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重量:失智、衰老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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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面对

我存在!但无人关心,无人知晓。 1

我和肖恩在伦敦北部某个安逸街区有一处住所,我们一起用尼奇·弗伦奇(Nicci French)的笔名创作心理惊悚小说。那栋维多利亚式排屋坐落在绿树成荫的街道上,附带精心打理的花园,窗台上还摆放着天竺葵,十分迷人。街区里有一小片绿地,人们可以在那里扔木棍逗狗玩,是个不错的娱乐场所。这里还有一所小学,每个工作日的早晨,小孩子们都聚集在校门外,发出欢快的说笑声。附近还有餐馆、咖啡馆和商店,几分钟就可以走到。路的尽头有一座巨大的监狱,高墙顶上围着带刺的铁丝网。它的后面是没有任何标记的坟墓,曾经埋葬过被处决的囚犯。我有时会看到没有车窗的货车从监狱大门进出,晚上经常有直升机在上空盘旋,仿佛高声尖叫的巨型昆虫,聚光灯在黑暗中不停晃动。有人说曾在监狱附近发现有无人机投掷毒品或手机。但我看不见监狱里面的情形。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关在监狱里的人,也从没听见过他们的声音。

糟糕、可怕的事情继续在这座监狱里上演,1200多人在拥挤、肮脏、残酷的环境中生活。大约9平方米的单人牢房里通常关押着两个人,里面还有个几乎没什么遮挡的厕所,距离他们吃饭和睡觉的地方只有一两米。监狱里的厕所常常堵塞,下水道经常漏水,地板上总有垃圾,蟑螂横行。他们每天的伙食费不超过1.5英镑*,饭菜就跟猪吃的泔水差不多。监狱里毒品泛滥,一种名为“香料”(Spice)的新型“丧尸药”尤其盛行,囚犯吸食后会处于半昏迷状态,帮助他们忍受坐牢的日子。犯人们还拉帮结派,操控大局。监狱里充斥着欺凌和暴力,时常有囚犯自杀,笼罩着痛苦和恐惧的阴云。但生活在监狱之外的我们过着舒适的生活,不愿去想一墙之隔的这个机构里发生了什么。这些囚犯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外,不在我们的思考范围之内,他们与世隔绝,被剥夺了作为人类的基本权利。事实上,许多人认为,囚犯是因为犯错而丧失了人权,理应受此惩罚,没人欠他们什么。在崇尚借贷的文化中,他们是在付出自己的代价。因此,人们很容易忘记他们,毕竟坐牢的又不是我们中的一员。

我们经常因为认同感而产生某种感受或采取某一行动:一个人和我们一样,或者代表了我们熟悉或向往的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感觉和他们很亲近,关系亲密,如果他们有危险,我们会有很强烈的拯救他们的冲动。有些人受伤,遭受虐待,或是失踪,我们会满怀同情地关心他们。有些人失踪,我们则漠不关心。甚至有些人失踪,我们却一无所知。

1995年年底至1996年年初,我为《观察家报》(The Observer)撰写了针对罗斯玛丽·韦斯特(Rosemary West)漫长而严酷的审判的文章。弗雷德里克·韦斯特(Frederick West)和罗斯玛丽·韦斯特表面上是一对普通乡下夫妻,两人和孩子一起生活,与邻居相处融洽,经常一起喝茶,做周日烤肉大餐。然而,实际上,在长达16年的时间里,这对夫妻不仅性侵和杀害自己的孩子,还折磨并谋杀其他年轻女性。他们是一对连环杀手,把受害者当成性工具,残忍杀害后再将其埋在自家花园里。由于弗雷德里克·韦斯特在狱中自杀,因此只有他的妻子站上了被告席。这场审判轰动全英,至今仍能引起共鸣。那年冬天的那几周时间里,仿佛另一个世界的一扇窗突然半敞开来,而我们大多数人从未想象过还有这么一个世界——一个肮脏、堕落、暴力泛滥的世界。多年来,格洛斯特市(Gloucester)的那栋小排屋里仿佛一直在上演耶罗尼米斯·博斯的画中场景,那里集屠宰场、妓院和萨德§式刑讯室于一体。审判结束时,罗斯玛丽·韦斯特被判十项谋杀罪,并被判处终身监禁,而我则感觉受到毒害,需要以某种方式净化自己。

