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设笼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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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听完陆敢、李大有的禀报,长久没有说话。
李固的兄长李垚住在钱湖门内清河坊里龙王庙旁的左家客店。宋慈分付陆敢、李大有二人先过去探看,去前嘱咐二人不要透露李固已死的消息。
听那李垚说,他自到都下后,只见过自家弟弟两面,然后就忙着做自己生意。不想时疫爆发,他被困在都下无法返乡,只好栖息在客舍,一晃三个多月了。现在盘缠渐紧,时疫减轻,他打算归乡,可是不巧又染了风疹,卧床不起。
“他最近见过他兄弟没?”想那李固已经死去两个多月了,他们兄弟一直不谋面,他竟不以为异?
“最后一次见面是春节谷日(初八)。听他讲,他与兄弟不怎么合得来,故而来往不多。最后见面那天,他兄弟魂不守舍,颇有心事,也不诉说于他……”
“谷日在人日后一天,前一天莫七行刺朱邦宁、张伯威失败,莫非李固为此担忧?”宋慈暗自思忖着。
“……钱湖门与葛岭较远,平素不便来往。只是李垚一直不见到他兄弟,他也奇怪。前阵一天晚上,他路过寿星院里‘此君轩’他兄弟的经纪处,便顺路走了进去。不想发现里面有许多陌生公人,他担心自己被牵扯进去,急忙撤身去了。”
宋慈心头一悸,他想起那晚站在窗户外的李固的魂灵。“他可曾记得是哪一天去的吗?”
李大有笑道,“大人须记得,那日在下也在那里。因此他谈及此事时,在下特意追问了他。他想了半日,回忆说是本月初十晚上。”
宋慈低头算了一下,确实是那一天,看来那夜立在“此君轩”外的原来是李垚。这李垚是李固的同胞兄长,两人相貌、体格相似,也不足为怪了。这李固的鬼魂忽然从心里消散了,宋慈顿时觉得心里舒畅了许多。
“大人,在下还问了李垚这阵子的踪迹。他说此前常在清波门、余杭门、嘉会门、候潮门内几家画铺看画,还去几个好友家参加挂画会。我等在回来路上,特意去清波门那家画铺查验了一番,店家前阵子确实见过李垚,还向他推荐了几幅画院待诏的近作,李垚还买走了两幅。”
“这画铺店家与李垚熟悉吗?”
“据店家说,他们与李垚做买卖很多年了,李垚来时还带着去年在这里买画的文书呢。他也算是店里的大主顾了。”
陆、李二人也向左家客店店家打听过垚。据店家说,这李垚年后时疫过后常常早出晚归,不在客房内过夜。店家寻思他本来是书画商人,在都下又有亲友,又不缺店家银两,也不好说什么。偶尔也有几个人来拜访他,前些日子有个姓柳的后生曾来拜访,不巧他不在店里,尚未得见。
看看宋慈问话结束,陆敢取出两幅画轴呈上。“这是李垚笑纳大人的见面礼物,不成敬意。”
李大有补充说:“他言说一副是画院待诏的真迹,另一副是他的文墨。”
旁边的杜渊笑道:“这人倒挺乖巧。”
宋慈立起来,脸色庄重,摆摆手:“念他是个商人,赚钱自是不易,本官受之不恭且伤廉明。你二人且退还他吧。”
陆敢不敢拂了宋慈的意,有些为难,杜渊脑子里灵光一现,“大人还回去前,可否把玩一下?那李垚的字据说写得极好的。”
宋慈点点头。陆敢、李大有急忙在文案上先卷开了李唐的那副画轴。苇荡里一隐士打扮的老者,他怀抱一支船桨,靠着小舟作睡眠状。画面布局简洁、水墨苍劲、意境清远。看题图,这画唤做“秋江渔隐图”。
“这委实是马遥父的作品。”宋慈把玩不已,赞赏不已。陆敢等人悄悄交换了眼神,暗地里长舒一口气。
李大有和杜渊各执楹联一端,请宋慈过目。宋慈摇摇头:“这字倒是一般……有些拘谨,尚未入境界。”
杜渊留意到这楹联下面有落款:“徽州李垚。”
“本官记起李固寿果院房内有幅墨梅图,上面题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其落款是徽州李垚,和这幅仿佛无二,竟然是李固之兄的文墨。”宋慈在案后方椅上坐定,“大有,隔日你拿着我的名帖,把这字画退还李先生。”李大有只好遵命。
“该谈谈另一个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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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左家客店的店家说及姓柳的后生,自然是柳珩无疑。本官嘱托他去拜访李垚的。”宋慈停了一下,欲言又止。
恰好有亲随在此刻进来更换篆香。坐在下首陆敢、杜渊、李大有三人也趁机饮口茶,润润嗓子。
亲随告退后,宋慈接着说道:“杨家大姐被劫案子,眼下尚有一个不明白处,这牛二系何人所杀?”
