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命汗篇——太祖建国(3)
努尔哈赤想创嫡长为储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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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大多数人都相信清朝没有立嫡立长的传统,其实不然。
努尔哈赤二十五岁起兵统一女真各部,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在赫图阿拉称“覆育列国英明汗”,建立后金,割据辽东,建元天命。而在此前,即万历四十一年,努尔哈赤对乌拉部用兵大胜后,因元妃(原配发妻)即第一代大福晋佟佳氏所生的长子褚英屡建战功,遂命褚英执掌国政。
《清史稿·褚英传》记载:“褚英屡有功,上委以政。”
在努尔哈赤心里,嫡长子褚英就是接班人。
养儿既要有一个好环境,更要有一双好父母。褚英生母早逝,他在父亲努尔哈赤的兵营长大,十多岁就在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中跃马扬威。
他领兵攻打安楚拉库路,获屯寨二十,努尔哈赤赐号洪巴图鲁(大勇士),最早封贝勒。
他在乌碣岩大战中,独当一面,杀敌三千,获马五千,得甲三千,掠夺财宝奴隶无数,大大地削弱了乌拉部的力量。努尔哈赤欣喜万分,以褚英“奋勇当先”,赐以“阿尔哈图图们”尊号,即满语“足智多谋的英雄”之意,译曰“广略”。皇太极登基后,封其为广略贝勒,也是重拾旧封。随后,褚英在宜罕山城等战役中,也是军功卓著,为努尔哈赤完成女真统一大业做出了重要贡献,堪称建立后金的卓越功臣。
褚英军功越来越煊赫,性情却越来越残暴,心胸越来越狭隘。
他提前把自己当成了至高无上的主子,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既同努尔哈赤最得力的五大臣(额亦都、费英东、何和礼、安费扬古和扈尔汉)发生了权力之争,又向与自己同胞或同父异母的诸兄弟动不动就大发雷霆。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于是,诸子争储,联合五大臣挤掉褚英。
褚英的“罪状”有三:
一是挑拨离间,使诸贝勒与五大臣彼此不和,导致执政团队内讧;
二是索取诸弟的财物、马匹,贪小利而忘大义,不具备接任最高领导人的胸怀;
三是他放话,即位后,将诛杀与他为恶的诸弟、诸大臣。杀功臣努尔哈赤没干过,杀兄弟那是禽兽不如。
这些罪状,到底有多少水分,不得而知,毕竟后来继位的皇太极也是反对派的骨干。
即便努尔哈赤再爱自己的嫡长子,也不会料到此子在其年富力强时,就想到了提前接班。
《清史稿·褚英传》记载:“褚英意不自得,焚表告天自诉,乃坐诅咒,幽禁,是岁癸丑。”他在努尔哈赤出征在外时,写诅咒对天地焚烧,扬言:希望出征之师被击败,以便他杀了打败归来的努尔哈赤和诸兄弟。
这些,是不是也是皇太极伪造的?不好辨明,毕竟历代留给后世的史料都是真真假假。
最后,在后金开国的前一年,努尔哈赤以不思悔改之名,下令将已被幽禁了两三年的褚英处死。《满文老档》记载,褚英被罢政后,其胞弟代善在诸阿哥中年岁居长,骁勇善战,军功卓著,拥有正红旗、镶红旗二旗。努尔哈赤令代善佐理国政、赞襄军事,并说:“等我百年之后,诸幼子和大福晋交给大阿哥收养。”
这个大阿哥,指代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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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建国,封四贝勒为和硕贝勒,代善为大贝勒,成了公认的汗位继承人。随后,在对明军的抚顺之战、萨尔浒之战中,代善出谋划策,身兼先锋,屡立战功,更得努尔哈赤喜欢。
遗憾的是,代善和前妻所生二子岳托、硕托发生了冲突,日益激烈。有人告诉代善,称硕托准备投明,代善五六次跪求努尔哈赤杀掉硕托。
当年杀子褚英,已成为努尔哈赤不愈的心痛,今日代善又要悲剧重演,努尔哈赤自然不肯,于是下令调查儿孙矛盾。原来是代善对继妻之子与前妻之子厚此薄彼。
努尔哈赤对代善说,你也是我前妻所生,为何我对你最亲切?他再次下令,让岳托、硕托与代善分家,剥夺代善储君位,但还是让代善为四贝勒之首,参与国政。
努尔哈赤生前并未密建皇储,导致他死后诸子展开汗位争夺战。
也许在努尔哈赤的心里,代善作为大贝勒,是理想的接班人选。
事实上,努尔哈赤死时,代善之子岳托、硕托、萨哈廉、瓦克达已是征战名将,掌管镶白旗的褚英之子杜度也追随代善。当时代表后金国对外交涉的“十固山执政贝勒”,代善、岳托、硕托、萨哈廉、杜度都是核心成员。故而,代善的实力最强,但他最后听从儿子岳托、萨哈廉的建议,支持皇太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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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太祖秘史》中,褚英粗暴,代善爱财,结果被皇太极利用,丢了储位。
褚英阴谋代努尔哈赤自立,是被皇太极等告发的。而剧中的代善显得很无能,这是与历史严重不符的。
褚英死在努尔哈赤称汗前一年,而四大贝勒为努尔哈赤称汗时所设。努尔哈赤称汗后,代善即便被废了储位,也积极辅佐治理国政,因为他很有谋略。
虽然元妃佟佳氏死于努尔哈赤起兵之初,即万历二十年,但努尔哈赤打下江山时,最中意的接班人还是发妻留下的儿子。
满人有幼子守灶的旧俗,然而到过明都北京的努尔哈赤,却似乎对汉人的嫡长子继承制有了兴趣。四大贝勒中,除了二贝勒阿敏是汗弟舒尔哈齐家的代表外,其他三大贝勒,一个是代善,一个是继福晋富察氏所生的第五子莽古尔泰,一个是大妃叶赫那拉氏所生的第八子皇太极。
