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蛊蛛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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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明月,星光闪烁,虽然是夜空,却仍是疏朗开阔,仰头观之,令人心胸畅快。好云山的夜色缥缈如仙,头顶是明朗星空,身周却是随风流动的迷蒙雾气,漫步其中,望天观地,宛若踏云而行,别有一份异样的心情。
“呜——啊——呜呜——”一阵阵狼嚎般的嘶吼由善锋堂中心偏左的一栋房屋传来,砰砰撞门之声不绝,仿若其中正关着一头狰狞可怖力大无穷的怪物。再看那房屋四周,门窗都以精钢由外封死,墙壁之外堆着许多大石,甚至连屋顶都扣着七八丈钢丝渔网,这等阵势,可见屋内所关的“东西”有多么骇人。
一人坐在离房屋不远的柳树下,时渐深秋,柳树正在落叶,夜色中片片纤瘦的黑影,随风而下,落在人发际衣上,状甚安然。这人身着灰色布衣,足踏一双崭新的云纹软鞋,一头银发,肤色甚白,正是唐俪辞。
那如野兽一般被关在屋里的“东西”,自然是身中蛊蛛之毒和猩鬼九心丸之毒的池云,此时距离他脱离茶花牢已有四日,身上双毒齐发,痛苦难当,加上神志已失,便如疯虎一般。邵延屏本要将他点穴,但他剧毒在身,蛊蛛之毒和猩鬼九心丸之毒都非寻常毒素,长期点穴只怕毒质淤积身上某处,引起难以挽回的后果,考虑再三之后还是放弃,只用绳索将池云绑了起来。结果毒发没多久,池云就挣脱绳索,在屋里冲撞起来,邵延屏生怕他撞破屋子冲出来杀人,只得在屋顶扣上渔网,门窗钉上精钢,再堆上许多大石,宛如把池云活埋在屋中一般,心中虽然万分歉疚,却是无可奈何。
四日之间,没有人敢接近这屋子,虽然由一处破损的窗户送入食物,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吃没吃,若是没吃,就算他是铁打的身子,也支持不了多久。
屋外月光淡淡,照在唐俪辞身上,却是十分静谧安详。
“唐公子,邵先生传话说,请唐公子到前厅喝茶。”女婢紫云从庭院那端姗姗而来,眉头轻拢,自从前些天唐俪辞无故昏厥之后,她看着这位公子便有些忧心。
唐俪辞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笑意温善:“烦请紫云姑娘回复邵先生,我现在不想喝茶。”紫云脸上微微一红:“唐公子不必与我客气,叫我紫云就好,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那么……端一碗不太热的粥过来,里面放一点葱花和肉末。”唐俪辞目望房屋,“然后请邵先生传令,由今夜到明日午夜,谁也不许进这院子。”紫云奇道:“一碗粥?从今夜到明日午夜,唐公子只吃一碗粥吗?那怎么行?”唐俪辞微笑,转了话题:“我想到了解毒的方法,紫云姑娘只要转告邵先生就好,不要让人打扰我解毒。”紫云大喜:“唐公子想到了解毒的法子,那真是太好了,池大侠有救了,我这就去说。”她转身快步奔出,往邵延屏的书房奔去。
“啊——啊——”屋内嘶哑的号叫和撞门、撞墙的声响依然惨烈,从前几日到现在,仿佛没有丝毫缓和,那里面的如果是个人,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是头兽,又会是什么样子?唐俪辞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屋前,手抚着墙上几个被撞裂的缝隙、那精钢之下全毁的窗户,“呵……”无缘无故地,他低声笑了一声,那声音不知怎的带着一股冷冷的嘲笑的味儿。
