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王朝:隋帝国的短暂与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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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政变

北周大象二年五月乙未日,也就是公元五八〇年六月四日,首都长安城里的隋国公府邸来了几个衣着光鲜亮丽的不速之客,指名道姓说有急事要见隋国公杨坚,而且只见杨坚一个人。杨坚家人有认识他们的,知道为首的是当今皇帝身边的宠臣,小御正刘昉与领内史郑译,赶紧去通知杨坚。杨坚当时正患「足疾」,行动不便,听说现在红得发紫的两位大臣来找,赶忙出来相见。刘昉一点也不寒暄,马上把其它人都轰出去,接着附在杨坚的耳朵边说了几句话,立刻把杨坚吓得差点瘫倒在地上。

刘昉说了什么话呢?刘昉说:「太上皇刚才把我和御正中大夫颜之仪叫进卧室,想对我们俩托付后事,可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看太上皇驾崩,就在这一时半会了。我和郑译郑大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引你进宫主持大事。」

原来,宇文赟游戏过度,纵酒荒淫,病得越来越重,呈现出「龙驭归天」的可能。皇帝的死意味着一场新的权力分配的开始,谁都想在其中捞上一把。即使什么也捞不着,也不能让自己成为权力分配的牺牲品。深受宇文赟信任的两个近臣──内史上大夫郑译和御正大夫刘昉──尤其紧张。近臣的权力完全得益于他们和皇帝走得近。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近臣的权力基础是最脆弱的,老皇帝一死,新皇帝就会用自己的亲近的人来替代老皇帝身边的人。郑译和刘昉眼看着宇文赟气若游丝,心里急啊。如何才能保住已有的权位,或者再前进一步呢?

如今,郑译、刘昉二人一合计,新皇帝宇文阐年幼无知,如果要想保持富贵荣华,必须与新的主政人搞好关系。其中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扶持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大臣主持朝政。得了,干脆我们「造」出一个主政大臣来吧,到时候自己也能分享朝廷大权。郑、刘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出了一个名字:杨坚。一来,杨坚是皇亲国戚,隋国公,群臣之首;二来,杨坚是两人共同的朋友,关系不错。

那一边,宇文赟快不行了,召刘昉和颜之仪进入了卧室。宇文赟当时基本上丧失了语言能力,只是示意两人照顾好儿子宇文阐。刘昉出来,赶紧找到郑译,说关键时刻到了。两个人再一起上门去找杨坚。

这是赤裸裸地招呼杨坚一起搞政变啊!如果换做你是杨坚,好好在家里养病,突然有人跑来对你说,皇帝快死了,我们决定推举你发动政变夺权。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这事儿是真的吗?」接着,你就会有更大的一个疑问:「这事儿靠谱吗?」

杨坚也难免产生了很多的疑问,而且他的反应比其它人还要大。他不仅觉得刘昉、郑译等人的建议非常不靠谱,而且还可能给自己带来灭门之灾。杨坚吓得差点瘫倒在地。

杨坚为什么又有这么大的反应呢?

杨坚所处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治斗争接二连三,几乎一年一小政变,三年一大政变,每次都血流成河,王公大臣早上出门,晚上不一定能回来。政治人物都养成了谨小慎微、明哲保身的习惯。杨坚因为种种原因,遭到猜忌。《隋书》用四个字来形容杨坚早年的经历:「深自晦匿」,也就是深深地把自己的欲望和观点隐藏起来,用一双警惕的眼睛观察外面的世界。杨坚养成了稳重又敏感多疑的性格。

杨坚为了避祸,一心离开长安,几天前刚找了郑译,请他帮忙「运作」了一个扬州总管的职位。就在杨坚的心已经飞到扬州的时候,刘昉、郑译告诉他,宇文赟要死了,而且两个人还要把他推到前台去当首领,发动政变。这完完全全出乎杨坚的预料之外,彻彻底底要颠覆杨坚之前的行事风格。他在脑海中把往事一幕幕都过了一遍,又把现在的形势一点点梳理了一遍,再结合自己的情况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思考了一遍,犹豫良久,才对刘昉等人说:「诸位,我看这事还是算了吧。」