天命七年(1622)三月,努尔哈赤颁布八和硕贝勒共治国政制,代善被其嫡长子岳托取代,舒尔哈齐家的代表为阿敏和济尔哈朗,还有莽古尔泰及其胞弟德格类、皇太极、阿济格、多铎—多尔衮。
都是嫡系子孙入列,努尔哈赤七个庶子无一人在内。
努尔哈赤将部分大权和旗务交给了嫡子,而嫡子中又以四大贝勒为领军人物。
清朝的皇子们,要想被自己的皇帝老爸封王,得看自己的能耐、机遇与父皇的喜好。
即便都是皇帝生子,然而因生母身份、爵位高低等,兄弟之间的政治待遇也会出现严重不对等。崇德元年(1636),皇太极确定九等制,除皇长子豪格因军功卓著而受封和硕肃亲王外,其他十子作为皇子都不得封。
顺治六年(1649),将宗室爵位厘定为十二等,即和硕亲王、多罗郡王、多罗贝勒、固山贝子、奉恩镇国公、奉恩辅国公、不入八分镇国公、不入八分辅国公、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奉恩将军,“有功封,有恩封,有考封”(《清史稿·皇子世表一》)。
顺治生子八人。其在位时,仅追封未命名的皇四子为荣亲王,其他儿子都是普通皇子身份,其中就包括后来成为康熙皇帝的皇三子玄烨。
《清史稿·皇子世表一》记载:“原夫锡爵之本意,酬庸为上,展亲次之,故有皇子而仅封贝勒、贝子、公者。揆诸前禩,至谨极严。”酬庸者,即论功行赏。展亲者,谓重视亲族的情分,即皇帝诸子有嫡庶之分。
多尔衮曾有一句话,透过了现象说本质。
顺治五年十二月,大同总兵姜瓖闻讯多铎病故、多尔衮染病,率众反清,自称大将军,打出南明的旗号。
第二年正月,山西叛军刘迁攻打代州,占据外城,形势严峻。太宗的皇五子硕塞,坚守防区,麾兵掩杀来敌,用竖梯攻城大破敌军,斩杀敌将郭芳迁,为代州解围,又击败了刘迁的七千援兵。硕塞多有战功,因此在大同阵前被前来督战招降的摄政睿亲王承制晋为亲王。同时受封的还有阿巴泰第三子博洛、褚英第三子尼堪。
对于这次擢封,多尔衮假顺治帝谕旨,说:“博洛、尼堪、硕塞皆不当在贵宠之列。兹以太祖孙故,加锡王爵。其班次、俸禄不得与和硕亲王等。”(《清史稿·硕塞传》)
多尔衮的所谓贵宠之列,该是太祖太宗嫡子嫡孙,有嫡庶之分。
博洛、尼堪、硕塞确是太祖孙,而硕塞是太宗之皇子、世祖之亲兄,按贵宠不当与同等。多尔衮将硕塞等同于太宗的侄子、世祖的堂兄,无疑又是一种血缘歧视。多尔衮封硕塞为亲王,还特地强调在政治待遇和薪酬分配上,只比他原来的郡王稍好,但要比太宗和多尔衮封的和硕亲王们要差很多。
按清制,和硕亲王为宗室爵位中的第一等,每岁给俸银万两、禄米万斛;而郡王岁俸银五千两、禄米五千斛,比和硕亲王世子岁俸银、禄米的份额还要少一千。
血祭满文:努尔哈赤杀了两大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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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能有天命,肇始有清一代,与他是一个有准备的人不无关系。
他还没有真正统一女真时,就想到了要为自己的子民和将来的国家创制文字。
他这个赳赳武夫,很早就在与汉人、蒙古人的抚顺“马市”贸易中,学习了蒙古文,能看懂汉文书写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
本来女真人有文字,但在金亡后使用者日少,至明朝中期便已失传。
正统九年(1444)二月甲午,女真玄城卫指挥使撒升哈、脱脱木达鲁等联合向明英宗递交报告,说:“臣等四十卫无识女直字者,乞自后敕文之类第用鞑靼字。”(《明英宗实录》)得到了明廷的批准。
女直,即女真。鞑靼字,就是蒙古文字。
女真人使用蒙古文,也是谨遵明朝皇帝的规定。
习蒙古书、译蒙古语,就成了女真人将蒙古语作为“官方语言”的一种表现形式。
临近蒙古地区的女真人习得蒙古文,而与汉人打交道较多的女真人就掌握了基本的汉文。努尔哈赤就是认得两国外文,却不知本族文字的代表人物。
努尔哈赤起兵后,于明万历十五年(1587)六月二十四日在苏子河畔筑城,“定国政,禁革作乱、窃盗、欺诈,立禁约法制”(《满洲实录》卷二,满文体),以女真国主自居,但他在东征西讨中,使用的还是明朝天皇帝恩赏的建州都督及龙虎将军称号。
因而,他给明朝的文书,主要是汉人龚正陆用汉文书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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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一年九月,努尔哈赤在古勒山一战大败以叶赫部为首的九部联军,势力范围迅速扩张,辖区人口急剧增多,与周边国家的官方文书往来也越来越多。
然而,非正式的女真国,也没有自己的正式文字。
努尔哈赤不想永远用别人的语言文字,于是想到了创制满文。
万历二十七年二月,努尔哈赤召集身边的文职官员召开座谈会。
努尔哈赤提出,以蒙古文字编成女真国语。
文臣额尔德尼、噶盖说:“我们是因为读了蒙古文,才知道蒙古语,如果以此来为我国语创编译文,我们的能力有限,实在没有这个能力。”
额尔德尼、噶盖很早就追随努尔哈赤东征西讨,虽是武将出身,但又是精通多种外国文字的大学者,深得努尔哈赤的器重。
大学者们称创制国语难,但努尔哈赤不甘心,继续开导他们:汉人与蒙古人各自念汉字、蒙古字,所以上过学与没上过学的人都能懂。而我们女真国说自己的语言,写的却是蒙古文字,不学习蒙古语的人就不能懂了。你们为什么觉得创制本国文字难,而学习他国语言文字容易呢?
额尔德尼、噶盖不好继续说难,于是呼应努尔哈赤,“以我国之言编成文字最善”(《满洲实录》卷三),却还是倒苦水:如果让我们根据蒙古文翻译、创编女真语言文字,而且组织成文句,确实是我们不会的,所以难啊!
