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崇寿寺
1
保叔塔后面有一片大松林,松林里多是合抱不交的古松。隐隐一座殿观,周围一带白墙包裹,向阳两扇八字墙门,甚是僻静。三方净院,松林掩映,钟磬隐隐。“开扉在石层,尽日少人登。一鸟开寒木,数花摇翠藤。”三人都不觉道:“好个清幽寺院!”
崇寿院当家的老和尚玄慈带着首座、维那、监寺、知客等一众人出来相见。玄慈大和尚六旬之上,头戴玄色缎僧帽,身穿茧绸僧衣,手里拿着数珠,眉发尽白,骨格清奇,铺眉蒙眼,俨然有天台方广出山之相。
众人在方丈落座后,有小行童煨出新鲜茶来,摆上四个茶盘,里面是上好的蜜橙糕、核桃酥,奉过来与三位吃。宋慈三人边吃茶,边和玄慈闲话。这方丈室甚是清雅,中间有一幅笺纸联,上写道:“嗅窗前寒梅数点,且任我俯仰以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让人婆姿而舞。”陈求道素喜文墨,喜欢这字的古朴别致,不觉留意了纸联的落款,是“瑞萼园主。”
近期时疫的亡者甚多,崇寿院大殿堂里正在为亡者做超度法事,颂经声和着钟磬,隐隐入耳。
“老僧前日路过十三间楼。从外面看,那里破败得甚是厉害。如果任由这样塌了,甚是可惜。因此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几位施主禀告有司,加以修葺,也是一桩好功德。”玄慈慈眉善目,对着上座的陈求道。
“长老有所不知。”陈求道笑道:“我这工部虽然管着建造维修差事,却是六部中最穷的部门。岂不闻‘工屯虞水(工部司)(屯田司)(虞部司)(水衡司),生身饿鬼’。我这工部四司都还是穷鬼。”
四人不由地都笑了。
陈求道转向宋慈:“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长老莫如求这位地方父母官方才济事呢。”
宋慈知道建造规制,本朝收支管理审批甚为严苛,因此历任官吏都无法用公孥去修官衙,以至于前朝凤凰山下旧州衙破败不堪,至于成为危房。凤凰山的州治衙门从唐代白乐天建造至本朝,何止三百年,破旧狭仄难以容人。神宗朝大苏知杭州时,州衙连雨天时甚至有压死胥吏的事情发生,大苏无奈以十三间楼做其办公处。他每日清晨自灵隐喝茶,然后经由孤山到十三间楼来做公事,也因此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关于十三间楼的诗词。靖康南渡后,州衙由凤凰山搬到临安城内。州衙得以新修和扩建,宽广许多,有焕然一新之感。这十三间楼远在湖西,人烟稀少,也就逐渐破败了。
不过,这十三间楼的破败,偏僻倒在其次,主因是风水不好。十余年前有人从十三间楼那里跳下悬崖自杀,此后便有那里不干净的传闻。但是其详情没有人说得明白。有人说是死者是一个落榜书生,也有人说死者是折了本钱的湖广商人,还有人说死者是殉情自杀的画师。宋慈趁机便想问个究竟。
玄慈回忆说,“那是十二年前的中秋月圆之夜,老衲和众人在保叔塔寿果院内赏月谈文,就在十三间楼下方。先是闻到一段笛音,甚是清亮婉转,真如大苏‘前赤壁赋’里所写‘如愿如慕,如泣如诉’,只是有些凄冷。”
“笛音?”宋慈三人都很好奇。
“仿佛还有人唱的声音。蓦然间,老衲就瞥见一个黑影从上面腾空而下,直唬得人魂飞魄散。想在回想,心里还起寒意。在此良辰美景之夜,发生如此惨剧,甚是诡异。苦海无边,阿弥陀佛。”玄慈双手合十。“那笛音突然就消失了。官府后来查验过,那位坠楼自杀的死者是名画师,以前常在临安城内外的勾栏瓦舍里玩耍。至于死因,没人说得明白。至此以后,这十三间楼就被一股邪气罩着,常有鬼音缭绕,胆小的人黄昏后不敢从旁经过。老衲也去听过,那鬼音就是管子声,如那夜的笛音般凄凉。阿弥陀佛。”
