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邻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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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勇和石瑜在大佛头面前的供桌旁坐地。
硕大的佛头上半身披着红色袈裟,笑瞰着阶下的西湖。国朝宣和中,有僧人思净将秦朝始皇帝南巡时的缆船石镌刻成半身大石佛。后来大佛头上面构建了有黑色重檐歇山顶的红色阁子,阁子前面开了葫芦门。这座临水的巍巍大佛阁,顿然成为西湖边的香火旺处。因为时疫严重,今日拾阶而来上香的香客少得可怜。
石瑜笑道:“这窃走杨家大姐的汉子倒是个啄木鸟。”郑勇好奇道:“他怎的是个啄木鸟?”石瑜道:“哥哥须闻得那啄木鸟,把尖嘴在那树上,画了几画,啄了几啄,那树木里头的蠢虫儿,自然钻出来,等这鸟儿吃。这杨家大姐的阁门紧紧地拴上的,阁外不远处又有丫鬟们守护着,不知谁人,把甚的在大姐门上,画得几画,敲得几敲,大姐的阁门就自开了,他岂不是个啄木鸟?”
这话语挺有趣,郑勇忍不住笑了。他忽然灵光一闪:“莫不是大姐约好和人私奔,结果为奸盗之人利用?”
石瑜一拍大腿,“是了!杨家大姐夜半开门偷偷赴约,不提防落入了他人的陷阱。”他转念一想,还是不解:“如果吃人劫持走,这岭下多为王公权贵的园林,其余皆寺院道观,如何藏匿得了?若是脱逃,近日疫情查验甚严,到处设卡,如何能脱逃?”
“这才是本案最蹊跷之处,目前连宋大人也未参的出其中端倪呢。”若果是盗贼劫持了杨家大姐,妇人小脚又走不快,且里湖路上有宵禁卡口,这贼人怎生潜走的,好让人头疼。
昨日,郑勇和石瑜两人从断桥沿着内湖路走到西泠桥。断桥旁有六井的井口,事关全城取水安全,疫情间看守甚严。西泠桥头有史卫王的水竹院,殿前司专人把守,门禁更是森严。两处卡点走访都没有什么线索。
在大佛头的军巡铺处,两人仔细盘点了十九日夜间巡查的文书。当夜亥时至寅时,在内湖路巡查的牌军逮住过两名神色可疑之人,拿到铺中拷问,两人皆是梁上君子。另外盘查过醉汉四人、妓女两人、急病去寻郎中的水月园仆役一人、早出讨账的小吴园账房一人(柳珩)、早出采购的养乐园厨子三人、外出做道场的兜率宫道人两人、大石佛院僧人六人,均无异常。其他过卡者皆是安济坊人。
贼人从内湖路上潜走不了,那只有走里湖水路了。贼人可以在当夜宵禁前雇小船潜入内湖,事先藏匿于芦苇汊荡中。夜半接人后,这小船绝对不会向东入外湖。原因有二:一是外湖水面旷阔,当夜大雾浓密,很易迷路。二是白堤上断桥和孤山西头的西泠桥水门是通向外湖的两处必经之处。两处巡夜值班的火头,当夜均没有发现小舟出没。
当然贼人也可以先摆渡到对岸的孤山,然后从白堤或外湖潜走。因为天子常驻跸孤山上西太乙宫、四圣延祥观,故而殿前司把孤山和白堤一线封锁得甚严,甚于内湖路。且孤山向内湖一面,并无园林人家可以隐匿。走孤山于贼人更如自投罗网一般。
最后只有一种可能,贼人暂时藏匿于里湖路上园林寺观里。宋慈于是着郑、石两人将此间所有园林寺观,尤其是泊有船只的园林,细细查检一遍。
两人手中攥着一卷绢本的“临安府地理图”,觉得这查检任务颇为艰巨。里湖路上临水的园林,除了杨驸马的挹秀园,还有秀野园、养乐园、大小吴园、小隐园、半春园、水月园等,还有兜率宫、冶平寺等寺观。这些园林的主家非富即贵,得罪不得,临安府的公人们平素里敬而远之。不过当下倒是有个很好的借口,就是检查时疫。
冬阳渐渐亮得刺目了。郑勇又扫了一眼图志,立起身来,舒展一下筋骨:“那我们就从秀野园开始吧!”