努尔哈赤看到了二位大学者赞同自己的创制满文之举,于是给他们提供新的思路:“写阿字,下合一玛字,此非阿玛乎(阿玛,父也)?额字,下合一默字,此非额默乎(额默,母也)?吾意决矣,尔等试写也。”
最高领导人心意已决,并指明了创制办法,额尔德尼、噶盖不好继续称难,于是按照努尔哈赤的最高指示,仿照蒙古字母,结合女真人的口语发音特点,创制了没有圈点的满文,故称无圈点满文。
无圈点满文还是草创文字,不很完备。后来在天聪六年(1632),达海根据第二代最高领导人皇太极的指示,改进、圈点的新一代满文,与无圈点满文明显有别。
所以,无圈点满文又称为老满文。
老满文虽然粗糙,但在努尔哈赤建国前后至皇太极初期长达三十三年的时间里,它对于强化满族共同体,发展后金国,建立新秩序,还是起到了巨大的语言文字交流作用,当然也为达海进行文字改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满洲实录》将老满文的创制之功安在创建后金国的清太祖努尔哈赤的头上,称他力主创制国语,具体指导创造,而让实际创造者额尔德尼、噶盖扮演不敢拒绝、勉为其难的角色,无疑与后来此二人死于非命有关。
然而,历史还是记住了额尔德尼、噶盖。创制满文之举,功在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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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德尼、噶盖并非参与努尔哈赤为父祖复仇行动的旧部,但他们很早就追随努尔哈赤,深得他的信任和器重。
努尔哈赤创建满洲八旗,噶盖被安排在镶黄旗,额尔德尼则隶属正黄旗。
籍定上旗,官居高位。
额尔德尼主要职掌记载典例、负责文书,赐号巴克什。巴克什,相当于汉语中的“博士”,能说会写有学问,是清前时期赐予学者型文臣的一种美号。额尔德尼还有不少战功。
噶盖不但创制满文有功,而且连年来同汗长子褚英、五大臣等率兵出击讷殷部等部落,攻城拔寨,军功卓著。努尔哈赤封其为扎尔固齐。
扎尔固齐,是努尔哈赤从蒙元官制中借用的词,译成汉语,即审事官、断事人。
蒋良骐《东华录》卷一记载,明万历四十三年,努尔哈赤设置理政听讼大臣五人,扎尔固齐十人佐理,五日一视朝,凡有听讼断事任务,则是“先经扎尔固齐十人审问,然后言于五臣,五臣审问,言于众贝勒,议定奏明”大汗。
这已是努尔哈赤创建后金前一年的官职建置。但在正式建置扎尔固齐的十六年前,努尔哈赤便已探索性地设置了这一审事官,以重臣噶盖出任。
但,噶盖却在联手额尔德尼创制满文的那一年,即万历二十七年年底,被努尔哈赤处死。
努尔哈赤给出的罪名是,被俘的哈达贝勒孟格布禄降而复叛,阴谋刺杀努尔哈赤,而受命与费英东一同监控孟格布禄的噶盖却没有及时察觉。于是,努尔哈赤在诛杀孟格布禄时,捎上了文武兼备的噶盖。
要知道,噶盖受封扎尔固齐,是努尔哈赤的最早尝试,而且在噶盖之前受封扎尔固齐的是名列五大臣之二的费英东,足见对他的高度重用。
费英东骁勇善战,万历十六年归附努尔哈赤,被授一等大臣,也曾兼任扎尔固齐。
就在噶盖被诛杀的当年九月,曾经的盟友哈达部与叶赫部发生战争,孟格布禄向努尔哈赤求援。努尔哈赤派费英东与噶盖二人领兵两千参战,使孟格布禄获胜。费英东举报孟格布禄暗投明朝,于是,努尔哈赤发兵擒获孟格布禄,灭了哈达部。
噶盖死于玩忽职守,险致大汗被刺。而努尔哈赤对与噶盖同样有满文创制之功的额尔德尼,却显得责罚过重。
天命八年(1623)九月,额尔德尼家的婢女首告主人收受朝鲜使臣送来的绢匹,并将其平常受贿所得的珍珠、东珠和黄金藏匿在井里。
努尔哈赤派人查抄。额尔德尼又将财物转移至妻弟家中,使调查无果。
查不到,努尔哈赤就直接找额尔德尼问话,威逼利诱他交出所谓的赃物。
努尔哈赤说:“你所藏的东珠、珍珠和黄金等,是你奉命查抄其他人所得,现在畏罪藏匿,必须交出。只要你交出,我会给扎尔固齐专门下谕,赦你无罪。如果你坚持拒不承认,那我就不干涉调查团的追查到底。”
额尔德尼磕头,但不请罪。他大喊冤枉,声称没有藏匿财物。
努尔哈赤不给他自证清白的机会,说:“你别急着回答,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来回答。”
额尔德尼刚到家,特使龙什就上了门,宣谕天命汗的命令:“如果你献出藏匿的财物,既往不咎,恕你无罪!”
额尔德尼说:“我岂能因为黄金珠宝贵重,而轻贱自己啊?大汗眷顾我,说只要献出就免除罪罚,那我还是交吧!”
额尔德尼将家中的东珠拿出来,但他声明,这不是侵占公物,而是私人财产。
额尔德尼说:“这二十颗东珠,是副将雅荪的妻子所赠。当初,她是想把这些东珠送给哈达格格的,格格没接受。一天,我妻子去雅荪家串门,碰到雅荪妻子正整理箱柜,看到了这些东珠。我妻子想到我们的儿子有牙病,就把这些东珠讨来,想要敷到儿子的患处。我听说,这些东珠是雅荪从明朝使者那里买的。”
努尔哈赤找来明使核实。
明使说,雅荪确实在他手上买了东珠,但数量不对。
数不符实。额尔德尼交代不清财产的来源。扎尔固齐开堂审理。
众扎尔固齐问额尔德尼:“如果这些真是雅荪家的东西,那么为什么当初在辽阳抄雅荪家时,没有发现呢?我们连雅荪家所有的米、肉都已搜尽,却单单没有搜出东珠?你当初为什么不说是雅荪妻子所给,也没有说明她有二十多颗?”
