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桓温的算盘
荆州,江夏郡安陆县。
小冰期的冬季便是连南方也是躲不过,荆州境内的云梦大泽如今都有要结冻的迹象,这般严寒也不知道这个冬天又要冻死多少人。
不过死再多黔首,也不过是高门显贵悲天悯人的一句感叹罢了,若是兴致上来还能吟两首诗彰显自己的文采。
不过这一切,对于如今在安陆县盘踞的这条潜龙而言却是完全不同。
桓温虽然出自龙亢桓氏,但在南方的衣冠之中真算不上高门显贵,这其中的酸甜苦辣他多少能与那些黔首们共情一些。
在他的主持下,不惜拿出自己府中的财物接济贫苦之民,在这种德政之下,去岁整个江夏居然没有冻死一人。
这样既得到百姓民心,又拥有平蜀之功的人,如何能不让在建康的小朝廷又惧又怕?要知道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名字叫“司马昭”。
不过显然,如今安居在安陆的桓温并不在乎建康朝廷如何想他,荆州的数万精锐兵马早就已经变成了他的“私军”,如今便算是朝廷也只能仰他鼻息。
“大将军,郗府掾来了。”
穿着青衣的婢女,小心翼翼的垂着头进来禀报。
“嘉宾(郗超字)来了?快些让他进来!”
本来安卧在软榻之上,手里拥着刀扇,似是正在打盹的中年人顿时睁开了眼睛,颇为激动的招呼道。
“唯。”
婢女知道自家主子的性情,桓温便是如此,从来眼高于顶,不少门阀想要希望通过他的举荐让子侄入仕,都被桓温一一拒绝,甚至还会一顿臭骂。
唯独这个郗超是个例外,桓温十分亲重他,如今的桓温已经贵为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但却从来只以平辈之礼对待郗超。
郗超今年多大?说起来惊世骇俗,不过十三岁而已,这般人物便是如今风头正盛的杨翀与之相比都有些自惭形秽。
很快,一个穿着玄黑色大袍,头戴介帻的少年就穿着木屐走了进来,虽然打扮上很老成,但却也难掩他脸上的稚气。
“仆臣郗超,拜见桓征西。”
郗超拱手便要给桓温行礼,却被快速翻身起床的桓温一把按住。
“说了多少次了,你我之间不必拘泥礼数,我素来都将君视为知己,君难道还不信我邪?”
桓温佯作不快的对着郗超埋怨道。
郗超自是晓得桓温对他的看重,不过他却也知道眼前之人是如今南朝一等一的人物,这样的人倾慕你,可以折节下士,但你自己却决不能忘乎所以。
于是郗超连忙对桓温谦逊了几句,桓温虽然口中不喜,但眼神之中却明显添了几分得意。
很快桓温就拉着郗超的手一路走到了床上,这个时代对待朋友,抵足而眠,彻夜而谈是很正常的事情,桓温与郗超这般亲近的交谈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郗超倒是单刀直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将军应该已经看到长安来的文书了吧。”
桓温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确实已经看到了杨翀的书信,旋即开口说道:“嘉宾你是知道的,如今朝廷忌惮我灭蜀之功,每次我上书请求北伐,都如泥牛入海再无音信,此番关中便算是有心作为也无可奈何。”
郗超用敏锐的眼神审视着桓温,心中暗自揣摩这番话几分真假。
桓温自然也察觉到了郗超眼神中的审视,于是哈哈一笑,伸手握住郗超的手,然后说道:“我知道嘉宾在想什么,如今关中便如熟透的桃子,只消伸手便可以采摘,我若是执意上书朝廷,以收复失地的大义压之,朝廷便算是再不愿意,也只能应允。”
郗超这次点了点头,桓温如果拿朝廷当挡箭牌那就太拙劣了,若是没有杨翀的起义,晋廷或可以无限期的将北伐拖下去,但如今杨翀已经取了长安,大义便到了桓温手上。
“不过,嘉宾,我也不瞒你,如今出兵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当初杨渠袭取长安断掉麻秋的粮道正是聚歼麻秋于悬钩的绝好时机,可惜,司马伟长这个伧子鼠目寸光,白白坐失了如此良机,如今麻秋已经龟缩回关中再想歼灭就难了。”
桓温语调中充斥着一些惋惜,当然,他也不确定自己若是在司马勋的位置上会不会一鼓作气北上,彻底收复关中。
提到司马勋,桓温脸上不由得又浮现了几分鄙夷之色。
这个人虽然军略才干俱是上乘,但却鼠目寸光到了极点,得了麻秋的好处后,司马勋当即调转兵锋袭击南阳,一举杀掉了羯赵的南阳太守袁景,占据了整个南阳郡。
可他也不想想,桓温如何会允许他的势力染指荆州?于是桓温当即以桓冲、桓石虔进攻司马勋,司马勋虽然靠着晋廷对桓温的忌惮拿到了皇帝诏书,可惜桓温却是不吃这一套,直接一句“此乱命也!”
