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志士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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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不须紧张,外面就有公人,在下像笼中的鸟雀,插翅难飞了。”把整件事情讲完后,何九如释重负,很是镇定:“大人可知道蜀中吴曦作乱是怎样被平息的?”
“愿闻其详。”对于吴曦叛乱及安丙平叛,宋慈只是在邸报(朝报)、牟子才的言谈中略知一二。这十年来,宋慈一直在京畿为官,对于偏远道州的实情委实不知。上月殿前司在涌金门城门口上揭了几张帖子,专门送到府衙里,这帖子就是为杨巨源喊冤。朱能等着人查访,疑张贴之人在安济坊内,看来无误。
早年在江西、福建两地作底层官的经历告诉宋慈,朱邦宁、张伯威二人千里迢迢,赴京喊冤,杨巨源的冤情肯定不是空穴来风,这其中或许藏着巨大的隐情。
何九一拍大腿:“想我大宋,自二帝播迁以来,北方大片国土沦入北人之手。有志之士念之莫不痛心疾首,以收复故土为己任。在下祖籍河东,朋友亲戚多河洛、山东、河东人,家园沦陷,故土难返。相公须晓得,在下先祖、先父原是岳武穆军下将校,与金狗曾经浴血奋战,故而在下常怀抗虏之心,与金狗誓不两立。”
何九先祖从军于岳家军下的背嵬军,曾是傅统制下部将,先父也在岳家军旧部李宝部效力,宋慈早已知晓。
“相公知道川陕于我大宋的紧要。南渡近百年来,天佑我大宋,川陕赖吴涪王弟兄二人,金人难入川陕一步,我大江上游之安全得以保全。可恨吴曦这奸人,背弃先祖之遗训,勾结金狗,杀我忠臣,荼毒百姓,接受金人的‘蜀王’称号,献阶、成、和、凤等四州,使吴家祖父百年伟业几毁于一旦。西川军民无不恨之入骨,恨不得食其肉啮其骨。当此国难之际,那些掌权的士大夫们不是慷慨赴难,反而抱头鼠窜,或首尾两顾,令人齿寒。”
这吴曦是信王吴璘之孙,吴挺之子。当年韩拓胄当权时,吴曦大谈恢复,剽窃了韩太师的信任,趁机回到川蜀任兴州都统制兼知兴州,利州西路安抚使,统帅河池六万大军,军权在握。开禧北伐时,太师指望吴曦在川蜀出兵牵制金人。不料,吴曦暗地里降了金人,被金人封为蜀王。开禧二年,吴曦献西川阶、成、和、凤四周给金人,时任四川宣抚使的程松惊慌失措,弃城而逃。西川群龙无首,军民失志,北边门户顿开,大宋大江上游岌岌可危。
天祐大宋,幸得有一群忠勇之士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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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禧三年二月乙亥日,兴州,蜀王宫。
二月,汉中山里依然寒冷,四围高大的群山把这里与外界的春天隔绝起来,俨然一个独立王国。冷冷晨风中唯有早起雀儿偶尔飞过,唤醒了空旷的盆地。虽然地处偏僻,但是因为吴曦叛宋封王,兴州已然成为南北两朝朝议风暴的中心。而这风暴中心,兀自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天气尚未大明,高大的蜀王宫门前,一队巡夜归来的士兵正静静地列队门前。在阔大厚实的范阳毡和长长披风下面,每个士兵左臂上都缠着黄色的丝帛,这是辨别敌我的标识。二十余勇士面似镇定,内心其实兴奋、紧张、恐惧。
恐惧是免不了的,横在他们面前的是四丈高的城楼、高大黑色的大门、城墙上森然排列着的士兵、闪着寒光的枪戟刀叉。高高的宫墙后面有数千人的蜀王宫护卫,而附近更有六万之众的军队,眼前的对手像个硕大的怪兽,令人望而生畏。但是既然身置险地,他们已经无后退的希望了,唯有奋力向前求生。一众勇士心里暗暗庆幸:“亏得这李代桃僵的计策,如果不是伏击并劝降那队巡夜的士兵,我等插翅也难接近这蜀王宫。”
站在队伍前部的杨巨源回首朱邦宁和张伯威,低声吩咐朱邦宁:“让大伙别紧张,装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然后又悄声叮嘱张伯威,“你负责射杀那个穿黑甲的。”
此次刺杀行动可谓九死一生,一旦不成功,大家绝无葬身之地。对于城楼上守卫的士兵也是如此,“叛乱”二字可是抄家灭门的重罪,虽然身不由己,但是一旦被捆上了蜀王的船,他们也只有向前走到底了。这大门和城墙守卫自然都是吴曦的心腹,个个忠心耿耿,他们人人剑拔弩张,不敢马虎片刻。
“瓜娃子,老子都冻死了,还不开门放我们进去!”巡夜领队的牌军用四川话大声叫着门。
确实如此,这二十余人的队伍像就像旁边水塘里霜打的残荷,无精打采地。在寒夜中巡了大半夜,确实也辛苦。不过巡夜是件苦差事,干这种差事的自然都不是吴曦的心腹,因此城墙上的守卫不为其所动。那负责城墙警卫,唤做董镇的校尉迟迟没有下令开门,因为沙场征战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今天哪里总隐隐有些有点不对劲,是下面这群兵的服色,还是神态?
