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心胜与送钟
随手碾碎了尸魔的头颅,怀道长蹲在地上,认真地翻找些什么。
片刻后,他终于在一地的骨片中发现了自己想要的那枚,满意地点了点头,于是站起身子,拍了拍道袍下摆的尘土,往仍留在原地的楚家叔侄走去。
楚昱望着这个挂着一脸和煦笑容走来的道士,呆滞道:“乖乖,师兄你真厉害······”
怀青鱼穿好道袍,朝楚昱拱拱手:“师兄二字,楚施主还是莫要再开玩笑了。”
楚昱连忙上前,一把握住了怀道长的手:“师兄,师弟这是做错什么了吗,好端端的说这种伤人心的话作甚。”
道长看着自己被死死攥住的双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抬头却见楚子服已经去预热浮空器了,便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笑容更盛地说道:
“哎,楚施主灵光勃发,又没入蛰伏,路子还未定下,按道理说由武入道不成问题。”
“而且家师要是知道贫道出门在外,还能替他再收个弟子,定然是要老怀大慰的。”
“只是······”
“只是什么?!”
发觉怀青鱼语气松动,楚昱顿时激动地追问道:
“怀师兄,你别说话只说一半啊!是不是师父他老人家的学费贵?这你大可放一万个心,再贵我二叔也出得起!”
“这倒不是,家师虽然的确喜爱黄白之物,但收徒授业这方面想来还不至于如此。”
道长偏了偏头,若无其事地说道:
“只是家师偏爱考校弟子,尤其喜欢三更半夜给新收的弟子套上麻袋来上一记搬拦捶。”
“下手比贫道略重一点。”
怀青鱼不动声色地从楚昱“爪”下抽出双手,左手食指和大拇指捏在一起,比了个缝:
“嗯,就重一点点。”
洋溢的笑容僵在脸上,楚昱保持着握手的姿势,目光越过道长那堪称雄奇的肩膀,看向怀青鱼身后那碎成一地的骨头渣子,咽了口口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手重?
手黑吧!
眼前这位,刚刚那是话还没落地,人就已经贴到尸魔脸上。
那妖物还没反应过来,一记覆盖着雷光的重拳就轰在它的胸口,噼啪作响的骨裂声连成一线。
那个劳什子法器倒是有点动起来的意思,可惜还没显露出什么神异,就被道长凌空一记鞭腿给活活抽爆。
再然后······
没有再然后了,第一拳挨到它身上的时候,尸魔就已经碎成一地,到处都是了。
搬拦捶······呵呵,我可没看见搬拦,光瞧见捶了。
这时,怀青鱼笑眯眯地拍了拍楚昱的肩膀:“楚施主,哦不,楚师弟,贫道相信你和师父会相处得很愉快的。”
楚昱打了个哆嗦,看了看一脸和善的怀青鱼,连忙正色道:“抱歉了怀道长,我突然想起来我楚家三代独传,还需我传承香火,就不修道了。”
“我们这一脉,不戒女色。”道长轻飘飘回道。
楚昱像是聋了一样,立马回头,嘴里高声喊道:“二叔,二叔你好了没,马大人不是说要撞岛壁吗,再不上船这热闹可就看不见了······”
自玄女垂下的接引钢索,接上了足以承载五人的浮空器【重明】,楚二叔摇头叹息,不理侄子。
傻仔,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道长则笑吟吟地看着楚大少落荒而逃,不急不缓跟在后头,准备回返。
怀青鱼,二十出头,师承青雨山弃徒,才入蛰伏。
善拳法,习符咒,好饮酒。
是个腹黑。
·
程铁衣,四十出头,无门无派,多年真名。
是个莽子。
站在狰室操作台上的马槊此时青筋暴起,一脸怒容地看着正在玄女下空肉身拆妖魔的程铁衣,咬牙切齿地对着袖手令说道:
“程!铁!衣!”