雅荪是一个好弄权术、爱编谎话的人,曾给天命汗上书邀功请赏。努尔哈赤派人一查,发现他将他人之功冒为己功,大怒,将其定为死罪,后来免死,划入四贝勒皇太极的正白旗。
查抄雅荪家时,额尔德尼应该是执行者之一。
审事官们继续一连串地追问额尔德尼:“你藏匿东珠,为什么要赖在雅荪的身上?你又为什么在抄家时把东珠藏在井里?”
众扎尔固齐商定,判额尔德尼死罪。
此案,额尔德尼并没有认罪。审事官们为了给努尔哈赤一个从严处理的结果,要将额尔德尼的老婆一同处死。
审事官们又找来了首告他窝赃的婢女,由其再次揭发:额尔德尼曾经命家奴退出,自己一家人“闭门私议”。将额尔德尼的兄弟、儿子一并圈了进来。
因为努尔哈赤初定国政,颁布法令,曾规定:“父有罪,子勿涉,至兄有罪,弟勿涉。若涉之,则死罪同斩,罚罪同罚。”(《满文老档》“太祖皇帝”第五十册《额尔德尼因藏匿东珠珍珠等物被杀》)
主人们没有当着仆人们的面说话,就成了罪行。
审事官们仅凭额尔德尼献出的东珠,以及婢女并无实证的检举揭发,就将额尔德尼的窃藏之罪做实了。
努尔哈赤下令将额尔德尼夫妇诛杀,另外将他们的亲属分别处以五十至一百不等的鞭挞,外加上刺穿耳、鼻的野蛮刑罚。
额尔德尼是罪有应得,还是彻底被诬?且不好说。
然而有一点值得注意,额尔德尼对于这样粗暴的执法手段并不陌生。三年前,即天命五年,他曾伙同扈尔汉、雅荪等,仰承皇太极鼻息,构陷努尔哈赤继妃富察氏衮代“私藏金帛”,“迫令大归”。
努尔哈赤晚年深居简出、怠于理政,导致了他在额尔德尼问题上,确实有量刑过重、滥杀无辜之嫌。
为何要过分地处死曾经帮助自己创制满文的大功臣额尔德尼?努尔哈赤给出的答案是:“额尔德尼曾言以忠效死。倘哈达之格格将雅荪之妻曾馈送东珠二十余颗之事如实告知诸贝勒,而尔等诸贝勒亦确已闻之,则我之枉谬也。获他国之人,亦当视为友人而豢养之,差遣如此众多之幕友,怎可轻易杀之?一支箭尚且惜之矣。额尔德尼岂能谓忠?”
何以一个已被处死的罪臣,还需努尔哈赤郑重其事地、长篇累牍地阐释他言语上的忠与行动上的不忠?言不符实,努尔哈赤其实要进一步说明自己对于这位大功臣的恨,恨其经常性破坏政治规矩,从而警示众贝勒,包括参与八和硕贝勒共治国政制的贝勒们:不得擅权妄为!
努尔哈赤之所以对曾服侍自己多年的“幕友”,如额尔德尼,如噶盖,不惜痛下杀手,即便他们地位崇隆、声势鼎盛,原因只有一条:他们不该对天命汗有所敷衍、有所懈怠、有所隐瞒,否则就是不忠,就是该死!
努尔哈赤害怕身边的重臣参与诸子夺储的争斗,一旦发现,毫不手软。如其曾视若爱子的虾阿哥扈尔汗,如其倚为心腹的从弟阿敦,如其格外重视的督堂额附乌尔古岱,以及这位文武双全的首席文臣额尔德尼,都是因为与努尔哈赤自称“我之爱妻所生惟一后嗣而不胜眷爱”(《满文老档》“太祖皇帝”第五十四册《乌尔古岱及四贝勒、德格类、济尔哈朗、岳托等人受罚》)的四贝勒皇太极往来密切,而借题发挥,小题大做,或革职禁言使之抑郁而终,或议定重罪下狱诛杀,毫不念及往日情分。
这是敲警钟,也是树另一种榜样。
哈达之战:败将要抢努尔哈赤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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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一年(1593)九月,古勒山一战,努尔哈赤以一敌三,完胜气焰汹汹的九部联军。
联军的带头大哥叶赫贝勒布寨——不可一世的海西(扈伦)霸主,遭遇了额亦都所率的一百建州精锐。横冲直撞的布寨坐骑被一根突袭的木棒掀翻在地。
一个建州士卒,“奔向前,踞其身,刺杀之”(《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一)。
这是此战决定性的三步动作。
布寨死了,死在小人物吴谈的钢刀之下。
众贝勒大惧,无心再战。
人多势强的九部联军,败的败,逃的逃。
努尔哈赤乘胜追击,联军横尸遍野,积尸满沟。努尔哈赤一路追击到哈达部柴河寨之南渥黑运地。于是,海西女真向建州女真乞和。
万历二十五年春正月,“扈伦诸部同遣使行成于太祖曰:‘吾等兵败名辱,继自今愿缔旧好,申之以婚媾!’”(《清史稿》卷二百二十三)
努尔哈赤很重视这一次结盟,“具礼以聘”,还宰牛杀马,设置卮酒、块土及肉、血、骨各一大盆,与叶赫等扈伦女真告天盟誓。
使臣们先表明心迹:结盟之后,如果背弃婚媾,背叛盟约,则像此土、此骨、此血,将永远失去天命,降为邦属。如果始终不渝,饮此酒,食此肉,则“福禄永昌”!努尔哈赤也表明态度:只要你们兑现自己的承诺,我一定友好待之;但如果有背誓者,我给你三年时间,一定征讨之。
胜利者,姿态是高傲的,也在用实力说话,宣示着威德!