这时,赵亮、吴政两名校尉怒气冲冲地走上来城楼,“这些都是我二人的部下,你这厮敢欺负老子的人!”董镇不想得罪同僚,回首看看城墙内的上千禁卫,便向下挥挥手。
巨大的宫门“吱吱呀呀”地开启了,那群巡夜的士兵似乎突然焕发出精神,迅速涌向大门。这异常的行动引起了城墙上董镇的警觉,他瞬间醒悟过来,这满眼全是陌生的面孔!他急忙拔出腰刀,探身到女墙外大喊:“且住!他们不是……”
话音未落,他突然失声了,仰面而倒,眼睛兀自瞪得老大。一支短箭破空而至,他颈后露着一截带着血的箭镞。
杨巨源甩下披风,手持巨斧,一马当先,朱邦宁、李贵、李彪、张渊、陈立、刘虎、张海、李好义、李好古、李好仁诸兄弟等,二十余人紧随其后杀入宫来。赵亮、吴政等带着自己的亲信也从城墙上冲下来。两支队伍迅速汇合到一起,吴曦的亲卫军黄术着人分兵守住大门和城墙,防止吴曦援军进来。
这时,二道门里面已经骚动起来,外面的刀枪声和厮杀声一定惊动了宫殿警卫。周围宫殿廊道上、栏杆后人影绰绰,长枪如林,足足有数百人围了过来。
“擒贼先擒王!”杨巨源停下来,低声呼唤吴政:“吴校尉,你是宫里人,熟悉宫内路径。你带人打着救驾的旗号,趁乱斩了吴曦那贼。”吴政应了一声,李好义、李好古、李贵等紧随其后。杨巨源又招呼朱邦宁,“贤弟也去帮忙!这里由愚兄来应付!”
四面围上来的蜀王护卫何止七八百人,闪着寒光的长枪一排排刺过来,甚是怖人。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杨巨源不愧是个有勇有谋的好汉,他只身冲到长枪阵前,从怀中掏出一张黄色的帛巾,高举头顶:“奉朝廷密诏,以安长史为宣抚,令我等诛杀反贼吴曦!”他声势如雷,目光如电,环视周围,蜀王护卫一下子被镇住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就如滚滚洪水被一道坚实的堤坝突然遏制了。
一个身着指挥使官服的中年汉子在护卫队里大叫:“什么朝廷密诏,这里就是朝廷!那大宋皇帝老儿远在万里之外,有几分恩赏给大家!大家世代受吴家恩禄,吴帅平常对大家又不薄,兄弟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报效正在今日!”他唤作姚淮源,显然是吴曦的心腹,一个团练使郭仲也在旁鼓动:“兄弟们,他们人不多,我们外面还有十万大军。大伙一起上,宰了他们,蜀王大大有赏!”
这煽动像阵风掠过湖面,波澜顿起,有数十个禁卫向前跃跃欲试。
杨巨源不为所动:“天命在此,归顺者免罪!敢反抗者夷其族!”他知道此刻只有死战方能求生,必须用杀气震慑住对方!他手持大斧,以泰山压顶之势奋力劈下,劈断了身前一排长枪头,震得前排的护卫连连后退。趁着他们错愕之机,他杀向那个姚淮源。张伯威等也奋勇向前,拼死一战。对方仗着人多,把杨巨源他们围在中间。但是只有百十名吴曦的心腹在尽力,外围的数千禁卫犹自狐疑不定,作壁上观,杨巨源刚才的宣诏还是起了极大的作用。
现在杨巨源他们的任务就是尽力拖住大队敌人,为吴政、李贵、李好义他们那路奇兵争取时间。很快,厮杀声、叫骂声、刀剑碰撞声、沉重的呼吸声、惨叫声混成一片,血腥气息就弥漫在空气中。蜀王宫,这座原本宁静、华丽、庄严的春日庭院瞬间成为血流满地的修罗场。
甫一交手,杨巨源他们略占上风,因为有备而来,且都持着快刀、铁锤、劲弩等近战兵器,杀得吴曦的亲军措手不及。张伯威更是趁机将那个团练使郭仲斩杀。但是蜀王宫的守卫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在姚淮源的号令下,禁卫仗着人多势众,迅速围成一个大圆。最前排出一丈长的长矛阵,密密麻麻地刺来,逼得杨巨源他们不断后退。因为没有盾牌防身,在密集锋利的长矛下,众人只有左支右挡,不断有人被刺伤倒下。杨巨源自己也身上多处受伤,全身是血,如血人一般。他令陈立、刘虎、张海等弓弩手退到后排,用一排弓弩射杀了对方前排的几个长矛手,对方才略退了些。为了掩护身后队友,张渊扔掉卷刃的鬼头大刀,双手抓住两支长矛的矛尖,被割得鲜血淋漓,最后还是吃三四只长矛贯胸而死。
对方又调来一队盾牌手,长矛阵后又有成队的弓箭手密密跑来,形势越发危急!
“大丈夫精忠报国,死得其所,拼了!”杨巨源大喊着,一斧又劈断四五枝长矛矛头。他满身滴着血,像只狂暴的受伤猛虎,吓得眼前的几个护卫弃枪而退。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人大喊:“反贼吴曦已诛!”
如平空一声春雷,院内正在生死搏杀的几千人都暂停了厮杀,四顾看个究竟。在正午明媚的春光中,一位高大的汉子高立在大殿前的栏杆上,右手高擎着一具刚斩下的人头,人头脖腔里的血兀自滴着!
吴曦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