他笑了这一声,屋里安静了片刻,似乎屋里的人听见了他这一笑。
唐俪辞转身背墙,斜倚墙角,抬头望着星空。“这样就觉得很痛苦了吗?”他低声道,“如果你一直活到八十岁,就会知道其实今天身上受的痛,永远不如明日的……就会知道今天能让你自杀的事,其实并不算什么。”他望着星空,慢慢地道,“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屋里短暂安静了片刻,突然“呜——”的一声狂吼,屋里人对着唐俪辞所靠的那片墙壁猛力撞击起来,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就算屋里是一头老虎也必定早已撞得头破血流。唐俪辞不为所动,就那么靠着,一直望着很远的地方。
“唐公子,粥来了。”紫云端着一碗粥,匆匆奔了回来,“邵先生说,既然是唐公子的吩咐,二十四个时辰之内,他绝对不会让人踏进这个院子一步,请唐公子放心。”唐俪辞颔首,接过那碗粥,紫云盈盈一拜,随即快步离去。
2
“啊——”屋里再度传来一声凄厉的号叫,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这一块墙角土木崩坏,尘沙扬起,墙上竟破了一个人头大小的洞。唐俪辞转过身来,只见洞内露出木桌一角,池云竟是将木桌掷了过来,击破砖墙。木头柔软而轻,能击破砖墙,可见池云发狂时的力道大得异乎寻常。唐俪辞将那碗粥搁在方才他坐过的大石上,再度回到屋前,只听“咯啦”一阵颤抖的爆裂之声,那破了一洞的墙壁轰然倒塌,一人形状如鬼般凄厉可怖,颤巍巍地站在墙壁倒塌之后的洞口,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散发着一股古怪的刺鼻气味。
满身是伤,一半是撞墙撞的,一半是自己抓的,猩鬼九心丸毒性发作之时让人全身红斑,痛痒难当,池云神志已失,就如一头野兽,自然把自己抓得浑身是伤。唐俪辞凝视着他,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柔和:“饿了吗?”
池云嗅到了粥的味道,骤然大叫一声,双目阴森森地瞪着唐俪辞,蹲下身来四肢着地,如野兽一般一跃而起,扑向那放粥的大石。唐俪辞右手向他后心抓去,池云的身子突地压得更低,一溜烟如飞鼠一般蹿过,唐俪辞一抓落空,后肘撞出,正中池云后心,池云“砰”的一声倒地滚了几滚,翻身跃起,怨毒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唐俪辞。
唐俪辞举袖平伸,白皙的手指之中握着一物,池云眼色一变,喉中发出古怪的“呃呃”之声,唐俪辞手中握的,正是装有猩鬼九心丸的灰色瓶子。只闻风声掠耳,池云那污浊的手指已凌空抓来,唐俪辞手指轻弹,那灰色瓶子“嗖”的一声激飞上天,池云抬头仰望,在那一瞬之间,唐俪辞晃身欺入,并指连点,封住他胸口几处穴道,一抬手,池云应手而倒,摔入臂间。随之,“啪”的一声脆响,那灰色空瓶凭空坠下,摔得满地碎瓷。
纵然是失常的池云,要和唐俪辞斗,仍是远远不及,就算是神志已失,唐俪辞对池云也是了如指掌。一阵怪味扑鼻,唐俪辞拾起袖子在池云脸上一番擦拭,渐渐露出池云那张脸来,胡须横长,血斑点点,一张本来俊朗倜傥的面孔变得丑陋可怖,令人见之惊怖心酸。唐俪辞的袖子在他脸上抹拭,池云便狠狠张口来咬,嘴巴一张,唐俪辞手指一翻,一颗药丸塞入他口中,池云蓦然一呆,那药丸气味辛辣,含有一种古怪的香气,正是猩鬼九心丸!