离秀野园上有一箭地时,三间歇山顶的园门前突然有些骚动,园子里隐隐有妇人孩童的哭声。一具黑色的棺木从园中抬出,置于一辆白布围着的骡车。抬棺人脸上都蒙着一块大白布,路边行人如见鬼魅样,都远远避让着。看来是园内有人着了时疫不治,报里正和官府后,安济坊的人正在收尸。
骡车缓缓向西驶去,很快就消失在葛岭林中。棺木上白色的纸钱随风飞扬,如白色的蝴蝶随着冷风起舞,斑斑片片,落在灌木丛中,煞是冷艳。
两人略犹豫了片刻,互视一眼,继而大踏步向园门走去。
2
时疫汹汹,原本车马辐辏、熙熙攘攘的钱塘门外市也冷落了许多。钱塘门外城墙上贴着临安府防疫的榜文,原本大开的朱红色的大木门如今半掩着,砖券的城门洞下增加了许多盔甲鲜明的殿前司禁军和巡铺公人,气氛骤然紧张了许多。为了防疫,街道上行走的军民都在脸上罩着一幅布或纱,有些人全身还裹着一件厚厚的氅袍。
城门内侧左手有间两层楼,青色瓦脊,飞扬雉尾,顶部歇山顶作成“勾连搭”,甚是别致,这里就是临安府鼎鼎大名的“周家生药铺”,一楼宽敞的大堂被官府临时征用作药棚,作为问诊送药的场所。六张檀木大桌摆成两个品字,十余位或着绿或着青的医者正在为患者把脉。他们是尚书省太医局的教授或上等学生,每人脸上都垂着防护布,看不清其神态。每人身后都有若干太医院的药童和学生在服侍,专管记方、抓药。一旦确诊是时疫病人,医官们向后使个眼色,身后严阵以待的公人们迅速将病人带到将理院去隔离。
大堂角落,数十个小炉上煮着药罐,一群药童摇着蒲扇。整个大堂里弥漫着浓郁的藿香气息,倒是驱走了外面的寒气。大堂后面隔出一进是药房,临墙三面都是高高齐整的生药架子,数以百计的暗红色格子如蜂巢样整整齐齐,蔚为壮观。
当日,周强和余怀在钱塘门内外走了一上午,那井中尸源依然如云里雾里一般。在偌大的杭州城,找一个无主尸首,真如大海捞针一般。因为时疫,许多勾栏店铺都关闭了,平素依仗的眼线也寻不到踪迹,两人都有些焦躁,只好在周家生药铺的后堂坐地歇息。
两人身边不断有药童进进出出,拿来药方或取走药材。长长药柜上一溜摊开十余张黄纸,黄纸上分别摊着柴胡、川贝、当归、二花等药材,四五个后生负责从药架子里格子里取药备药,另外四五人负责将配好的药包装,而柜台上负责配药的只有一位后生。这位三十余岁的后生瞄一眼处方,然后左右手开弓,不假戥枰,须臾间就配好一副药材,甚是快捷。
余怀看得舌翘,啧啧称奇。周强低声道:“开眼界了吧?这就是钱塘门这周家生药铺的三绝之一了:‘一捻抓’。这个后生唤作王四郎,抓药不用戥枰,却不差毫厘。”
那后生似乎识得周强,远远冲周强唱个喏。“百闻不如一见吧。我起初也不信,只当做笑话看。那日有几个闲汉无赖,拿些碎银子非得和他赌,看他抓得是否准确。结果赌了几次,都毫厘不差。闲汉们耍赖,聒噪起来,众多药铺伙计无可奈何。亏得我在旁弹压,闲汉们才散了。因此机缘彼此得以相识。”
“原来如此。我觉得此人面相甚像潘邦兄弟,是也不是?”