刘昉着急了。他撂下了一句狠话,一下子改变了杨坚的想法。《隋书》记下了这句话:「公若为,当速为之;如不为,昉自为也。」刘昉的意思是:宫廷政变这种事情,你如果要干,就别犹豫,立刻动手;如果你杨坚不想干,我刘昉就自己上了。刘昉在政变这件事情上,态度是很坚决的,一门心思要政变夺权。杨坚深埋在心底的权力欲望,被这句话激发了起来。他不甘心一辈子都生活在恐惧当中,不愿意一辈子都韬光养晦。金子总是想证明自己的光亮。所以,杨坚态度突变,答应刘昉、郑译等人,带头发动政变。

杨坚跟着刘昉、郑译跑到宫里面去。刚进宫门,还处于迷迷糊糊状态的杨坚迎面碰到了术士来和。杨坚赶紧问:「我此行有无灾障?」来和并不知道宇文赟咽气了,但浸染在宫廷之中得来的经验告诉他,杨坚一伙人匆匆忙忙闯进宫廷之中,肯定没什么好事。来和是个明白人,不得罪任何人,忙拱拱手向杨坚祝贺说:「公骨法气色相应,天命已有付属。」就这么一句随口而出的奉承话让杨坚信心倍增,立马冷静了下来。是啊,人一进宫,政变就算是启动了,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只能尽力把它做好了!

杨坚就以「侍疾」的名义,进入了深宫。他见到了图谋政变的所有同党,也就是刘昉、郑译、杨惠、皇甫绩、柳裘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而且大家都是宫廷官员,既不掌握军队,在百官当中也没有威望。他们所谓的政变计划,就是等周宣帝宇文赟死后,假传诏书,让杨坚统领天下兵马,掌握实权。杨坚觉得这样的政变,太儿戏了,会面临诸多的困难和反抗,成功的几率不大。所以,他又有些打退堂鼓了。

当时,刘昉、郑译等人已经开始草拟宇文赟的「遗诏」了,见杨坚态度不坚定,御饰大夫(掌管皇帝御用饰物的官员)柳裘对他说:「时不可再,机不可失,今事已然,宜早定大计。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如更迁延,恐贻后悔。」柳裘的意思是说,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如果不善加把握,反而会遭到祸害。杨坚再犹豫不决,后悔就来不及了。从杨坚进宫那一刻开始,政变就像射出去的箭、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杨坚的妻子独孤伽罗,也在丈夫入宫后,派人送来口信说:「大事已然,骑兽之势,必不得下,勉之!」独孤伽罗说的也是柳裘的意思,鼓励丈夫政变到底。我们在后面还会讲到,独孤伽罗在杨坚的生命中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杨坚非常依赖妻子。关键时刻,妻子的鼓励坚定了杨坚政变到底的决心。

刘昉、郑译拟定了一份诏书,要让杨坚总督军队、主持朝政。诏书拟好了,他们找另一个接受宇文赟托付的大臣、御正中大夫颜之仪会签。颜之仪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拒绝签署,还义正辞严呵斥杨坚等人:「皇上驾崩,嗣子年幼,辅助朝政的重任理应由宗室大臣承担。公等备受朝恩,应当尽忠报国,怎么能将国家交给他人呢!我有死而已,不能诬罔先帝。」刘昉看颜之仪的态度很坚决,就不再搭理他,代他在诏书上签了字。

那一边,周宣帝宇文赟结束了荒唐的一生。郑译马上宣布了所谓的「遗诏」,杨坚受顾命辅佐少主,总知内外兵马事,文武百官皆受杨坚节度。同时在另外一边,颜之仪也联合一部分宦官,发起了另外一场政变。他们引导北周宗室、大将军宇文仲进宫,准备推举宇文仲辅政。宇文仲抢先进入了大殿,都走到龙椅前面了。眼看胜利的果实要被抢走了,郑译连忙带着刘昉、杨惠、皇甫绩、柳裘等人冲进来。宇文仲与颜之仪见了郑译等人,很惊愕,在关键时刻犹豫了起来。郑译等人和他们理论:「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宇文仲的心理素质不如杨坚,在这个节骨眼上打起了退堂鼓,想跑出宫去。