吞入药丸之后,未过多时,池云已不再狂躁,眼神却仍是迷茫,唐俪辞拍开他的穴道,把他扶到柳树下的大石旁坐下,端起那碗肉粥,微微一笑:“张嘴。”池云呆呆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团云雾,过了好一会儿,当真张开嘴来,唐俪辞一匙肉粥塞入他口中,他便咽下。
未过多时,一碗粥吃尽,池云精神略复,张了张嘴巴,似要说话,却不成声调。唐俪辞手指伸出,横唇而过,擦去他嘴上粥的残渣:“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先好好睡一觉。”池云此时听话至极,闻言闭上眼睛,倒头便睡,也不管身后只是大石一块。唐俪辞看着他,摇了摇头,池云只是个孩子,不管武功练得多高、杀了多少人,仍然只是个孩子。
静坐了一会,夜风更凉,雾气之中更为冰冷,唐俪辞探手入怀,取了一个水晶酒杯出来,对着月光一照,酒杯晶莹剔透,梨形的杯身颇长,宛如一泓清水,散发着一层迷人的神秘之气。这水晶酒杯就叫做“水晶杯”,传闻世上本有七个,万窍斋珍藏一对,而这就是其中的一只。唐俪辞挽起了衣袖,横指划过左腕,左腕血脉破裂,鲜血流出,很快涌满一杯,他以一块白色绸帕包扎伤口,把那杯鲜血放在地上,人也席地而坐,背靠大石。
大石之侧,池云沉沉睡去,鼻息均匀。
大石的另一侧,唐俪辞倚石而坐,眼望遍地碎石尘土,过了良久,目光移到盛满鲜血的水晶杯上,又过许久,微微一叹。他很少真的叹息,毕竟,能让他感慨的事真的不多,这世上错综复杂、凄厉悲哀的故事,他已经历过太多。中了暗算变成蛊人,杀人无数,对唐俪辞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池云来说,也许会是一项他承担不起的打击。
3
要让他真的清醒吗?
清醒,尤其是太过清醒,毕竟是人间最残酷的事之一。
夜风轻拂,雾气弥散,那盛满鲜血的水晶杯外隐约凝了一层白霜,雾气飘过,白霜随即散去,而白雾再飘过,白霜又现……
就像那杯中的热血,正和清秋的寒意搏斗,就像它纵然脱离了躯体,却始终不甘冷去。
过了大半个时辰,杯外白霜终于凝住,那杯中的鲜血渐渐分为三层,越往上颜色越浅。唐俪辞举手握杯,只见水晶杯外的白霜渐渐增厚,唐俪辞施展阴柔之劲,让那杯鲜血的温度降得更低,但见血色渐渐转为褐色,杯底浓郁的血层慢慢变为血块,而上层的颜色更清。等到血层彻底凝为血块,唐俪辞又取出另一个水晶杯,将上层清澈的液体倒入水晶杯中,手腕晃动,均匀而快速地摇晃起来。
他的血,因为特殊的原因,对世上大部分毒素都有抗体,所以如果提取血清,为池云注入免疫血清的话,也许可以解蛊蛛之毒。蛊蛛品种繁多,好云山上又缺乏真正了解此道的名医圣手,与其坐以待毙,取免疫血清是相对妥当的方法。只是在如今的时代,缺乏制备血清的器皿和工具,不足的一切,他只能以人力代替,血清能不能成,谁也不知道。
一切看池云的运气,而究竟是把他治死了是他的运气、或是医活了是他的运气,便是池云自己,也很难回答吧?