“你他娘的不要命了是不是,真把自己当【完人】境的修士了?五百米的高度,你他娘真名一放就敢摘了当扈,也不怕当场摔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身前的袖手令里传来一阵豪爽大笑,“不是还有你马大人给我兜着底呢吗,合作那么多年了,你还能看我摔屁墩不成?”
“我他娘就该摔死你!”
程铁衣理都不理,放声狂啸道:“少说这些屁话,我知道你马二愣子不止这点能耐。”
“再快些,再快些,再快些!”
霹雳般炸起的声浪甚至越过了袖手令的传达,直接通过空气震荡到马槊耳边。
原本还围在狰室看热闹的绣衣卫们听着窗外阵阵回响的“马二愣子再快些”之类的话,非常默契地装作什么都没听见,扭头快步走向别处。
马槊这下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手握围栏,五指深深嵌入金属,面无表情道:“如你所愿。”
刹那间,空出的另一只手释放出千百道不可察的丝线,箭矢般冲出舷窗,在老搭档的四肢和躯干上缠绕出一道又一道无解的绳扣。
程铁衣则丝毫不做反抗,任由这些危险的丝线缠绕在自己身上的各处要害,猖狂大笑。
真名·相思曲。
随着马槊的猛然挥手,已经膨胀的如同庙里罗汉像的程铁衣,像是被甩出去的链球一样,眨眼间就横穿了整个包围圈。
肆意的挥拳踢腿下,大片大片的飞狐獙獙若流星雨般坠落,往往还没反应过来,便成了长在地上的一朵血花,只留某个莽夫的大笑声为其填土施肥。
原本凶戾的妖群竟渐渐萌生了退意。
正当飞狐的长老们暗自聚在一起讨论还要不要做这笔生意时,却突然发现那个正在屠杀族类的凶神像是被钓上岸的草鱼一样,猛地被拽回玄女的舱室——甚至在空中还甩了两杆。
而原本钉在山壁上的巨型船锚,也随着被派往地面的各支队伍的返回而迅速收进了船舱。
紧随而来的是飞艇舰身上的甲片开始变形旋转,密密麻麻的发射孔从这些甲片的空隙之中显露出来,闪着寒光的符箭对准了妖群。
不妙的气息传来。
有只参加过陆沉战役的獙獙老祖见状,顿时大惊失色:“诸葛连弩!绣衣卫的疯子们要发疯了!快逃!”
说罢,不等其余獙獙有所反应,便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夺路狂奔。
箭雨呼啸而至,三十连发的诸葛连弩在甲士们的操作下,将天工院制作的重型符箭抛射到了四面八方。
被自家老祖提醒的獙獙们本就心有惴惴,眼看这种瞧着就非常危险的东西朝自己射来,顿时作鸟兽散。
然而片刻之后,亡命奔逃的妖物们逐渐放缓了飞行的速度——气势汹汹的箭矢并没有杀伤任何一头妖族。
事实上,因为角度的原因,这些弩箭都从他们的头顶飞了过去。
“射偏了?”有些獙獙疑惑地停在原地。
“我(们)居然被这种银样镴枪头的攻势吓到了?”
而更多的妖物则是感到了羞耻与愤怒,反身又冲了回去——有几个吐出的火球甚至已经命中了玄女,防御阵法荡起层层涟漪。
只有最开始往外逃的那位长老陷入深深的绝望:“完了,都完了。”
随着狰室内马槊一声令下,原本毫无建树的符箭骤然炸开,大量的符纸随着蒸汽的涌动四射而出,铺满了整片空域。
“定。”
半透明的球形结界升起,短暂的将符咒内外切割成两个世界。
“火!”
被祸心阵影响的妖物还未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四门神威将军炮即刻弹出。
预热多时的炮管在阵法和火药的共同作用下,喷吐出滚滚烈火,距离稍近的妖物惨叫都没发出一声,当场便化作了一具具焦尸。
“红缨锚已回收!”
“宋、梁、千寺、楚,四支小旗已回返!”
“舱门已关闭!”
“舷窗已关闭!”
“祸心阵状况良好!”
“【封印物·镜界】准备就绪,【真名·化血】已就位!”
