山大罗维奇:‘喂,您看长得咋样?’‘可谓倾城倾国!’他回答说,‘她叫什么呀?’‘叫贝拉。’我回答说。
“还真是那样,她长得很好看:高高的个儿,窈窕的身材,一双眼睛像岩羚羊的眼睛那样黑,一个劲地直勾勾看人。毕巧林满腹心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也不时蹙眉看一眼他。不过,不只是毕巧林一个人在观赏这位美貌的王府郡主,房子的一角还另有两只发直的、冒火的眼睛在看她。我开始仔细端详,终于认出了我的老相识卡兹比奇。他对我们,您知道吗?说不上是归顺,也说不上是不归顺。他可疑的地方很多,尽管从没见过他有任何越轨之举。他常把绵羊给我们拉到要塞来,低价卖掉,但从不还价:即使漫天要价,你也得给;即便杀了他,他价也不落。人们谈起他时,说他爱带上一些山贼[14]到库班去,而且,实话实说,他那副嘴脸就很有些匪气:矮小的个子,干枯的脸,宽肩膀……但机灵倒真叫机灵,活像一个精灵!短棉袄总是穿得稀烂,上面补丁连着补丁,可器械却是镶银的。他胯下的那匹马,在整个卡巴尔达都出了名——真的,再也想象不出比这更棒的马了。难怪所有骑马的人都看着眼红,而且还不止一次偷盗那匹马,只是没得手罢了。现在每当看到这匹马时,它都显得那么良骏:毛色乌黑如漆,四腿紧绷似弦,那两只眼睛也不在贝拉的眼睛之下;而且浑身都是力气!即便让它飞跑五十俄里,它都不喘大气;另外,驯得真叫得心应手——像只好狗一样紧跟着自己的主人,连他的声音都熟悉!当时他从来都不拴马。真是一匹顶呱呱的贼马!……
“那天夜里,卡兹比奇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阴沉,而且我发现,他短袄里面穿有锁子甲。‘他不会无缘无故穿这件锁子甲的,’我想,‘他肯定有所图。’
“房子里开始感到有些发闷,我就来到外面,想换口新鲜空气。夜幕已经落在山间,山谷里开始雾气弥漫。我想拐到我们拴马的棚里,看看它们有无草料,再说,小心谨慎总没错:我当时的那匹马是匹好马,所以不仅一个卡巴尔达人十分动情地说:‘Якшитхе,чekякши!’[15]
“我正顺着篱笆朝前走,突然听到一阵说话声;一个声音我一听就听出来了:这是公子哥儿亚扎玛特,这家主人的儿子;另一个人说话少,话声低。‘他们在合计个啥呀?’我想,‘不会在打我马的主意吧?’于是我就蹲到篱笆下,用心细听起来,一字一句都不放过。可是闹嚷嚷的唱歌声和说话声从房子里传出,盖过了我感兴趣的那席谈话。
“‘你这匹马可真叫绝!’亚扎玛特说,‘要是我是当家的,手里有三百匹马,就会拿出一半来换你的快马,卡兹比奇!’