一炷香时间之后,唐俪辞取出一个小小皮囊,将第二个水晶杯中澄清的液体吸取部分,存入皮囊之中,随后拉起池云左臂,小桃红一掠而过,在他左臂内侧划了一道虽不大却颇深的口子,鲜血随即涌出。池云吃痛,一惊而醒,唐俪辞托住他左臂将皮囊之中澄清的液体一下灌入他伤口之内,随即五指伸出,牢牢按住那伤口,一股强劲的真力逼住伤口鲜血不得外流。池云只觉左臂伤口剧痛,一股刺痛的凉意顺血而上,唐俪辞真力透臂而入,推动那凉意运行全身,池云一声大叫,全身不住颤抖,片刻之后牢牢抓住唐俪辞的右手,昏死过去。
夜色深沉,明月缓缓蔽入云中,庭院之中一片黑暗,唐俪辞一扬手脱下套在中衣外的灰袍,连同扯开池云紧扣在自己臂上的五指,席地而坐,仰首望着阴云涌动的夜空。
未过多时,地上浮起一层燥热之意,夜空阴云更浓,豆大的雨点点点打下,再过片刻,哗啦一声,已是倾盆大雨。好云山水气浓重,下雨是常有的事,尤其是这种季节,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电闪雷鸣,众人早已习惯,并不奇怪。
白哗哗的雨水连接天地,身周树木颤抖,花草低伏,方才崩塌一角的房屋又逐渐开始滑落砖石瓦片,满地的雨水流成泥水,耳边尽是沉重的雨声。
唐俪辞并未躲雨,池云也一样暴露在雨中,暴雨闪电之中,两人一坐一卧,任由雨披满身,衣袍皆湿,勾勒出全身所有的轮廓,便如两尊石雕铁铸的菩萨。
雨似乎下了很久,天渐渐亮了。
池云躺在石上,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因为整夜淋雨,他全身的污垢已被洗去大半,肌肤上毒发的红斑也已褪去,然而受寒所致,脸色惨白。唐俪辞倚石而坐,衣袂委地,日光渐渐照到他湿透的衣袖,与池云惨白的脸色相比,他仍是脸色姣好,被日光照了一阵,似乎暖了回来,他转过目光看池云,唇角微微一勾,说不上什么表情:“还不起来?”
池云全身颤抖了一阵,右手五指张动,似想抓住什么,转过头来,缓缓睁开了眼睛,右手抬起覆在脸上,沙哑地道:“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唐俪辞侧脸相看,轻轻一笑:“自然是我救回来的。”
“老子……老子做了些什么?”池云坐了起来,“老子的刀呢?”唐俪辞不答,过了好一会儿,他问:“你现在记得些什么、不记得些什么?”池云皱眉,咳嗽了几声,甩了甩头:“咳咳……老子记得跳下那该死的什么牢,他妈的一出好云山就被人沿路追杀,人人武功高得不像人,并且人人蒙面,老子抵敌不过,跳下那什么花牢。”唐俪辞眉心一蹙:“之后的事你就不记得了?”池云茫然看着他:“你是怎么把老子救出来的?那山顶一个坑,深不见底,你打破山顶了?”
4
“我早就说过,我神机妙算,武功天下第一。”唐俪辞语气很淡,听不出究竟是玩笑、或者不是玩笑,“要救你并不难。”池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老子跳下茶花牢以后怎么了?”唐俪辞又看了他一眼,眼神变幻莫测,其中一瞬闪过一丝说不出的寒意:“你跳下茶花牢以后怎么样了,你自己不知道,我怎会知道?”池云呆了一呆,抱头苦苦思索,然而脑中一片空白,除了跳下茶花牢那一刹那的黑暗,脑中似有千百个人影晃来晃去,却是不得头绪,仿若在那千百人影之前有一道枷锁,让他抓不住其中的丝毫片断,越想越是茫然,越想越是不安:“我……”
“你跳下茶花牢之后,头在地上撞了个包,将自己摔晕了,一直到我将你救出,什么事也未发生。”唐俪辞冷冷地道,“所以不必想了,什么事也没有。”
池云皱眉:“真……真的吗?”唐俪辞勾唇浅笑,笑得毫无笑意,眼角眉梢挑起的全是一股子冰冷之意:“真的。”池云用力摇了摇头,茫然道:“我有摔得如此重?”唐俪辞看了他很久,眼色自极寒极冷渐渐缓和,过了好半晌,他道:“有。”
他当真是摔昏了?池云听着唐俪辞的说辞,心中是说不出的不安,蓦然转头,入目倾颓毁坏的房屋,心中大震:“这是——”
“那是我拆的。”唐俪辞自地上缓缓站起,一把将池云从大石上提了起来,“既然醒了,那就走吧。”池云颈后要穴落入他手中,骤不及防被他提了起来,惊怒交集,张大嘴巴:“啊——”他尚未说话,唐俪辞提起人往前疾奔,强风灌入口中,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很多事都不对劲,跳下茶花牢之后的事真的丝毫想不起来,心中不安愈盛,但却不愿细想,脑中一阵混乱、一阵空白,片刻之间,唐俪辞已把他提到另一处厢房之内。房内本有一人,见这两人这般闯了进来,大吃一惊:“唐公子……”
“邵先生,”唐俪辞踏入邵延屏的屋子,脸色顿和,微微一笑,“池云已经醒了,烦请让人送热水过来让他洗漱。”邵延屏刚刚起床,心中苦笑,这位公子自己不睡也当别人都不睡的,幸好他习惯好起得早,眼见池云神志清醒,顿时大喜:“他好了?”