晋廷不敢得罪桓温,也只能沉默,于是倒霉的司马勋偷鸡不成蚀把米,被桓石虔一顿暴揍,损兵折将的逃回了梁州,不仅如此,桓温还上书参劾他勾结羯赵,逼的司马勋不得不亲自写信给桓温道歉,言辞卑怯,这才让桓温放了他一马。
“难道将军是想在荆州坐看云雨,毫无作为吗?”
郗超盯着桓温的眼睛问道,他是了解桓温的,桓温绝不是一个能眼睁睁坐视机会从手中溜走的人。
“嘉宾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
桓温顿时笑了起来,反问道。
郗超摇了摇头。
桓温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拍了拍手,朗声道:“取舆图来!”
很快一张布满标记的舆图就被放在了床榻之上,郗超看着这图心中暗暗吃惊,别看桓温一副要袖手天下,坐看风云的模样,但暗地里却在暗暗准备,这心机城府属实是让人咋舌。
整个地图上都是桓温标注的标记,从关隘到河道,攻击的方略,进军的路线划的清清楚楚,不消说,这舆图只怕几个月前桓温就在日日研究了。
“怎么样?我可以说,整个关中的地形地势,关隘分布都已经烂熟于胸,只要时机成熟,我便可以保证自取长安!”
桓温用手指狠狠的敲在了象征长安的小点上。
“所有将军便这么相信那杨渠能抗住麻秋的攻势?”
郗超当然知道桓温说的时机成熟是什么意思,和苻洪一样,桓温的重心此刻也不在关中,他要取关中也是以最小的代价取关中,因此,与其直接下场搏命,不如先让杨渠去跟麻秋角逐,等到二人疲敝,他再收渔翁之利。
“他最好挡不住。”
桓温不在乎的摊了摊手,然后开口解释道:“关中局势错综复杂,若是这杨渠真挡住了麻秋的攻势,便算是我等顺势夺取关中,只怕朝廷也会勾连关中地方士族从中作梗,与其这样,不如让麻秋替我们将脏活累活都干了,这样我们便只需驱逐麻秋,便可以得到一个干干净净的关中。”
桓温从来没有打算救杨翀他们,他只是希望杨翀能尽可能的消耗麻秋的兵力,虽然他不认为杨翀能够守住长安,但依靠长安的坚固,防守数月,让麻秋损兵折将应该还是不难。
“那若是杨渠不堪一击,未能阻挡麻秋呢?”
郗超皱眉又提出了自己的担心,杨渠的名字他是知道的,属实是有些不堪,坊间甚至风传此番夺取长安都是出自其年止束发的长子之手,而与他没什么关系,这就让郗超不得不对杨渠的能力感到担忧。
“嘉宾尽管宽心,我料这杨渠绝不是这般简单,当然,为了能让他安心守长安,我们还需一物。”
桓温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抚着下颌的胡须缓缓说道。
“何物?”
郗超有些好奇。
桓温也没有隐瞒,当即从塌下取出了一卷帛书递给郗超,笑着说道:“我在帛书上许诺杨渠即刻发兵北伐,如此其守志必坚,这样,麻秋想要速取长安无疑痴人说梦,等到麻秋损兵折将,我等再伺机北上,大事可成!”
桓温说的自己都兴奋了起来,整个人都直了起来,收复中原,这是多么诱人的功业,如今却似乎近在咫尺,为了实现这个功业,莫说一个小小的弘农杨氏,便算是他自己的至爱亲朋又有什么不能牺牲的呢?
郗超看着帛书上言之凿凿的“谎言”,眉头微微皱了皱,从内心上来讲他还是有些抵触这样的行为的,不过很快便又平复了下来,作为这天下博弈的棋手们,多余的情感从来都是赘余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