除了因为三观被颠覆而感到恐怖和肮脏,我还产生了一种持续时间更长、更隐蔽的失落感,它不仅改变了我这个记者原本的写作思路,甚至还改变了我对世界的认知。这么多年来,多名年轻女性被吸进克伦威尔街(Cromwell Street)25号的黑洞,却几乎没有引发外界的任何关注。其中一些人失踪后,从来没有人为此报过警。韦斯特夫妇通常会选择脆弱无力的人下手,这些人要么需要他人监护,要么失业或四处流浪,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体。她们没有属于自己的安全网。这些女人和女孩失踪后,没人会想起她们。没有疯狂的搜寻,没有举国悲痛或痛心疾首。她们原本是隐形人,她们消失后,仍旧是隐形人,基本上没人会为她们哀悼。只有在多年后,当她们的尸体被发现时,才会短暂地引起我们的注意。

审判结束几个月后,我花了几周时间和伦敦的妓女们聊天。我坐在灯光昏暗、极度闷热的房间里,听她们讲述她们的生活。当她们需要接待客人时,我就暂时出去回避。她们都很年轻,有些甚至只有十几岁。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曾遭受身体虐待或性虐待,几乎都是瘾君子,而且几乎都接受过不同形式的监护。令人痛心的是,其中一些女孩说,如果有机会,她们最想做的就是成为养父母,拯救与她们有着相同命运的孩子,拯救年轻的自己。她们工作的那条街离我现在住的地方很近。后来,那里被改造成了光鲜亮丽的街区,但随后又变得破败不堪,周围全都是荒地。房间不够的时候,那些女孩就会把客人带到荒地去交易。我以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她们?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一束荧光之中,周围笼罩着看不见的黑暗。我们只能看见我们所追寻的和我们所看见的。大约20年前,研究人员首次开展一项实验,并在此后以各种形式反复验证,试图证明“无意视盲”(inattentional blindness)现象:研究人员向受试者播放一段视频,并要求他们默数视频中篮球运动员互相传球的次数。视频中共有6名篮球运动员,分成两组,分别穿着白色和黑色球衣。大约30秒后,一个穿着猩猩外套的女人走进房间,面对摄影机,捶打自己的胸部,然后离开。从知情者角度来看,很难相信会有人没注意到这个女人。但实际上,受试者中有半数没有注意到她:他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球员身上,并没有追寻她的身影,所以她成了隐形人。

(我对这个故事有自己的看法。有一年暑假,我3岁的女儿和她的哥哥及表哥一起坐在码头,用简易鱼竿钓鱼。当时她坐在两个男孩中间,突然,她身体向前一倾,扑通一声,直接掉进了湖里。这时,两个男孩却还在继续钓鱼。直到一个衣服都没来得及脱的成年人从他们身边冲过去,跳进水里救人时,他们才有所反应。)

我们都被思维局限所困。我们不可能看见我们所生活的世界的全貌,只能看到我们的注意力微光所及的封闭的一小部分。十几岁的时候,我只会注意其他十几岁的孩子;怀孕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其他所有孕妇,然后是婴儿,接着,我看到的世界到处都是小孩子和他们筋疲力尽的父母,然后到处是单亲妈妈……现在,我看见无数脆弱、惊恐的人,然而这只不过是因为我看见我的父亲是如此脆弱和惊恐。

我们无法看见一切,但也许我们可以学会对我们的盲视有更深刻的认知,并做出适当调整。几年前,在创作《失踪人口》(Missing Persons)这部小说时,我在伦敦街头游荡了几周。突然之间,我看见一些一直存在的景象:挤在各种拱门下的人,在各种建筑物门口、地铁站、长椅和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蜷缩成一团的人,他们或推着超市手推车,里面放着装满破烂东西的塑料袋,或是举着写有“帮帮我”的纸板。他们苍老得与实际年龄不符,常年的风吹日晒摧毁了他们的面容,他们头发凌乱不堪,胡子拉碴,试图抓住每一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人的目光,后者则常常努力躲避他们的目光,或尽力绕道避开他们。走在这座大城市的一个阴冷的地下通道里,我看到告示栏里贴着这样的传单:“你上次看到无家可归的人是什么时候?”紧随其后的回答则是:“你看的越多,看到的越少。”无家可归者和流离失所的人都是从安全网中坠落的人,他们让我们看到运气不佳的后果。最好不要看向他们:毕竟,他们不是我们中的一员。

每个生命都很宝贵:想起或说起这一点很容易,有所感悟或采取行动却很难。如果遭受苦难的人和我们不太一样怎么办?如果他们是坐着摇摇晃晃的小船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呢?如果他们躺在门口一个脏兮兮的睡袋里,手里拿着一罐干白苹果酒,身旁趴着一只丑陋而忠诚的狗,又会怎么样呢?