这么一个雅处,竟然被鬼故事纠缠。大家都感慨不已,且惊且奇。
2
吃完茶,玄慈安排都寺上斋。陈求道从招文袋里取出一件物品,递给玄慈、宋慈、魏仲昌等欣赏,原来是一个团扇。“现在还是春初,用不得这物件。”宋慈笑道。
“请大和尚和两位仁兄欣赏下。”
团扇的画面甚是奇异:一个大骷髅头戴幞头,穿透明纱袍,类人样盘腿而坐。他双手操作着一提线傀儡,吸引了几个小孩童欢喜围观。这大骷髅显然是一流浪的提线木偶艺人,他的浑家和他并肩而坐,正为怀中的婴儿喂奶,满脸戚容。这画题名是“骷髅幻戏图”,下面还有几行小字“没半点皮和肉,有一担苦和愁。傀儡儿还将丝线抽,弄一个小样儿把冤家逗。”
“这画倒挺有意思,颇有人生轮回,佛家的寂灭、涅槃之叹。”魏仲昌不觉叹道。“我记得大苏有‘骷髅赞’,其意与此画类似。‘黄沙枯骷髅,本是桃李面。而今不妨看,当时恨不见。’”
“这坊间有阙《思佳客》,论得也是这半面髑髅,颇有深意。”陈求道吟诵道:“钗燕拢云睡起时。隔墙折得杏花枝。青春半面妆如画,细雨三更花又飞。轻爱别,旧相知。断肠青冢几斜晖。断红一任风吹起,结习空时不点衣。”
玄慈不觉合掌:“人生苦海,阿弥陀佛!”
“这团扇是哪位大家的手笔?”宋慈问道。
“是一位画院待诏,名字唤作李嵩。正月里我等在湖上小宴,愚兄曾提及过他,迪功郎李嵩……”
3
用完斋饭,玄慈安排首座、维那、监寺等陪着宋慈等三人在寺院里面走走。
绿阴一片,黄鸟数声,夕阳林际,松风崖间,真是“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还有一事需要叨唠几位施主。”首座躬身施礼:“这十三间楼周边总有帮闲浮浪、无赖子弟在这里出没,一日里尽干些不清不白的事,譬如赌博、偷窃,至于拐卖妇人、杀人越货,坏了这里清静。小僧不堪其扰,恳请几位施主为小寺做主。”
“有些胆大妄为之徒敢潜入寺内,与寺内火工道人鬼鬼祟祟。污我佛门境地。”监寺愤愤道。“去年至今,我寺里写经堂的经生就平白无故地走了四五个,再也寻觅不到。”
旁边服侍的一个小沙弥突然说:“近段日子这夜里又有鬼音了。呜呜咽咽,特别凄凉,让人毛骨悚然,娘娘的鬼魂又出现了。”
“阿弥陀佛,出家人莫打诳语!师傅已经说过,那是笛音,不是鬼音,更与鬼魂无干!”首座喝住了小沙弥,小沙弥吓得退到一边不敢再言语了。
宋慈想了一下:“请各位长老放宽心,本官回去后就分付缉捕使臣,派一铺人在这周边加强值守巡查。”
“阿弥陀佛!谢谢施主!”众僧合掌鸣谢。
三人告别大和尚从崇寿院出来时,已经是掌灯时分。初春昼短,周边松林茂密阴翳,几不见路,幸得有小沙弥和两个道士挑着灯笼在前后引导。一行人沿着绕着保叔塔下山,左手松林上可见保叔塔塔顶,俏然独立,真如巫山神女,幽谷佳人。
新月初上,清光筛影,更有松气花香,甚是清雅。陈求道忽然吟诵起一首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此诗与此意境甚为契合,宋慈待要称好……
突然,一声清厉的声音破空而出,惊起一群林鸟“嗖嗖”而起,众人都不禁吓了一跳。在这寂静的山林中,呜呜咽咽的乐声的确怖人。众人相视互问:“这是什么?”
小沙弥已经吓得全身发抖,声音里带着哭声:“大人你听,是鬼…鬼…鬼音,那……鬼魂又……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