叶赫重新组建最高部务委员会,让布寨之子布扬古承嗣,成为贝勒之一。但统领大权掌控在纳林布禄、金台石兄弟手中。他们推荐纳林布禄为最高领导人,一边重整旧部,一边商议对策。他们商定,再次与建州女真联姻。
这次担负缔结姻盟使命的,不再是妹妹,而是他们的侄女、布寨的女儿。他们让她和堂姑孟古哲哲一起侍奉努尔哈赤。同时,安排金台石的女儿嫁给努尔哈赤的次子代善。
纳林布禄的意思很明确,让两个侄女分别嫁给杀父仇人和仇人之子,肩负联姻使命的同时,完成刺努的任务。
计划是歹毒的。
只是后来相关电视剧添油加醋,如《太祖秘史》安排努尔哈赤与那位叶赫美女演绎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剧中的叶赫美女东哥,不再是布寨的女儿,而是纳林布禄的亲妹、孟古哲哲的姐姐。她爱上了死缠烂打、夺弟所爱的努尔哈赤,然纳林布禄不允,结果由孟古代姐出嫁上了花轿。
影视剧继续发酵。一次交战,纳林布禄死于非命(抢了历史上布寨的戏份),结果孟古怒发冲冠,差点刺死了努尔哈赤。
事实上,孟古没有刺夫,而是老公妻妾成群中的“爱妻”。作为再次担负联姻使命的女人,东哥在哥哥布扬古传达政治任务时,虽然只有十四岁,却已经表现出烈女的风范。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天下英雄,谁替我杀了努尔哈赤,我就嫁给谁!
此言一出,女真轰动。
首先应聘的,是哈达贝勒孟格布禄。
其实,东哥的祖父清佳努,与纳林布禄的父亲杨吉努是一对亲兄弟,因被拖入哈达内讧,死于非命。
万历十一年十二月,明辽东巡抚李松、总兵李成梁,利用清佳努和杨吉努到开原参加马市贸易的机会,在中固城关帝庙设“市圈计”,诱其入伏,而袭杀之。
李成梁下令,叶赫部要无条件地接受哈达贝勒孟格布禄的管束。
此时的孟格布禄很年轻,只有十九岁,因为大哥扈尔干的突然去世,承袭了父亲王台龙虎将军、左都督的职位。但是,部众都不愿意依附孟格布禄,使之不但没有取得哈达的绝对统治权,而且受到了扈尔干之子岱善和王台私生子康古鲁的武力威胁。于是,纳林布禄为父复仇,率五千骑兵围困岱善时,孟格布禄非但不出兵营救侄儿,反而趁机放归了叶赫俘虏。明边官对孟格布禄帮助叶赫之举十分不满,以绝马市贸易相威胁,严令孟格布禄归还掠占岱善所部的人畜、土地,孟格布禄拒不接受。
孟格布禄与叶赫关系更加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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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达与叶赫,有说不清的恩恩怨怨。他们是邻国,是盟友,是姻亲,也是世仇。
哈达老贝勒王台娶了叶赫贝勒清佳努、杨吉努的妹妹温姐,生子孟格布禄。王台又将女儿嫁给了杨吉努。
但是,清佳努、杨吉努亡哈达之心更加疯狂。因为他们的祖父褚孔格,靠制造祸乱起家,被明廷招抚,封塔鲁木卫都督佥事,却被王台的伯父、哈达前首领旺济外兰所杀。
旺济外兰不但掠夺了褚孔格所属的村寨,还抢走了明朝颁发的嘉奖令。
即便王台和杨吉努缔结双重姻盟,郎舅变成了翁婿,亲上加亲,杨吉努仍然趁着王台年迈停妻再娶,又拉拢王台长子扈尔干的手下白虎赤,诱其叛逃叶赫,使王台忧愤而死。
王台有五子,老大扈尔干,老二老三早逝,老四为孟格布禄。康古鲁是王台的情人所生,被后来的清史称为“庶孽”。
王台突然去世,没有指定接班人。扈尔干本该以嫡长子的身份继承汗位,却没料到没名分的康古鲁找上门,不但要认祖归宗,而且要做哈达之主。
扈尔干大怒:你不过是私生子,还敢与我争夺遗产?
康古鲁说:私生子也是子,拥有继承权。
扈尔干厉声:如果你不退让,我就杀了你!
嫡庶之争。
内外之争。
兄弟为敌!
康古鲁势力虚弱,不敢与之争锋,于是逃亡叶赫,被叶赫老大清佳努招为女婿。
扈尔干成了哈达首领。此时,努尔哈赤已起兵,不断扩充队伍,于是扈尔干借兵给兆佳城主李岱,唆使他劫掠努尔哈赤的瑚济寨。结果,建州大将安费扬古、巴逊率十二人追击,杀了哈达兵士四十人,抢回了寨子、人口和财物。
扈尔干急火攻心,一命呜呼。他的儿子岱善尚小,于是改由孟格布禄接班。
孟格布禄缺乏人望,部众力挺岱善,叶赫也派人送回了姑爷康古鲁。
哈达出现了三股势力:岱善、康古鲁、孟格布禄,分割着王台的遗业。
哈达内部缠斗不休,同时引入叶赫势力,加剧了内讧。
叔侄之间,兄弟之间,嫡庶之间,武力相对。
孟格布禄因为母亲温姐是叶赫贝勒家格格的缘故,明里暗里支持康古鲁,对付侄儿岱善。
叶赫清佳努、杨吉努兄弟另怀鬼胎,干预哈达内争,意图加剧哈达内乱,更好地杀戮王台子孙。叶赫名曰助战,扶持亲叶势力,实为复仇,不惜多次邀请女真其他部落和蒙古科尔沁骑兵,用兵上万,攻打哈达。他们不但攻打岱善,就连康古鲁、孟格布禄也成了其复仇的对象。
明廷自然不能放松警惕,担心还会出现称雄不称臣的建州王杲。他们需要新的王台称臣不称雄,配合朝廷剿灭桀骜不驯的造反分子,朝廷可以允许他自称汗,可以进封他为右柱国、龙虎将军和左都督。
对于积蓄力量不听约束的清佳努、杨吉努兄弟,明朝总兵李成梁只能设置“市圈计”诱杀之。但为了转移矛盾,明廷命孟格布禄成为监管叶赫的地方势力。
孟格布禄因为内部不支持,情愿受叶赫驱使,罔顾朝廷的命令,同叶赫新一代领导人,即他的表兄弟布寨、纳林布禄结成新的同盟,继续支持康古鲁攻击岱善。
明朝军队决定进行武力干预,守备副使王缄在一次偷袭中擒获温姐和康古鲁。