“收拢【上方谷】,通知白画楼开启化血阵,准备迎接冲撞。”清冷的女声传来,此刻发号施令的却是已然变成了千户大人。
“马槊,前进三。”
“得令!”站在船舵前的马百户毫不犹豫地将玄女的速度拉到最大。
狰室内,或坐或立的众人顿时感觉到一阵摇晃,纷纷抓住身边的东西试图固定住自己。
坐在轮椅上的焦骄却纹丝不动,她双眼含煞,面色不善地看着刚刚才从外面被“钓”进来的程铁衣,冷声道:
“程百户,玩得可还开心?”
“挨千刀的马二愣子,竟然去告千户,回头我就把他藏的好酒偷光!”
程铁衣一言不发,恭顺挨骂,心底却暗自唾骂马槊这种告上司的行为。
“这么大动静,还要马百户通知我?”焦骄双手合十,闭目说道。
“大人您这是······”
“安心,没听你那全是自家老婆的心声。你想的什么全都写脸上了。”
程铁衣讪讪而笑:“武夫嘛,都这毛病,杀上头了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哪能跟您老人家比。”
焦骄皱起眉头,叹气道:“行了,别装了,知道你和马槊心里有气,燕老他没死。”
“没死?!”一脸惊喜的程铁衣昂起头,“燕老居然没死?!”
“怎么?你很期待燕老死吗?那等燕老回来的时候我替你向他表示一下遗憾。”
闭着双眼的焦骄对着程铁衣的方向满是诧异。
“不不不,瞧我这破嘴,”程铁衣连忙摆手道,“我只是太高兴了,没成想燕老都这把年纪了,居然还能烧得起名字,这身硬骨头可真没的说。”
“马二愣子,你说是不是。”
听到燕老无事,马槊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
虽然没去理会对着他挤眉弄眼的程铁衣,但握着船舵的手到底是放松了片刻。
这时,掌旗官郑玄笺面色复杂地走了过来,对着焦骄耳语一番。
千户大人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合拢的双手猛然坍缩成一朵莲花,无形的波动四散而去。
在场众人无不心中一惊,看向了陡然爆发气势的千户大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之余,却只有操纵阵法的绣衣们发现了不对。
本该在一炷香之后完成的阵法,被提前了。
只见玄女之外,上方谷阵法之内,仅存的妖物们在老祖的带领下躲藏到了玄女的正下方,贴着飞艇的底部苟延残喘。
老祖对着身边的晚辈们解释道:
“这阴损招数是当年绣衣卫的拿手好戏。先用阵法困住我们,再仗着飞艇坚固,放火炼化。最后用我们的精血为这玄女上的阵法充能,当年不知道坑害了多少同族······”
接着得意一笑:“不过老祖我到底不是普通妖,这破解之法还是略知一二的。此处就是唯一安全的地方,等到时候阵法碎了,老祖我再带你们逃出去······”
周围的小妖们一阵赞叹,纷纷崇拜地看着老祖。
“老祖真厉害!”“就是就是,有老祖在,我们一定能杀回中原的。”“没错没错!”
老祖含笑点点头,心里却暗自叹息:
“这笔生意做得可太亏了,我早就说过不该听信那几个鬼佬的鬼话,绣衣卫到底还是绣衣卫。大夏一日不灭,我们就一日不得回家,这些人怎么就不信邪?”
“罢了罢了,这些小家伙能活着带回去一些就活着带回去一些吧,族里的风气看来是到了不得不整顿的时候了!”
正强自镇定安抚着小妖的老祖,心里想着的却是百年大计。可还未等他考虑周全,一只小妖的尖叫声就打断了他的思绪:
“老祖,那那那,那是什么?!”
老祖循声望去,顿时大惊失色。
只见原本被阻挡在玄女外侧的火焰纷纷“活”了过来,一朵朵焰花转变成一个个手拿钢叉的力士,朝着他们步步逼来。
“不好!”