负责杨府芸娘案子的原是郑勇、石瑜、李大有三人,芸娘归家后,失踪案转为一场命案。郑勇、石瑜等追查害牛二的凶手,追到了李固和假尹海那里。因为李固已死,追假尹海又牵扯出了北间案,郑勇和陆敢殊途同归。
当下三名副总辖郑勇、陆敢、周强的差遣是:陆敢负责缉捕假尹海、和殿前司人一起捕获北间,郑勇协助;周强负责鬼樊楼案。今日郑勇、石瑜等人去葛岭上伏路捕那假尹海,这里只有李大有一人。宋慈觉得杜渊甚为机敏,特意留他在府里。
李大有想了片刻,“在下也苦思莫解。大人前些日子提及过,当夜牛二舟上另有第三人。这第三人应是杨府里的人,最是可疑。”
宋慈点点头,那个清晨敲芸娘阁门的红衣男子必是那第三人,只是其身份目前仍然在云里雾里。上次小翠乱说话,说传书人是假尹海,其实是杨家艇手尹江。为了维护其相好,小翠便推给无法和她当面对质的尹海。
甘府艇手卞福和陈小四的嫌疑尚未洗清。据潘邦上月在西盐场查检的消息,两人中有一人与走私禁品通北有干系。那日在内湖打捞牛二尸首时,这陈小四行踪颇为可疑,尹潮不是和在水里他争吵么?莫非他晓得牛二沉尸的地方,因此心里有鬼?
他瞥见杜渊欲言又止,便示意他说出来。
“在下倒是怀疑那柳珩。虽然他现在是士子身份,文质彬彬,但是据府衙兄弟们暗访其姑母得知,柳珩在庐陵是渔家出身,少小时水性颇好。大人,小的以为这牛二被杀或许与其有干系。当夜芸娘被劫走及第二日获救之事,只有他夫妻两人的一面之词。贪图芸娘美色,有意勾引,杀死牛二,劫走芸娘,借机入赘杨家,环环相扣,莫不是他的如意算盘?杨家大姐既然委身于他,自然维护于他。”
杜渊的猜测也不无道理,陆敢、李大有皆点头称道。
手下人有此等的见解,宋慈很是喜悦,况且杜渊和柳娘这两个月来出力颇多。柳娘这次深入虎穴也颇有收获。据她言说,在杨府最南的朱红水阁里她发现了六个柳藤箱子,其中两个箱子里装的是男子的衣物鞋履,其余四个箱子里则列着整整齐齐的白色信笺,信笺上皆空无一字。柳娘不明所以,但是觉得有异,便捡了几张揣入怀中带回。她带回的这些空白信笺,竟然与宋慈手里的一模一样!
史相交给宋慈的那几页空白信笺,上面用矾水书写,只有沾水后才能重现信上的文字。怪道“周家生药铺”王四郎以为这空白信笺重于其他素笺,因为上面已经写着看不见的文字。
前夜宋慈偶然窥破其中机关,许多谜团自然冰融水解。那空白信笺上竟然写着兵部《武经总要》里火箭、火蒺藜的配药和使用,杨府里拿回的纸上绘着福建路漳州、兴化军的志图,这皆是国朝机密。
可知杨府环碧园水阁里的那四大箱空白信笺皆是矾书,上面写的许是国朝军器法式、舆图等严禁传到北朝的机密。
周强、余怀他们在鬼樊楼的房间里也搜出众多空白书籍……
李固寿果院的住处书架上杂书甚多……
矾书、北间、鬼樊楼,还有那失踪经生,这些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物品已然被一条无形的线串在了一起,真相即将破茧而出了。
假尹海一伙人暗地里交通李固,雇经生用矾水抄写国朝机密,再通过鬼樊楼下面的地道,由刘蓄古等经两淮走私至北朝。为了不走漏消息,那些李固高价雇来的经生估计都吃他害了,故而崇寿院的大和尚和小沙弥寻访不到卢生等人。
宋慈的右手不觉碰到了一物,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个野猪皮做的箭囊,类似魏仲昌上次拿来的那个矢服。
“大人,听周观察说,他们从鬼樊楼的地道里起获了几件稀奇之物。在下斗胆一问,莫非就是大人手中所拿的箭囊?”陆敢好奇地问道。
宋慈一边拿着箭囊把玩,一边点点头。“这称作矢服。其实是野猪皮作的箭囊。晚上睡觉时吹起来,垫在脑下当枕头用,夜深人静可以用来监听远方的动静。”
“原来那些贼人在地下水道中用此物监听我们的动静,”李大有拍了一下大腿,“怪道兄弟们一进地道,他们就远远的遁去了,拿他们不得。果然高明!”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宋慈似乎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