辽东新任巡抚顾养谦大喜,认为奇货可居,足以威胁孟格布禄:要求他和岱善搞好关系,归还岱善的田地和牲畜,否则就将其母温姐斩首。
这本是利益的筹码,是一个能让孟格布禄投鼠忌器的手段,却被王缄劝止。
王缄说,杀了温姐,只会激怒孟格布禄。
顾养谦只好放了温姐,但孟格布禄继续吃里爬外。
李成梁决意率兵惩罚孟格布禄,将其死死围困于孤城,最后迫其屈膝乞降。
孟格布禄强悍,而岱善孱弱。
明廷决定扶持岱善,利用他来控制哈达部众。
已升任明朝蓟辽总督兼兵部左侍郎的顾养谦提出了新的主张:“岱善弱而多疑,即歼诸酋立之,不能有其众。不如释康古鲁,使和岱善,则万子孙皆全。岱善内倚中国,外结建州,阴折北关谋,实制东陲胜策也。”(《清史稿》卷二百二十三)万,即岱善的祖父、孟格布禄和康古鲁的父亲王台,又称万汗。北关,指叶赫。
万历十六年夏四月,明廷释放康古鲁,对他发出最高指示:朝廷决定立岱善为哈达之主,这是因为王台的缘故。囚禁你,是因为你帮助叶赫侵袭岱善。你也是王台之子,所以朝廷不忍杀了你。现在释放你,你要和岱善搞好关系,修好你父亲王台的事业。
哈达的统领大权被明廷明确交与岱善,并许诺如其出现危急,部众由康古鲁掌领。
同时,明廷给布寨、纳林布禄下达严令:叶赫不得侵扰哈达,否则朝廷出兵进剿。
而对于孟格布禄,明廷的惩罚是严厉的,不但将他这位曾经的哈达之主、朝廷都督排除在哈达核心权力之外,还“敕孟格布禄出岱善妻子五人,及所部种人三百二十三、妇稚五百四十三、马牛羊数百,归岱善”。
在明廷强大的军事压力下,孟格布禄只能无条件接受命令,并忍气吞声地居于岱善、康古鲁的统管之下。
3
康古鲁没有等到岱善出现危急事件,甚至没有等到岱善的屁股把哈达汗位坐热乎,就很快病逝了。他在临终前,叮嘱继母温姐和同父异母的兄弟孟格布禄:“毋盗边负明恩!”(《清史稿》卷二百二十三)
他希望与叶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孟格布禄母子,能放弃夺位,遵从明廷命令,与侄儿岱善搞好关系。
康古鲁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孟格布禄和叶赫保持距离,不跟着起哄,使哈达内部闹分裂。
孟格布禄答应得爽快,背叛得也迅速,完全不顾其母的极力反对和抑郁而卒,坚持伙同叶赫贝勒布寨、纳林布禄图谋铲除侄儿岱善。
万历十九年,布寨、纳林布禄突然向哈达老大岱善示好,发出缔结姻盟的邀请,要将布寨九岁的女儿——叶赫美女(即传说中的东哥,史称叶赫老女或北关老女),送给妻妾成群的他做女人。准岳父发话了:岱善必须前来叶赫迎娶,缔结两部姻盟,以示虔诚。
这又是一个甜蜜背后的阴谋——就在迎亲途中,叶赫埋伏了兵士和暗箭。很快,新郎官岱善在狂喜之中死于叶赫伏兵的乱刀之下。
其最小的亲叔叔孟格布禄也参与了围攻。
孟格布禄在叶赫武装的帮助下,重新成为哈达的一把手。而且,此时的他在哈达已是绝对权威,没了竞争对手。
但是,他失去了昔日的强悍和霸气,而成了叶赫的傀儡。
叶赫向建州逼降,索要土地,孟格布禄欣然派遣使者一起威逼。
他利用扈伦四部偷袭建州之机,看到努尔哈赤殿后落单,遂率精锐尾随,进行再偷袭。
叶赫发起九部联军攻打建州的计划,孟格布禄亲率数千将士加盟。
孟格布禄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想得到当初诱杀岱善的香饵——东哥。
爱江山更爱美人,孟格布禄有自己的追求。或许,他听信了叶赫部巫师预言“此女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前半部分,所以情愿不惜一切代价。
当然,孟格布禄与布寨兄弟的辈分也是说不清的,既是他们的长辈,也是他们的同辈。而他最想成为他们的晚辈——女婿。
没想到纳林布禄在古勒山战后,要将绝色东哥献给胜利者努尔哈赤,而不是对他马首是瞻的孟格布禄。
当他听说东哥不愿意嫁给杀父仇人,而且向天下人征婚并征集复仇者时,孟格布禄乐了,赶紧报名应征,订下婚约。
但没想到,万历二十七年秋,叶赫突然向哈达发动进攻。孟格布禄不敌,于是向努尔哈赤借兵,并以三个儿子作为人质。
在土地、人口、财物、粮草、牲畜等利益面前,曾经勾肩搭背的盟友是很容易反目成仇的。
努尔哈赤立即派大将费英东、噶盖率领援军两千,保护哈达。
叶赫贝勒纳林布禄闻讯后,修书给孟格布禄,明确表示:只要孟格布禄对明朝怀有二心,同时袭击费英东所部,就将东哥送给他。
孟格布禄乐了,赶紧谋划行动,不料被费英东察觉,及时报告给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大怒,亲率大军,由其弟舒尔哈齐做先锋,攻打哈达都城,很快破城。
孟格布禄父子沦为努尔哈赤的阶下囚。
努尔哈赤没有杀孟格布禄,而是赐予貂帽、豹裘,安置帐中,甚至考虑过把第三女莽古济嫁给他。努尔哈赤如此做,原因是明廷对哈达还是很支持,他也不能因此灭了哈达,而招致明军的攻击。很快,努尔哈赤改变了主意,以“孟格布禄与噶盖谋为叛,事泄,乃杀之”(《清史稿》卷二百二十三)。是事实,还是阴谋?努尔哈赤特将刚为他创制满文的扎尔固齐噶盖,以知谋逆不报之罪处死了,有做足事实之举,也有欲盖弥彰之嫌。
至于噶盖是否死得冤枉,且不好说。他既有征战之功,也是谋略之臣,携手额尔德尼创制了老满文,努尔哈赤曾对他很看重。但是,努尔哈赤竟然以不察孟格布禄刺杀自己的罪名,将其斩杀,应该有当年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之痛。
枉杀也好,这也是一种政治需要!