“‘啊!果然是卡兹比奇!’我想,并想起了他穿的那件锁子甲。
“‘是的,’卡兹比奇沉默一阵后回答说,‘在整个卡巴尔达也找不到这样的好马。有一回——事情发生在捷列克河对岸——我带着抵抗战士抗击俄罗斯马队;我们打得很不顺,大伙就各自逃命。我身后有四个哥萨克打马飞奔;我已听到了身后异教徒们的喊声,面前却是茫茫密林。我把身子贴向马鞍,把自己托付给了上帝,而且平生第一次让马蒙受鞭打的屈辱。它像一只飞鸟,隐身于树林之间;树上的利刺撕破了我的衣服,叶榆的干枝抽打着我的脸。我的马飞跃树桩,用胸脯劈开灌木丛。假使我把它扔到林边,徒步藏入密林就好了,可我不忍和它分开——于是受到了先知的奖赏。几颗子弹在我头顶呼啸而过,我已听到下马徒步走路的哥萨克人在身后紧追不舍……忽然,我面前横着一道深沟;我的飞马略加思考——纵身跳起。它的两只后蹄从沟岸拔地腾空,全身就撑在两条前腿上。我扔开缰绳,随即飞落沟中;这样便救了我的马:它一下就跑开了。这一切哥萨克都看在眼里,不过一个人也没有下马找我:他们或许认为我已摔死了,所以我听见他们急急忙忙跑着去逮我的马。我整个心都在流血;我顺着沟在厚厚的草上朝前爬——一看,森林完了,一些哥萨克从林子来到空地上;我的卡拉骄斯也照直朝他们奔去;所有的人,一窝蜂一样,大喊大叫扑过去抓它;他们追了很长很长时间,特别是一个人有两次都差一点把套马索套在它的脖子上;我发起抖来,低着眼睛,开始祈祷。过了一会儿,抬眼一看,我看到,我的卡拉骄斯正扬着蓬松的尾巴飞奔,逍遥自在,就像一阵轻风一样,而那些异教徒,却在草原上一个个骑着折腾得精疲力竭的驽马,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天哪!这是真的,千真万确呀!我在沟里一直坐到深夜。突然,您猜怎么样,亚扎玛特?在一片昏暗中,我听见有一匹马沿着沟边奔跑,打着响鼻,发着嘶鸣,四蹄敲打着地面;我听出了我的卡拉骄斯的声音:这是它,我的伴侣!……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就再没分开过。’
“当时我听到,他用手拍着自己骏马光溜溜的脖子,向他发出种种温柔的称呼。
“‘要是我手里有千匹马,’亚扎玛特说,‘我会把它们全都交给你,来换你的卡拉骄斯。’
“‘Йok[16],可我不想。’卡兹比奇冰冷地回答说。
“‘你听我说,卡兹比奇,’亚扎玛特跟他套起了近乎,‘你是个好心人,你是个英勇的骑手,可我父亲害怕俄罗斯人,不放我上山;你把马给我,我就会尽力报效你的,从父亲身边给你偷来最好的步枪或者马刀,你要什么都行,不过他的刀是地地道道的古尔达宝刀[17]:你只要把刀刃靠近胳膊,它自己就会刺进肉里;而锁子甲——像你身上这件,一点都没用。’
“卡兹比奇不说话。
“‘第一次见你这匹马时,’亚扎玛特接着说,‘看它打着响鼻在你胯下旋转,蹦跳,蹄下溅起飞沫一样的硅石,我心中出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而且从那时起,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连我父亲最好的马我都看不上了,骑上它们就感到无脸见人,同时一种苦闷塞在我的心里;于是,我苦恼透了,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悬崖边,一分一秒一个心眼儿想着你那匹乌骓马和它均匀的脚步,光溜溜的、箭杆一样直顺的脊梁骨;它以自己那双机灵的眼睛看着我,好像要对我说句什么话呢。你要是不把它卖给我,卡兹比奇,我可要死了!’亚扎玛特声音颤抖地说。
“我听得出,他哭了:这里还应该告诉您,亚扎玛特是个宁折不弯的倔孩子,通常情况下什么也别想让他落泪,哪怕更年幼的时候也是这样。
“作为对他眼泪的回答,听到的像是一声冷笑。
“‘你听我说!’亚扎玛特石板钉钉似的说,‘我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你要是要,我就去把我姐姐给你偷来,行不行?她跳舞,那叫棒!唱歌,那叫棒!另外,她那手金丝刺绣——那叫绝了!过去就连土耳其皇帝也娶不到这样的妻子哩……愿意吗?明天夜里,你在河水奔腾的峡谷里等我;我带上她,从那里走进紧挨着的山寨——她就是你的啦。能说贝拉还抵不了你那匹快马?’