唐俪辞眼神微敛:“自他摔晕之后,总算是醒了。”邵延屏一怔,他七窍玲珑,闻一知十,立刻打了个哈哈:“池大侠这一昏昏了好久,总算无事了,可喜可贺,在此稍等片刻,我立刻让人送热水过来。”池云眉头一皱,邵延屏这句话不伦不类,但他刚醒不久,脑中尚未清楚,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什么来。片刻之后,下人送上热水,池云开始沐浴,热气蒸腾上来,一切迷迷蒙蒙,热水泼上肌肤,阵阵刺痛,却是不知何时遍体鳞伤。他呸了一声,一勺热水浇上脑门,白毛狐狸和邵延屏都不是什么老实人,说话不尽不实,老子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屋外,邵延屏和唐俪辞走出十来丈,脸色顿时一变:“池云他……”唐俪辞低声道:“他忘了。”邵延屏失声道:“忘了?他忘了他身中猩鬼九心丸和蛊蛛之毒,被炼成蛊人,在那茶花牢里杀人盈百、甚至还要杀你的事?”唐俪辞背对着邵延屏:“不错,他打心底不想承认曾经发生过的事,于是便强迫自己忘了。”
“忘了?”邵延屏苦笑,“忘了也好,池大侠英雄侠义,若是毁于猩鬼九心丸和蛊蛛之毒,实在是苍天不仁,忘了也好。”唐俪辞缓缓转过身来:“他并非是真的忘了,只是不愿承认而已,而不管是忘了,或是不愿承认,发生过的事都不会因此改变。”他淡淡地道,“人要学会承受,而不是逃避。”邵延屏脸上失了笑意,叹了口气:“但并非人人都一开始能如此清醒,逃避是种本能。”
“只要逃过一次,要站起来就很难,而要看得起自己更难。”唐俪辞平淡地道,语气之中听不出什么感情,“他让我很失望。”邵延屏越发苦笑:“池大侠遭逢大难,能得不死已是奇迹,何况他还年轻,唐公子要求他一旦清醒就接受发生过的一切,未免太过。”唐俪辞缓缓地道:“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幼稚、就是懦弱。”邵延屏心中骇然,看了唐俪辞一眼,唐俪辞目中毫无笑意,脸上却仍旧微微一笑。这一笑笑得邵延屏越发心寒,他自己对自己要求颇高也就罢了,他若是持着这种苛刻偏激的眼光去看人,有几人能达得到他的要求?世上在他眼中的,能有几人?