如果他们都上了年纪,记性变差,老迈不堪,四处流浪,仿佛来自一个我们不愿想起的世界,我们会怎么看待他们?数十年来,那些患有失智症的人也一直在我们的社会中扮演着失踪人口的角色。有时候,他们已经主动退出(或被动退出)公共领域,消失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藏在医院、养老院和一扇扇紧闭的门后。有时候,他们更多的是从存在的意义上变成了隐形人。因为他们十分无助,完全依赖他人,这种社会意义上的抹杀,将他们变成了孤独的幽灵。他们还活着,却并非真正活着,不再属于汹涌的生活洪流的一部分。光不再落在他们身上。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去一家餐馆,当时我的父亲正处于失智症早期阶段,点餐对他来说变得很困难,他一直犹豫不决。年轻的女服务员幸灾乐祸地笑着,还朝我们翻白眼,好像我们在开玩笑。她走开的时候,我跟上她,狠狠训斥了她一顿。她看上去十分困惑、不安,而我则感到羞愧。她并不是残忍的人,她只是不知道真实情况,不理解而已。她以为她在看一出与众不同的戏——一出轻松的闹剧,而不是一出悲剧。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看到人们在公共场所对那些拖后腿的“老糊涂”们失去耐心,或许还有一点鄙视(我自己也曾经这样)。我也看到过一些努力工作的善良的医生和护士们议论脆弱、糊涂的病人,而不是和他们交流;在病人触碰到他们之前,就不加解释地迅速戴好塑胶手套,仿佛他们的身体是被污染的秽物;眼睛紧盯电脑屏幕,而不是关注那些因处于陌生环境中需要帮助而经常焦虑的脆弱病人。这些医生和护士只是看起来有点匆忙或冷漠,脑子里想着其他事情。我将永远感激父亲的一位医生,他来自东欧,总是神情忧郁,一脸疲惫,却始终给予病人温柔的尊重。我不知道他是一名什么样的临床医生,但我的父亲在生命的某个时刻,不再需要什么天才临床医生,只需要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在请求他的允许后,坐到病床边,握着他的手,心怀敬意地和他聊天,郑重地称呼他(博士),意识到尽管病床上的人已失去所有,却仍是独立主体——一个“我”。

与其他许多被遗忘的群体一样,如果将失智症患者巧妙地非人化,使其数量变少,就更容易忽视他们。我们谈论他们的方式自然而然体现了这一点,关于他们的刻板言论往往脱口而出,我们从没停下来思考过这些话的含义:我们会说,他们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们已经不再是他们自己。他们已经变成自己的影子。随着情况恶化,我们的言辞变得更加直白:我们会说,他们已经神志不清,思维成了漏筛。我们还会说他们已经失去理智(它去了哪里?),或是心神不属(他们的心神又在哪里?)。我们也许还会说他们没了意识,变成了活死人。

他们并非我们中的一员。

如果我们这么想,其实是在看轻我们自己。

几年前,我的一个女儿从马上摔下来,失去了意识。救护车把她送到附近的医院。她住院观察了一晚上,因为她不仅记不起刚发生的事故,也记不起几周前发生的事,也无法产生新的记忆。她陷入了一个循环:每次我们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会用相同的语言和语调表示惊讶,并露出难以置信的夸张表情。然而,几分钟后,她又会要求我们把事情复述一遍。她住的是普通骨科病房,除了我女儿和另一个戴着眼镜安静看书的女人之外,其他病人都是患有失智症的老年人。我女儿的情况在某些方面跟他们很像,都是想不起来一些事情,但她会恢复记忆,他们却不能。