宇文仲、颜之仪等人真是成不了大气候。他们还以为政变是请客吃饭呢,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政变是暴力行动,是要见血,是要掉脑袋的。结果,杨坚以大义凛然的形象出场,轻易就将宇文仲、颜之仪等人捉了起来,拉下去补上政治理论课了。

杨坚手里还有一张王牌,那就是女儿、皇太后杨丽华。杨丽华不明就里,在重大关头自然是站在父亲一边。杨坚等人说宇文赟临终前将后事托付给了杨坚,杨丽华也就信了,按照刘昉、郑译的意思传令,任命隋国公为大丞相,总督全国军事。皇太后的命令,给杨坚等人的政变蒙上了一丝合法的色彩。杨坚赶紧利用太后命令和假诏书夺取了京城部队的指挥权,稳定了政局。

稳住阵脚后,杨坚、刘昉、郑译三人开始瓜分权力了。大家打算由杨坚出任大冢宰,郑译做大司马,刘昉当小冢宰。大冢宰地位崇高,但没有实权,而大司马掌握军队,小冢宰管理司法,地位低于大冢宰,却有实权。

当时担任御正下大夫的李德林,亲近杨坚。李德林听说初步安排后,连忙把杨坚拉出去说:「杨公您应该做大丞相、假黄钺、都督中外诸军事,否则无以号令大众。」杨坚猛然醒悟。政变初步成功了,自己干嘛还要和刘昉、郑译两个人平分权力呢。于是,杨坚单独以诏书的形式宣布以汉王宇文赞(宇文赟的弟弟)为右大丞相,杨坚为假黄钺、左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节制百官。郑译被任命为丞相府长史,刘昉为司马。

郑译、刘昉两人大吃一惊。他们冒险政变,本来想与杨坚共享富贵的,谁料尘埃尚未落订,自己先成了人家的僚属。这同室操戈也来得太快了点吧?可是杨坚的权柄和优势地位是他们捧上去的,杨坚又给予了无数的赏赐作为补偿,郑、刘二人不得不接受现实。

杨坚计划把东宫(正阳宫)作为自己的执政府,命令百官来此议事。政变刚刚发生,文武百官基本上都处于观望状态。杨坚就命令司武上士卢贲,带上官兵,召见公卿说:「欲求富贵者,当相随来。」大臣们还是窃窃私语,有的还想开溜。卢贲指挥官兵把百官都看管起来,官员们都不敢动了,乖乖跟着卢贲到东宫去。到了东宫,宫中的太监反而不让大家进去了。卢贲睁大双眼、破口大骂,看守太监害怕了,这才打开宫门。朝廷的衮衮诸公们,都是识时务的俊杰,纷纷赶到东宫,祝贺杨坚荣升丞相。

为了防备掌握实权的宇文氏藩王发难,杨坚命令封锁皇帝的死讯,秘不发丧,用宇文赟的名义宣布将赵王宇文招的女儿嫁给北方的突厥人「和亲」,征召北周宗室诸王入长安。在外地的宇文家族诸位亲王接到诏书,纷纷赶往京城,离开了地方和军队。估摸着宇文诸王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杨坚这才公开皇帝的死讯,抛出了一份「遗诏」。遗诏宣布由杨坚总管朝政,辅佐他的外孙、八岁的小皇帝宇文阐。宇文家的各位王爷陆续抵京,被通知都留在京城中料理先帝的丧事。

杨坚的这场宫廷政变,至此才算是取得了初步的胜利。杨坚下一步就要搭建自己的领导班子了。刘昉、郑译两人虽然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但是能力和名声都不行;李德林忠心,但是一介文人,缺乏政治手腕。杨坚正为缺少得力的干将发愁,突然想起一个人才来:高颎。

高颎这个人精明能干,文韬武略都很出色,是典型的军师人选。高颎不仅有才,而且和杨家的关系非常密切。高颎的父亲高宾曾是北齐的大臣,后来逃到北周避祸,做了杨坚的岳父独孤信的僚佐,跟着主子姓了独孤氏。后来,独孤信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被杀,家属流放他乡。高颎依然和独孤家族保持联络。杨坚的妻子独孤伽罗因为双方父亲的这层关系,和高颎常有交往。因此,杨、高二人始终保持交往。杨坚政变上台掌权后,邀请高颎来协助自己。当时高颎说了一句话,让杨坚感动得一塌糊涂。这句话进一步加深了高颎和杨家的联系,开启了高颎日后二十年荣华富贵。

