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好
燕老一怔。
他望着祭坛上那个平静中又带着一丝倔强的年轻人,看着他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的少年气,恍惚间有一幕幕景象在眼前划过。
“师父,差分机是必要的,没有它,我们根本拥有不了自己的数据,未来所有的技术都要受制于人。”这是少年时的他。
“师父,一直依赖天工院那几个老不死的真名进行运算,那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把蒸汽炉送进大夏的千家万户!”这是青年时的他。
“老师,他们……砍掉了我的手和脚,快要建好的差分机……也被砸毁了……可以帮帮我吗,老师。”这是走投无路的他。
记忆与现实交叠,燕行岳的视线有些模糊,恍然间仿佛看见那个老头为了自己,砸碎了一辈子的坚持和桀骜。
老头陪着笑脸敬酒,低三下四地求人,给徒弟换来了精工齿轮义肢,又任由那些吃相难看的“神匠”们把他研究了一辈子的心血结晶掠夺一空,只为换一个徒弟活命的机会。
他说老师,别帮我了,你这样我看着难受。
老头只是笑着摇摇头。
那年,他与师兄带着天工院授予的鷩冕,提着两壶老酒,也曾去哭着问师父,如果当年没有执意帮他,穿上这身漂亮衣服的是不是就是老头你自己了。
师父没有回答。
空荡荡的坟头不会说话。
从此,“帮帮我”这句话成了困扰燕行岳半生的魔咒。
心结难消的他最终选择离开繁华的京城太安,他怎么也想不通,师父为什么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不惜代价,以至于搭上了后半辈子的所有。
师兄是师父的亲生儿子,他想明白了。
燕行岳却绕不出来。
厌弃过,形骸过,也逃避过,以至最终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错事,这才沦落到被人劫持,被当做祭品。
活着,当然最好;就这么死掉,其实也能接受。
燕行岳的内心深处,其实本就有着严重的自毁倾向。
只是在这场既在预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的劫持事件里,燕行岳遇上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看着他反抗、求生。
看着他为不认识的人打抱不平,他头一次觉得,要是收一个这样的徒弟,活着好像也不赖。
燕行岳这才恍然大悟。
老师当年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稚嫩、青涩却又一腔热血。
舍不得他就这么死了啊。
而现在他在叫自己这个老师去帮帮他,那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帮呢?
终于与往事和解的燕行岳于是定定地看着祭坛上的王前,在院长怨毒而不解的尖叫声中,含笑道:
“好。”
下一刻,来自神匠的操纵使得奥比恩搭建的两个仪式重新合二为一。
王前听着来自燕老的传音,借着之前的感悟,磕磕碰碰地搭建起了自己的第一个术式。
——就像当年燕行岳的师父教他搭起的第一组齿轮一样。
于是王前念诵道:
“身为柴薪,魂烧我名。”
“心火不灭,自有光明。”
【举火烧名】
霎时,比上次依靠燕老的身体施展这个术式时还要剧烈的疼痛急卷而来。
山呼海啸般地吞没了王前,血红色的火焰啮咬着他的每一寸血肉和灵魂,爆豆般的脆响自全身各处连续响起,王前痛得连嚎叫的力气都没有。
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被燕行岳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的院长先是惊怒交加,这一晚上的转折实在太多太离奇,但是在看见王前的反应之后,又不由地讥笑出声:
“要是随便一个普通人就能完成这种术式,那我也不用舍弃人类的皮囊去当个异类了。”
“你真指望他是个英雄吗?废物不管怎么样到最后都只会是个废物,我告诉你老不死的,这种没有价值的废物生来就只配当祭品。”
“还是毫无意义的那种。”
院长笑得轻蔑且畅快,肆意践踏一位神匠面皮的机会可不多见——直到奥比恩按了按他的脸。
他抬眼望去。
本以为快被烧死的王前匍匐在地,一拳又一拳的捶着地面,鲜血淋漓。
凌迟。
除了这个词王前实在想不到还能用什么词汇去形容他现在的感受了,他自己都有点惊讶自己是怎么支撑下来的。
“可到底我没有死……”
王前喘着粗气,艰难地抬起头,对着院长露出了一个堪称暴虐的笑容。
赤红的火焰噼啪一下窜起数丈高,在怒吼声中逐渐染上缕缕金色。
仿佛有蛋壳破碎的声音,雏鸟终于见到了真实的世界。
王前未死,
灵光大开。
“成了。”
在燕行岳的大笑声中,奥比恩颇为复杂地叹了一口气,王前【开光】了。
院长则是觉得快要疯了,先不说这小子怎么莫名其妙的成功的,就说你这一幅欣慰异常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我们两个才是一根绳上的!
但是很快,院长就放弃理解奥比恩那复杂的语气来自何处了。
只见王前一步一步的靠近那把漆黑的大剑,来自地脉的灵性之风吹得身上的衬衫猎猎作响,走得有些艰难。
“真是神奇,我居然真的能感受到灵魂,”王前心想,“这要是回地球,不得轻轻松松刷个诺贝尔生理学奖?”
“还是算了吧,”王前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忍俊不禁,“别到时候以研究成果的身份去领这个奖,那可就太让人悲伤了。”
他又回头看了看含笑的燕老和争执中的怪物二人组,吐槽道:
“老爷子哎,我知道你对我很满意,但是你笑得那么畅快,我不太好意思叫出声啊。”
“妈耶,痛是真的痛啊,我都快看见我太奶了。”
“但是吧……”王前摸了摸鼻子,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帅爆了,是不能乱叫,叫了跌份。”王前抬起手臂,看着手上半透明的火焰,咧了咧嘴。
接着站直了腰,看着眼前被奥比恩称作傲慢的大剑:剑横置着,把柄在左,剑刃朝右,剑身光滑平直,剑格则是一条有着七个角和三个脑袋的西方巨龙盘卧着。
王前感叹了一下这剑真帅的同时,还有些疑惑:“奥比恩是左撇子吗?还是说有什么特殊的象征意义在里面?”
“想不通啊……”
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
王前感应了一下身体和灵魂之间那无法描述的边界上逐渐绽开的缝隙,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深吸一口气,伸出左手探向了傲慢。
院长都快急疯了,一个劲的调动血能,却被早有准备的奥比恩不停地打断,他说:
“放弃吧,有地脉的加持,要么他死在这段距离上,要么他真的能触碰到原罪。我们是没有办法干扰这个进程的。”
“那你还把关键告诉他?”院长狂怒道。
“孔波雷,舍去肉身真是你这辈子做过的最烂的决定。”奥比恩叹了一口气。
“就算我不说,那边那个老疯子看起来,像是不会说的样子吗?他把他自己都搭上去了,阵法是说改就改,天知道他脑子里装着的都是什么。”
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院长,看着此刻因强行融合阵法节点而陷入昏迷的燕行岳,看着他仍萦绕在嘴角的笑容,陷入了沉默。
“那我们只能等死了?”院长有心如死灰。
奥比恩摇摇头:“谁跟你说,只要接触到傲慢他就赢定了?”
他向着祭坛踏出一步,一点点揭开之前拦住他们的地脉之墙,阴鸷一笑:“我的仪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