从那以后,我去过很多医院,越来越习惯这群人的情况,但当时我非常震惊,也害怕把女儿留在那样的病房。那里的空气中弥漫着痛苦、无助和恐惧。好几个女人颓然地躺在病床上,张着嘴巴,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她们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仿佛与世隔绝。一个女人在床上不停翻滚,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相同的话:“不,不,请不要这样。老师,不要。”她用手捂着肚子叫道:“就到那儿。”我想她也许在重温某种创伤:当大多数记忆被抹去时,这个丑陋的记忆却留了下来,反复出现,成为她无法摆脱的梦魇,因为她是清醒着被埋葬在自己的记忆中。在我看来,这就像一种独一无二的地狱。尽管护士们非常有耐心,也很尊重她们,却也无法做到对她们有求必应,而且他们或许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在失智症患者的病房,这种痛苦和混乱很正常,就像是一种背景音。

不久前,我去了一个病房,其中一个病人很可怜。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但她知道自己想回家,而且必须回家。她一直试图从床上爬起来,想要逃回她觉得安全和怀念的地方,那可能是很久以前她生活过的某个地方。一个年轻的医生到她的病房查房,向她解释虽然她很想出院,但为了她好,他们不能让她离开。这个女人哭起来,泪流满面,医生的话并没有起到安慰作用。

还有一次,我在另一间病房见到了这一幕:一个女人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全身上下只有骨瘦如柴的手在颤动,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隔着被子几乎看不见人形。在她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照片,照片中,一个明丽动人的女孩站在海滩上,海水没过她的脚踝。她微笑着和一个男人手牵着手。很难将这样两个自我形象联系在一起——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和海滩上的女孩,坠入爱河、未来无限的女孩和走向死亡的女人。

另有一次,我在养老院看望一个朋友的母亲时,一个高挑、瘦削、牙齿不整的女人向我走来,紧紧抓住我的手,明显很不安,想要告诉我什么。她露出渴望交流的神情,可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她仿佛说着外星人的语言。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没人能理解,她只能孤独地倾诉。

有关失智症的文化正在悄然转变,曾经被回避的疾病现在为人们所认识和谈论,成为政治倡议、国际研究和全球运动的主题。没有哪个国家和社区能避免这一疾病,几乎每个国家和社区都找到了改善失智症患者生活的方法。全世界有成百上千家相关慈善机构,有些像阿尔茨海默病协会一样在数十个国家都有分支机构,规模庞大,涉及范围较广。有些则规模较小,针对性强,比如我资助的地方性小组织创意失智症艺术网络(Creative Dementia Arts Network),就是专注于创意艺术对失智症患者的帮助。

针对失智症的治疗出现了许多富有想象力的新方法。在荷兰、丹麦等国家先后出现了失智症村,这些地方的居民能够保持一定的自治。美国则发起了“失智症友好倡议”(Dementia Friendly Initiative)的协作运动,以促进全美民众对失智症的认知,培养对失智症患者的友好态度。在人口老龄化问题严重的日本,大约有500万人患有失智症,到2025年,这一数字将上升到700万。近来,日本启用了很多设备来监测和照顾那些身体虚弱、神志不清的患者。(例如,有一种茶壶传感器,如果使用者一段时间没有沏茶,它就会向其家人发送警报;由于迷路成为失智症患者越来越严重的问题,于是出现了一种带有二维码的贴纸,以防患者迷路;另外还有会拿取食物或提供安慰的机器人。)

在丹麦,大多数市政当局都为老年人设立了活动中心,以减少老年人由于缺乏运动而罹患失智症的风险。在德国的德累斯顿,一家养老院重现了共产主义东德的历史风貌,以重新激活老年患者的记忆,恢复其生活活力。在英国(和许多其他国家一样),有些医院有针对失智症的培训,有些超市的所有员工都佩戴失智症友好徽章,有些城镇致力于成为“失智症友好”城镇。托儿所和养老院之间、养老院和各大学校之间都展开了相关合作,除此之外,还会开展相关交换项目,让大学生免费住在养老院,每个月抽出一定时间,扮演生活在养老院中与世隔绝的居民的邻居角色。另外还有代际融合房产开发项目等。