“卡兹比奇很长时间守口不语;最后他以低沉的声音,唱起一首古时候的歌[18]作答。
我们村寨的漂亮姑娘数也数不完,
她们的眼睛夜空繁星般辉耀光灿。
甜蜜地爱她们,是惹人羡慕的福分;
好男儿志如钢才更能教人开心。
黄金买得来成群的娇妻,
银海金山也难抵剽悍的坐骑;
它赛过草原狂飙,疾驰如飞,
它不背信弃义,它不阳奉阴违。
“亚扎玛特徒劳无益地求他,又是哭,又是巴结,又是赌咒发誓;卡兹比奇终于打断了他的话。
“‘滚开,浑小子!你哪能配骑我的马呢?它三步两步就会把你摔下来,你会在石头上把脑壳撞个稀巴烂呢。’
“‘就让他摔吧!’亚扎玛特疯狂地喊着,他重剑上的铁碰击着锁子甲,发出铿铿锵锵的响声。一只强有力的手把他推开,使他重重跌在篱笆上,撞得篱笆摇摇晃晃。‘这下有好瞧的了!’我想,并随即跑进马厩,给我们的马戴上嚼铁,把它们拉到后院。两分钟后房内人声像开了锅一样,乱成了一团。你猜怎么着?亚扎玛特穿着撕得葱花儿一样的短棉袄撞了进去,说是卡兹比奇要杀他。大伙儿拍案而起,各抓自己的兵器——这就热闹喽!喊声、闹声、枪声;不过这时卡兹比奇已经骑在马上,手中挥着他的军刀,像凶神厉鬼一样,在沿街的人群中迂回穿行。
“‘别跑了偷牛的,抓了拔橛儿的,让咱替人受罪。’我抓住葛里戈里·亚历山大罗维奇的胳膊,对他说,‘我们是不是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等一下,看怎么收场。’
“‘收场一准不妙;这些亚洲人向来这样:逮住布查酒猛灌,接着就大动家伙!’说罢我们骑上马匆匆回家。”
“那卡兹比奇呢?”我急不可待地问上尉。
“这号人还能怎样呢?”他回答说,随即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溜掉了呗!”
“也没受伤?”我问。
“天晓得他咋样!大难不死的、泼皮胆大的土匪这一号人,譬如说,我在打仗时就碰见过,浑身上下,刺刀捅得跟筛子眼儿一样,可手里仍然挥舞着军刀。”沉默片刻,一跺脚,上尉又说,“有一点,我啥时候也不会饶恕自己的:回到要塞后,我真是多事,把自己蹲在篱笆下听到的东西全都倒给了葛里戈里·亚历山大罗维奇听;他一声讪笑——这个滑头!——就琢磨起自己的鬼花招来。”
“他琢磨什么呀?请讲讲。”
“嗬,实在是没办法!既是讲了个头儿,就得往下说。
“过了三四天,亚扎玛特到了要塞。像通常那样,他去找葛里戈里·亚历山大罗维奇,他总拿好吃的东西款待这小子。我当时在场。谈话从马开始,毕巧林对卡兹比奇的马大加吹捧:它那么机敏灵机,体态俊美,简直像只岩羚羊一样——嘿,照他说,简直是盖世无双。
“这个鞑靼哥们儿的两只小眼睛闪闪发光,毕巧林却好像就没往眼里去;可我谈点别的,你瞧瞧,他立即就把话题拉到卡兹比奇的马上。这个事头儿,只要亚扎玛特一来,他就一次不少地接着再往下说。差不多三个星期过后,我开始发现亚扎玛特脸色苍白,一天比一天憔悴,就像罗曼史里那种陷入失恋的人一样。你说稀奇不稀奇?……
“您猜是咋回事儿,后来我才了解了这里面的原委;葛里戈里·亚历山大罗维奇的激将法把他激得晕头转向,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他都不会眨一下眼。您听他咋对鞑靼哥们儿说的:
“‘看得出,你对这匹马爱得要命,亚扎玛特,不过你永远也看不到它,就像看不到自己的后脑勺一样!喂,你说吧,假若有人把这匹马奉送给你,你拿什么报答他呀?……’
“‘无论他要什么,我都会分毫不差地如数给他。’亚扎玛特回答说。
“‘若这么说,我给你搞,不过有个条件,你要发誓说到做到……’
“‘我发誓……你也得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