5
“你在想什么?”倏然间,唐俪辞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他,邵延屏只觉浑身都出了冷汗,强笑道:“我在想……哈哈哈……天亮了。”唐俪辞看了他好一阵子,回过身去淡淡一笑:“不错,天亮了。”邵延屏长长舒出一口气,越接近这位公子爷越了解这位公子爷,他便越是怕他,这位公子爷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意,孤寒的冷,自心中发散出来孤寒,像人在高处风愈冷,望下尘寰皆渺然的那种孤寒,因为太高、离得太远、太孤傲,所以衍发出一股对人的不信任来。他见过的世面不可谓不广,再孤傲自负的剑客也见识过,但都不是唐俪辞身上的这种冷,平时也不明显,便在此种时刻清晰透骨。
仿佛他和这世间的一切距离遥远,而他的所欲所求更是这世间的人事物所无法满足的一般,一种空洞的孤寒、一种无解的寂寞。
也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所以很冷。
很寒人。
“听说普珠上师已经返回少林?”唐俪辞静立了一会,转过身来,微微一笑,神色已和。邵延屏点头:“按日程计算,应当快到了吧。”唐俪辞颔首:“接下来几天,也是武林局势关键的几天。”邵延屏心中一动:“少林寺方丈之会,剑会可要派人参加?”唐俪辞目光流动:“邵先生可代剑会前去观摩,表明中原剑会对少林寺的敬意。”邵延屏大喜:“我也正是此意,我带十名剑会弟子前去参会,善锋堂中有唐公子在,我十分放心。”唐俪辞平和地道:“邵先生尽管去,这里有我。”
“剑会中尚有成大侠和桃姑娘,董长老也正从洛阳折返,其余弟子六十六人,一切皆受你调遣。”邵延屏正等他这句话,中原剑会这个烫手山芋,只愁不能早早丢给唐俪辞:“明日我也准备前往少林寺,池大侠的毒伤……”
“放心,现在他想不起来,总有一天是要想起来的。”唐俪辞慢慢地道,“还有在善锋堂游荡的那名黑衣人,我保管他绝对不会在少林寺出现,也绝对不敢再袭击你。”他说得很温淡,邵延屏却是大吃一惊:“你——你知道那黑衣蒙面人是谁?”唐俪辞微微一笑:“我知道。”邵延屏瞪眼道:“是谁?”唐俪辞眸色流转,眼色很深:“这个……在少林寺方丈选出来之前,还是不说为上。邵先生若是信我,尽管去吧。”
“我当然是信你。”邵延屏惭惭地笑,说信自然是信唐俪辞的,只不过并非是一种心悦诚服的信,更宁可说是一种寒畏,若说唐俪辞是个将军,则他邵延屏决计不会为了这样的将军去死的,而若成缊袍是个将军,说不定情况便不相同。唐俪辞轻履走出三五步,忽而微微一笑:“你很怕我吗?”
迟疑了一小会儿,邵延屏坦然道:“很怕。”唐俪辞缓步而去,背影卓然潇洒:“会怕我的,都是聪明人。”
邵延屏哑然,这句话听在耳中,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苦笑一声,回房去看池云的情况,再点人手准备行囊,前往少林寺。
秋色渐浓,好云山云雾中寒气渐盛,湿气重,便让寒冷更冷了十分。
垂柳逢霜,渐变白头,满园郁郁的青翠,化作一片萧条之色。园中竹亭之内,一人桃衣如画,怀抱一件淡紫色的夹袄,倚在亭中,不论远观近看,皆是佳人如玉,仪态万千。
她自然是西方桃。
她在等人。
雾气浓重,自树梢凝水而下,宛若有雨,有人撑伞而来,灰衣布履,水雾迷离之中,就如一幅江南烟雨的图画。
“桃姑娘。”来人将伞收起,笑颜温雅,意态安然,“等了很久了吗?”
西方桃浅笑盈盈,娇美温柔无限:“等的是唐公子,无论等多久,我都不会厌烦。”她转过身来,看着灰衣银发的唐俪辞,“唐公子神通广大,又出了我意料,”她轻轻地叹了一声,“我以为茶花牢外如此多的高手加上茶花牢内中蛊的池云应该足以要了唐公子的命,结果……你居然毫发无伤……”
“你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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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西方桃柔声道,“我很高兴,人生……难得遇上一个很想赢的对手……”她抬手绾了绾头发,“这几天我有许多机会可以杀了池云,尤其是你昏迷的那一晚,我没动手,你可有觉得意外?”
“池云现在的状态,对你有利无害,我从不担心你会杀他。”唐俪辞在亭中坐下,人影扶疏,眼神微垂,唇角未勾,却能从下垂的眼睫处看出丝丝的笑,“你想杀的人……从来都不是池云。”
“哦?”西方桃似笑非笑,衣袖一拂,“那我想杀的人是谁呢?”