一年多过去,努尔哈赤将十三岁的莽古济嫁给孟格布禄之子吴尔古代,并利用纳林布禄纠合蒙古掠夺哈达,造成饥荒。明廷坐视不理,努尔哈赤于是派兵送女婿返回哈达。
哈达已名存实亡。
孟格布禄死在好色上。他满以为通过忠诚于叶赫,能夺取已许婚建州的叶赫美女,殊不知努尔哈赤却不以为然。
努尔哈赤说:“此女之生,非同一般者,乃为亡国而生矣!以此女故,哈达国灭。”(《满文老档》“太祖皇帝”第四册《叶赫以努尔哈齐所聘女改适蒙古》)
孟格布禄想方设法与努尔哈赤抢女人,殊不知若干年后,叶赫又将叶赫老女改适蒙古喀尔喀部贝勒巴噶达尔汗之长子莽古尔岱。建州大将们建议兴兵讨伐,努尔哈赤哈哈大笑:我都不埋怨他人迎娶那位叶赫美女,你们为何深以为憾?
他真的无怨吗?
辉发之战:努尔哈赤差点被投降者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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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九月,努尔哈赤在古勒山一战中被迫应战,逆势而起,打得九部联军精锐三万多人落荒而逃。
第一次大战告捷,满怀雄图大略的努尔哈赤自然要乘胜追击,追责挑起战端的参战诸部。
肇事者叶赫部落,是联军首领。他们在此战中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大贝勒布寨被杀死,一劈两半,一半留在建州,一半送回叶赫。
是侮辱,也是警示!
叶赫二号首长纳林布禄顺序成为老大。他是这一场大战的始作俑者,也是努尔哈赤“爱妻”孟古哲哲的亲哥哥。孟古深得努尔哈赤的喜爱,刚刚给他生下了第八个儿子皇太极。
纳林布禄送一场大战做贺礼,努尔哈赤只能隐忍待机。
如果努尔哈赤首选叶赫,刚经历古勒山大战的建州女真,无论军事实力还是后勤补给,都不足以同海西老大叶赫火拼。于是,努尔哈赤接受了叶赫的议和,庆祝大舅哥的荣升。
努尔哈赤的态度很明确:你可以无情无义,但我有胆有识。
纳林布禄给努尔哈赤准备了一个绝色的礼物,即将传说中的女真第一美女——布寨之女东哥——送给努尔哈赤。这原是叶赫给哈达前贝勒岱善设的圈套。纳林布禄要赋予她新的政治任务,就是同自己的堂姑孟古一起侍奉建州老大努尔哈赤,暗中布置了新的陷阱。
因为此女之美貌传扬女真各部落,所以各部首领都是垂涎万丈。乌拉贝勒布占泰之所以统兵加盟九部联军,也是因为对叶赫美人想入非非,被布寨、纳林布禄利用,作为联盟的条件。若东哥真被努尔哈赤迎娶了,必然会引发不少眼红者的攻击。
以女人建立姻盟,是当时四分五裂的女真各部交好、各图所得的利器。
但是,叶赫老女不愿意嫁给杀父仇人,并扬言:谁为她报仇,杀了努尔哈赤,她就嫁给他,但努尔哈赤还是欣然同叶赫订立了新的盟约。
努尔哈赤并未因此放慢统一女真的铁血征程。
复仇的首战,直指东北长白山的朱舍里部和讷殷部。
他完胜古勒山大战的第二个月,即以朱舍里部首领纾楞格派兵参与九部联军、资敌来攻为由,发兵攻打朱舍里,擒获纾楞格。努尔哈赤并没有严惩这个趋势逐利者,而是“宽释其罪,还之以归”(《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二,辛卯冬十月辛巳)。
努尔哈赤远交近攻、分化瓦解、联大击小、分别征抚的战略思想出炉了!
努尔哈赤这样做,主要考虑到自己的兵力有限,先稳住叶赫,再敲打朱舍里;同时,如果同朱舍里火拼,再损自己,得不偿失,不如豢养之,多一个盟友。
努尔哈赤跳过讷殷攻打朱舍里时,讷殷部首领搜稳、塞克什积极整兵待战,聚集了七寨人马,据守佛多和山山寨。
努尔哈赤派出巴图鲁额亦都、安费扬古和扎尔固齐噶盖,统兵一千,围攻佛多和山,历时四月有余,成功斩杀搜稳、塞克什。
蒙古科尔沁贝勒明安和喀尔喀五部贝勒老萨,纷纷遣使通好,给努尔哈赤送来了上好的战马、骆驼,还有贝勒家的女儿,开启了著名的满蒙姻盟制。“自是蒙古诸贝勒通使不绝!”(《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二,甲午春正月庚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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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解决了长白山二部和蒙古诸部的问题,队伍得到了休整和补充,便腾出手来,开始将剑锋指向西北海西女真(又称扈伦女真)。
《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二记载:“乙未夏六月壬寅朔,上率兵攻克辉发贝勒拜音达里所属之多璧城,斩城守克充哥、苏猛格二人而还。”
此事发生在万历二十三年六月。他不敢大张旗鼓地开战,而是尝试敲打了一次邻近讷殷的辉发。辉发地形易守难攻,曾经让来犯的蒙古铁骑铩羽而归。努尔哈赤选择对辉发首战,小胜一次,算是对其首领拜音达里的警告。
辉发曾两次在拜音达里的指挥下,对努尔哈赤的建州女真进行武力威胁:一次是加盟九部联军出战古勒山,另一次是在此前不久会同叶赫、哈达派人至建州,威逼努尔哈赤归顺叶赫。