高颎接到杨坚的邀请后,欣然说:「愿受驱驰。纵令公事不成,颎亦不辞灭族。」

当时杨坚的地位还很不稳,前途不明,高颎却把自己跟杨坚牢牢捆绑在了一起,甚至做好灭族的打算要协助杨坚。杨坚立即提拔高颎为相府司录,从此,高颎成了杨坚的谋主和心腹。郑译、刘昉等人很快就因为各种原因被杨坚疏远,杨坚越来越倚重高颎。

这场政变,在历史上都没有专门的名字。我们姑且称之为「无名政变」。应该说,这是一场非常仓卒的临时性政变。别人搞政变,怎么也得准备三个月五个月的,长的甚至精心准备了一两年。杨坚的政变,完全是刘昉、郑译等宫廷近臣临时起意,拉着杨坚就发动了起来。杨坚的胜利来得非常侥幸。如果不是刘昉、郑译两人之前和杨坚有交情,关系不错,这样的好事不会落在他的头上。同时,当时的文武百官是出于身家性命的安全考虑,被迫承认了政变的客观事实,并不是真心拥护杨坚。很多人可能是觉得之前周宣帝宇文赟残暴荒唐,在他的统治下完全没有安全感,现在换一个杨坚,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所以,大家都迫于形势,暂时听命于杨坚。杨坚刚掌权的时候,老同学元谐就告诫他说:「公无党援,譬如水间一堵墙,大危矣。公其勉之。」元谐一针见血地指出,杨坚缺乏强大的势力作为基础,既没有自己的嫡系部队,又没有自己的政治派系。刘昉、郑译等人都是为了自身的荣华富贵,推举杨坚来搞政变的,所以杨坚的处境其实很危险,彷佛是面对洪水的一堵土墙,随时可能垮台。

杨坚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对眼前的形势,有非常清醒的认识。客观上,他一上台就面临了北周宗室和地方实权人物的强烈反对。杨坚先是引诱地方上的宇文氏藩王来长安,解除他们的实权,接着调兵遣将扑灭了中原、四川等地起兵讨伐他的藩镇,横加杀戮,再加上封官赏赐,拉拢了观望的中间派,最后好不容易才把地位稳固下来。一年后,公元五八一年,杨坚登基建立隋朝,改元「开皇」。杨坚就是隋文帝。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不可思议了。一年前,杨坚还战战兢兢,担心被人加害;一年后,杨坚就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了。杨坚觉得自己彷佛是在梦里一样,进而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最后发展成了严重的不安全感。他本来就有敏感多疑的个性,现在发展成了猜忌。「多疑」、「猜忌」是皇帝的共性,每个皇帝都有,只是轻重不同强弱有别。但杨坚是重度患者,《隋书》评价杨坚「天性沉猜」,就是闷在心里猜忌周围的一切。还说杨坚「无宽仁之度,有刻薄之资」。

杨坚登基后,有一次对老同学、大司徒王谊直截了当地说:「吾昔与公位望齐等,一朝屈节为臣,或当耻愧。」意思是说,原来我和你们地位相等,现在变成了君臣,你们当中一些人应该觉得很羞耻。这是典型的不自信。就是对政变的功臣刘昉、郑译等人,杨坚也提醒醒长子杨勇说:「此等皆反复子也。」杨坚觉得他们既然能背叛宇文赟,也会背叛自己。他很快就疏远了最初拥戴自己的功臣,几年后不是把他们冠以「谋反」的罪名杀掉,就是贬斥到偏远地区,或者革职为民监视起来。杨坚还大搞特务统治,派亲信监视朝野大臣,谁有小过失,就加以重责。他担心官员贪赃枉法,甚至私下里派人拿着钱帛引诱官员犯罪,谁贪污就立斩之。所以,《隋书》评价杨坚猜忌、刻薄,并不过分。他的成长经历塑造了他的个性,他的夺权过程给他埋下了严重的心病。

在君主专制政体下,皇帝的性格影响巨大,甚至足以主宰王朝政治的发展。杨坚深深的不安全感、多疑猜忌的个性,直接影响了隋朝权力交接,进而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王朝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