每年的每一天似乎都有相关会议召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共享相关知识和想法。我们知道那些数字,那些骇人的百分比,那些线条像参差的悬崖一样上升的图表,那些数据上升、消失,然后湮灭。还有那些好莱坞电影、畅销回忆录、纪录片、戏剧、发人深省的头条新闻和乐观的报道。“失智症”这个词几乎成为固定前缀。2017年,我去参加英国失智症大会,会议在一个赛马场举行,巨大的大厅里挤满了为失智症床垫、失智症装饰品(流水和鲜花的图像)、失智症时钟、出版物、项目、食物、护理中心、起重设备等做广告的展台。在这种情况下,再说失智症患者是失踪人群就显得十分荒谬。

然而现实却是,老人们穿着睡衣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哭泣的老妇人得不到安慰,人们抨击医生和护士,病人被称为“床堵”(bed- blockers),在美国则被称为“GOMERs”2,意为“滚出我的急诊室”(Get Out of My Emergency Room),敬业的医护人员尽量不将其视为物体、负担、统计数据和问题,不因病人大喊“救救我!救救我!”而感到烦躁,不将他们痛苦的呼喊仅仅视为唇舌抽搐。

每年都有新闻报道揭露失智症患者被忽视和虐待的秘密——因为职业护工是一个被严重低估、报酬过低的职业,如果他们照顾的病人记不清事情,就没法讲述与他们相关的故事。同时,我们又习惯于把老年人、身体虚弱的人和有认知障碍的人当成小孩,甚至不把他们当成人看待。

失智症会让人心智失常,陷入绝望。2017年4月,一个95岁的老年男性试图用大锤和陶瓷平底锅将其心爱的88岁妻子(“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砸死,在此之前,他的妻子多次恳求他杀死自己,这个男人最终免于牢狱之灾。他的妻子心理“脆弱”,他是她的照护人,坚决拒绝社会服务机构的援助。她想让他在自己进医院或养老院之前杀了自己。“我没能做到,”他对赶到他家的警察说,“现在,我只是增加了她的痛苦……我很乐意成为一名杀人犯。请告诉我,我已经杀了她。”3

他的妻子宁愿死也不愿离开相伴65年的人,住进养老院,变得孤单无助,依赖他人为生。因为他们的未来似乎只是一种折磨,所以试图杀死最爱的人:这说明我们拥有一种什么样的文化?如果一个人不再是道德主体,不再能控制自己的生活,不再有自我意识和理性,不再有自我叙事意识,是否意味着他不再是一个人?他的生命也不再有价值?活着究竟意味着什么?失智症是一种疾病,“会严重损害我们通常定义为人类独有的能力:记忆力、个性、认知、意识、爱的能力,甚至是抱有希望的能力。大脑、思想、精神和意志等构成人类核心的部分都会受到影响”。4活在“用来描述人性的常用标准之外”的情况下意味着什么?

安德烈娅·吉利斯**在其饱含深情的回忆录《记忆看守人》中,讲述了她和婆婆一起生活的两年,以及后者迅速恶化的阿尔茨海默病病情。她在书中问道:“失智症带走了什么?”她自己答道:“一切,我们原本确信没有什么能从我们身上夺走的一切。”5失智症就是一个深渊,所有意义都被吸入其中。

我的女儿骑马出事的第二天,我们把她从医院接回家。她恢复了形成新记忆的能力,但她完全记不起和一群大声呼救、喊叫、咒骂、哭泣的女人一起度过的那晚的情形。我也很快就忘记了那个充满痛苦和感伤的灰暗世界。我暂时关上了连接那个世界的那扇门。


* 约合人民币12元。——译者注

“香料”即合成大麻素,为丧尸药的一种。此类毒品长期吸食后会导致吸食者皮肤腐烂、意识不清,就像丧尸一样,故俗称“丧尸药”。——译者注

耶罗尼米斯·博斯(Hieronymous Bosch,约1450—1516),15、16世纪尼德兰画家,他的许多作品描绘了罪恶和人类道德的沦丧。——译者注

§ 萨德(Marquis de Sade,1740—1814),法国作家,著有《索多玛120天》等,因淫乱、性虐待等罪名多次入狱。“性虐待”(Sadism)一词便出自他的名字。——译者注

德累斯顿(Dresden),“二战”后为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俗称东德)城市。——译者注

** 安德烈娅·吉利斯(Andrea Gillies),英国小说家、非虚构作家,作品包括小说《妮娜·芬德利的启示》(The Enlightenment of Nina Findlay)、《善意的谎言》(The White Lie)和非虚构作品《记忆看守人》(Keeper)等。——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