所以,《满文老档》“太祖皇帝”第一册《灭辉发部》就说:“辉发之拜音达里贝勒,曾助叶赫之布寨及纳林布禄,两次派兵来犯。”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歼之。辉发与建州,拜音达里与努尔哈赤,已然是宿敌。他们之间,必有一战。
但是,拜音达里在古勒山战败后,辉发内部出现了一系列叛逃事件,部内形势动荡不稳。
这些事件的缘起是他的首领之位得来不正。他是祖父老贝勒旺吉努(王机努)长子之子。其父早亡,继而祖父去世,拜音达里诛杀叔父七人,自立为贝勒,统治着辉发。
拜音达里在古勒山败逃,又主动与叶赫诸部共同向建州派遣使臣谒见努尔哈赤,让其族人看到了他的无能。
他的兄弟们纷纷叛逃至叶赫,族人也纷纷逃离辉发。众叛亲离,拜音达里怯懦了。叶赫贝勒纳林布禄、金台石兄弟也在蠢蠢欲动,图谋吞并辉发。
周边环境也很紧张。建州与叶赫再次联姻,椎牛刑马为盟,而辉发的西邻哈达已被努尔哈赤吞并了。努尔哈赤远交近攻,拜音达里担心自己是下一个哈达。于是,他向势力日渐强大的努尔哈赤示好。
为了表示诚意,拜音达里将本部七大臣的儿子送到建州当人质,请求支援。
拜音达里以七臣之子为人质,却舍不得自己的儿子,但努尔哈赤还是借兵一千,帮助他平定了原始的叛乱。
人质,非劫犯挟持渔利的肉票,但意义相仿。这是权力纷争的一种制衡术,在战国时代便已盛行。触詟说赵太后,讲的就是人质政治的利害关系。嬴政父子原本是险被遗忘的质子,后经精明的吕不韦暗箱操作,咸鱼翻身。且不说吕氏是为知己的宗主,还是为前侍妾说不清的谁的种,或为己弃商从政寻求机遇,都无法改变著名的始皇帝曾有质子身份这一事实。这是当时的国际质子关系。即便到了朱元璋这样的霸主时代,为让手下干将给自己卖命,统治者也会把他们的妻儿父母恩赏般圈养起来。貌似为之解决后顾之忧,实则谁都明白,这些被圈养的人就是王霸政治的国内质子。明末的女真诸部落,还处在野蛮的奴隶制社会,但质子与联姻一样,都是一种实现军事联盟的有效措施。
对于辉发与建州交好,叶赫贝勒纳林布禄很不满。他派人给拜音达里传达海西盟主的指令:如果你向努尔哈赤索还人质,那么我就归还你叛逃至叶赫的兄弟。
拜音达里弑叔自立,最怕兄弟们在叶赫的支持下前来夺位。哈达又是前车之鉴:老贝勒王台死后,叶赫的武力支持使得该部内战不止,贝勒孟格布禄进退两难。
拜音达里同意了纳林布禄的提议,并声明:“我将中立于尔两国之间也!”(《满文老档》“太祖皇帝”第一册《灭辉发部》)
他的言下之意是,你纳林布禄和努尔哈赤继续缠斗,我明哲保身,两不相帮。
既然他承诺中立,努尔哈赤也就不为难他,送还了辉发的人质。
3
哪晓得,收回了人质的拜音达里,得到了大臣们的支持,狂喜冲昏了头脑,主动向叶赫摇尾乞怜,还把自己的儿子送到纳林布禄处当人质。
拜音达里是割肉饲虎,纳林布禄没有一点归还辉发叛民的意思。
迫于无奈,拜音达里再次向努尔哈赤求援,说:我过去被纳林布禄欺骗,从今起我要仰仗您淑勒贝勒谋生,所以,我请求您将许嫁常书之子的女儿改嫁给我为妻。
常书是最早归附努尔哈赤的盟友、苏克苏浒河部沾河寨主,努尔哈赤曾答应将第二女许配给他儿子。拜音达里突然向努尔哈赤提出缔结姻盟的请求,条件很苛刻,就要努尔哈赤先悔婚,再把指定的第二女改嫁给他。
拜音达里自请为婿,努尔哈赤只好委屈常书。哪知,拜音达里见努尔哈赤应允婚约,又不愿意迎娶他的女儿了。
这是赤裸裸的侮辱,也是真切切的挑战。他要让努尔哈赤失信于部下,翻覆于天下。
努尔哈赤派人质问:过去叶赫强大之时,你拜音达里出兵帮助纳林布禄,两次冒犯我。现在,你声称要娶我女为妻,怎么又变心悔婚?
拜音达里表现得很无奈,说:待到我在叶赫做人质的儿子一归来,我马上迎娶您的女儿,与您结盟。
拜音达里明面回答得很动情,暗地又修了第三道城墙。他在备战,防备建州来攻。
想必,他暗地里对叶赫汇报了自己是如何耍努尔哈赤的。纳林布禄一高兴,就将他的儿子送回了辉发。
努尔哈赤的信使又来了,追问拜音达里履行婚约的事:你的质子已归,准备怎样迎娶我女?
拜音达里修好了三重防线,自以为不怕建州来攻,于是公开撕毁了盟约:努尔哈赤,我就是不要你的女儿!
既然拜音达里表明了最后的态度,努尔哈赤也不等了。
万历三十五年九月九日,努尔哈赤亲率大军征讨辉发,第五日抵达色和里岭,一举攻克辉发,俘杀了拜音达里和他那质子儿子,屠杀了他的兵士,招抚他的民众,带走了他的族人。
辉发亡了。
拜音达里玩火自焚。
《满文老档》说,努尔哈赤行军攻打辉发,途遇“天降雨一昼夜方晴”。这是胜利者显摆老天都在帮他。
《清史稿》卷二百二十三写道:“拜音达里倚城坚,度兵即至,足以守,遂负盟。三十五年秋九月丙申,长星出东方指辉发,八夕乃灭。”辉发覆灭,似乎是拜音达里负盟亡国,而努尔哈赤乃天命所归。
这些都是彰显胜利者的祯祥之兆,嘲讽失败者的寡助之举。奇异也好,荒谬也罢,半开化状态中的征服者与被征服者,除了血腥的厮杀,就是无情的杀戮。
努尔哈赤最初是想以姻盟的形式稳住辉发,却不料拜音达里失信背约,成就了他继续蚕食海西的二战告捷。
其实,即便拜音达里做了建州的老女婿,也不可逆转努尔哈赤逐鹿海西的雄心壮志。但是,女婿没做成,拜音达里也该是最敢耍努尔哈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