3
潘邦戴一顶黑漆头巾,脑后一双白玉环,穿一领青罗道袍,脚着一双皂靴,手中拿一把细巧百招描金美人珊甸坠样春罗扇,配着他清秀俊逸的相貌,活脱脱一位游手好闲富家子弟的样子,很是招风。
他以前在临安府下面的仁和县当差,去年中元后才到临安府衙当差,在都城少熟人故旧。正因为此,陆敢才着他到市井间乔装打探消息。
清波门外,各家店铺前的斜搭(酒旗)迎风“刷刷”飘扬,上面有的写着“上等碧香”,有的写着“捡到诸军好酒供应细食”,还有的写着“捡到诸库上等高酒”,像看不见的华妆的舞女,尽力招揽着自家的生意。因为时疫,路上行人甚少,潘邦不知该怎么搭讪,以前的伶俐劲忽然无用力处。他不觉得有些饿了,那块挂在铺子檐上、写着“酒”字的方布更唤醒了他肚子内的馋虫。
看见一位富家子弟在门前逗留,酒楼的酒博士转忧为喜,急忙抢上前来相迎。进得大门,潘邦毫不犹豫,直接登上二楼。酒博士暗喜,大买卖来了。
原来这临安城里规矩,大凡入店不可轻易登二楼,恐饮宴短浅。如买酒不多,只在楼下散坐,谓之“门床马道”。初坐定,酒家人先下看菜,问酒多寡,然后别换好菜蔬。只有那外乡来的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上楼便下箸吃菜,被酒家人哂笑。
潘邦被迎上二楼,拣临窗的一张干净的红桌坐下,草草点了几样细食。酒博士把酒筛好并温好,他饮了几杯之后,感觉喉底生津,全身暖和了许多。虽然二楼空荡荡的,但是餐具甚为精美,瓷器青翠凝碧,甚为可人,恰好适于独自思量。他靠着窗户,暗暗思忖:“跑了半日,竟然没有一人答话。这初来乍到的,又怎样才能寻觅到那些私窠子来打探音耗?”
按照朱能等人的推断,这娘娘庙井里的死者绝非良善之辈,应该是个兵痞。他日常的去处,绝不是官家办的熙春楼、三元楼、五闲楼、赏心楼、花月楼等场所,应该是隐名的娼妓家(杭城人唤做“私窠子”),栖身之处应该是湖边城内的寺观。因此府衙分派人手,一面查检勾栏瓦舍、酒店集市、寺庙道观,一面着人乔装打扮,专门去些隐名的勾栏瓦舍之间打探。因潘邦是个生面孔,特遣他来查访私窠子。
只是现在酒楼门可罗雀,不仅引人买春的一众“闲汉”(拉皮条者)不见踪影,连“厮波”(向前换汤斟酒,歌唱献果,烧香香药)、“礼客”(下贱妓女,不呼自来,又名“打酒座”)、“撒暂”(卖食药香药果子等物,不问要与不要,散与坐客)也见不到一个,寻不到人打探消息,好不让潘邦懊恼。
正在他苦思冥想之际,忽然瞥见酒家相对有一小宅院,门首挂着青帘,帘内有个妇人立着,虽然隔着帘子,却听得有娇声媚语在里头说话。时不时又露出一湾新笋般的双足在帘外来,着实诱人。潘邦毕竟年少,不觉心里一动,恨不得走过去,揎开帘子一看究竟。那帘内或时巧啭莺喉,唱一两句词儿。潘邦仔细听那两句,却是“柳丝只解风前舞,诮系惹那人不住”。虽是也间或唱着别的,只是这两句为多,想是帘内人喜欢此二语。
恰好那酒博士上前温酒,潘邦指着对面宅院,问:“小哥,敢问帘下的是何人?”
酒博士攒着眉头道:“那家的老板没有时运,被这妇人害苦了。”
潘邦吃惊道:“却是为何?”
酒博士道:“前岁一个姓苏的将官带着这个妇人,说是他家妻子,要住个洁净房子。住了十来日,这将官到周边府里去打个前站,留这妻子在店里守着行李,走时说半个月就好回来。谁知这一去就如泥牛入海,再无音信。起初妇人还有些体己盘缠,后来盘缠用得没有了,只好苦苦央求店家主人家说:‘只好赊着吃住,只等家主回来算还。’店家也是好心,一日供她两顿饭,时间一长,店家也供不起了。只得替她求同住店的客人们,轮次帮衬着她。唉,这也不是常法,不知几时才了得这业债。”
潘邦原本心里痒痒,闻听妇人落难,倒是满心欢喜,急忙问道:“我要见她一见,使得么?”
酒博士摇摇头:“她是个好人家妻子,丈夫又不在,怎肯见人?”
“她既缺衣食,我寻些吃的送她,使得么?”
酒博士笑道:“客官这番好意,自然使得。”
潘邦从腰囊中摸出银钱,交给酒博士,让酒博士到街上茶食大店里,买了一包蒸酥饼、一包果馅饼,在酒家讨了两个盒儿装好了,叫酒博士送去。让酒博士传语说道:“楼上官人闻知娘子不方便,特意送此点心。”
等了半晌,酒博士过来回话:“大姐多谢官人的好意。若有意,待明日在此答谢。”
临行时,潘邦特意在酒楼下停留片刻。他感觉到那妇人隔着帘子觑着他,似乎依依不舍,心里忽然美滋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