意识到不妙的老祖当即喷出一团火球,试图以火攻火。
然而火球才飞出去不到五米,一个摇摆,便滚落至玄女底仓。一阵闪动之后,一柄同其他力士别无二致的钢叉也伸了出来。
自己的术式居然叛变了!
惊怒之下,老祖发现,不仅是火焰,空气、水分,乃至他们自己的肉身,都在向着手持钢叉的力士形象转变。
万事万物仿佛都臣服在一个意志之下,朝他们发起了进攻。
“快逃······”老祖正准备呼喊晚辈们逃生,却发现就连自己也开始了转变,扭曲蠕动的肌肤下,一柄骨质的双股叉带着神经和血肉缓缓长出。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耳边满是同族被捅穿烧焦后的惨叫声。
【真名·心胜】
原是京城百花家祖传的读心术式,庶女百花娇不知从何处学会后,本该被其父剥离术式,嫁接至久未开光的嫡子身上,却在仪式的过程中失败。
嫡子身残,开光无望。
庶女却大放异彩,真名解放。
其父百花无萼恼羞成怒,正要对其痛下杀手,却被闻讯赶来的莫担雪救下,收为义女。
百花娇从此便随母姓,改娇为骄,更名焦骄。
心胜之名,也由百花家的我听万物,转变为了她一人的万物听我。
此刻,焦骄的真名发动,强行让玄女周遭的万物聆听她的心声,活化杀妖,加速阵法的运转。
伴随着妖族的不断死亡,玄女体外的火球越扩越大,直至百丈。
见此情形的马槊也顾不得千户大人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咬着牙就驾驶着玄女朝着司空室测算出的岛壁薄弱处撞了过去。
升腾起的海底迷雾像苍白色的帷幕,阻挡着一切试图在神弃日穿梭岛屿的行为。然而玄女毕竟是玄女,作为大夏天下巡查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只要肯支付代价,世上几乎没有什么它过不去的壁垒。
于是轰的一声,宛如烈日巡礼大地。
迷雾洞开。
硬生生凿开壁垒的玄女没有理会地面上跪地祈祷的太阳信徒,直直朝着伊丽莎白冲了过去。
直到这时,在旁边演了半天木偶的程铁衣才敢开口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焦骄摇了摇头:“司空室禀报,燕老那边,又有烧名的波动了。”
“什么?!”听闻此事的所有人都豁然起身。
程铁衣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他对着马槊说道:“马大人,你以前是管卷宗的,我问问你,自从举火烧名这术式流传开来之后,有几个用过还能活下来的?”
同样阴着脸的马槊从驾驶位离开:“十不存一。”
“那又有几个连着烧了两遍,还能活下来的?”
“万中无一。”
“你说,燕老他能不知道吗?”
程铁衣目露凶光:“烧名而死的人连魂都不会留下,燕老不可能不知道。”
“他究竟受了多大的折辱才会如此刚烈行事?”
“老实说,我同样也没办法想象······当年战场上,我只不过烧了一回,便差点活活痛死。”
马百户攥紧了拳头:“连着两回,非常人所能承受。”
他俩同时对着焦骄抱拳行礼道:
“千户大人,岛壁破碎,观镜术想来也能动用了。恳请大人动用【镜界】,让我等再看看燕老。”
“玄笺,取来。”焦骄挥了挥手,心情同样沉重。
不一会儿,一面硕大的镜子被搬了上来,黄木的边框上满是人脸,光洁的镜面上却照不清人东西,只有一团团幻光翻腾。
负责这件封印物的绣衣卫取来燕老的贴身衣物与生辰八字,摆在镜前。
很快,便有影像和声音从镜中传来。
面对这可能是燕老人生的最后一幕,马槊闭上双眼不忍观看。程铁衣却咬牙上前,双目充血——他倒要看看是哪个贼子在折腾燕老。
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有些粗鲁地挤开调试封印物的绣衣,程铁衣只听得镜中阵阵呼喊声传来:
“逆徒,逆徒,你要作甚!快把这破钟放下!”
“嘿嘿嘿,师父,你就别躲了,从徒儿这一次吧。”
“逆徒,逆徒!”
啊?
程百户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