“桃姑娘想杀的人从未变过,不杀邵延屏,你就没有机会染指中原剑会,不是吗?”唐俪辞眼波流动,似笑含情地望了西方桃一眼,“可惜你一直找不到机会。”
“有唐公子在,就算我瞧到机会,也是不敢出手呢。”西方桃嫣然一笑,“但你让他出门到少林寺去,不怕我在路上设下埋伏,悄悄杀了他?”唐俪辞斜倚竹亭的栏杆,手指托腮,目望远方的迷离的水色,唇含浅笑,“杀邵延屏是一回事……我猜你这几天没有动手,除了找不到机会、怀疑我故布疑阵之外,还想出一个好主意……”他慢慢转头,看人的瞳色很美很深邃,“你打算杀了邵延屏,嫁祸给我,一石二鸟,上上大吉。”
西方桃目中掠过一丝惊奇之色,樱唇微张:“有时候……你真让人怀疑是人是鬼……”唐俪辞微微一笑,柔声道:“今天约桃姑娘前来,是想提醒姑娘一件事——”西方桃眼波流动:“什么事?”唐俪辞道:“你若杀了邵延屏,却不能成功嫁祸给我,那便是促成我入主中原剑会……”他轻轻呵出一口气,在清寒的天气里便是一团白霜,“我若真正掌权,我要杀谁便杀谁,从不忌讳任何人的想法,你明白吗?”
西方桃脸色微变,咬唇不语。唐俪辞缓缓站起,背对着西方桃:“我之所以没有像对付余泣凤那样对付你,不过不愿中原剑会受到刺激分崩离析,折损白道实力。若是我做了中原剑会之主……那立威之举——第一件事就是杀你。”言罢,他忽而侧脸轻轻一笑,脸颊雪白,腮上晕红,煞是好看,随之步履优雅,施施然而去。
西方桃望着他的背影,目中杀气一掠而过,竟是森寒可怖,桃色衣袖中手掌握拳,指节咯咯作响,倏然拂袖转身,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过了片刻,她修长的指甲轻扣竹亭的竹柱,嗒嗒两声轻响,心计已定,抖开紫色夹袄,袄中一只青黄色、极小的鸟儿振翅飞起,往天空自由而去。
过了许久。
“桃姑娘。”有人走近,语气冷淡,“善锋堂正逢多事之秋,你还是待在房里,少出门为妙。”听这人的声调,正是成缊袍,自从剑会突现蒙面黑衣人夜间游荡一事,他便放弃返回师门,留下增强剑会的实力。
西方桃转过身来,神情似有所忧:“成大侠,我在想……就我和普珠上师一路同行途中,曾经遇见几个风流店的女役,听她们私下议论,好像提及一个地方,名叫‘冯宜’。我一直没放在心上,今日突然想起,那似乎便是江湖‘名医谷’所在,所以我想……那些退隐江湖多年的老名医,难道会与风流店有所纠葛?或者是风流店残众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名医谷?”
成缊袍微微一怔:“这个……姑娘可有向邵先生提及?”西方桃摇了摇头,柔声叹道:“等我想起之时,邵先生已经出门前往少林了,而唐公子……他……他……”她脸颊红晕,神情颇现幽怨之色,“我说话他都不听,我想他……他开始讨厌我。”成缊袍甚为诧异,不久之前方见这两人搂搂抱抱,十分亲热,短短几日便出现问题了?究竟是西方桃言过其实,别有用心;还是唐俪辞真是风流成性、对人使乱终弃?眼见西方桃双颊飞红,大显羞色,成缊袍也不好多说,满心疑惑,辞别而去,心中却想抽空往冯宜一行,冯宜离此不远,虽说名医谷的老人家已不现江湖多年,但也该有所提醒。
见成缊袍沉吟而去,西方桃浅浅一笑,心情忽又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