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邻家女孩:香港的女儿梅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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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童年

灰蒙蒙的童年时光

1963年的香港,遭遇了一场百年难遇的严重干旱,大约350万人陷入生活困境,有20多万人离开了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家园。那时候的香港,不仅是一座典型的移民城市,还是一个破败的小渔村,它并没有现在这般繁华与多元,人们都在为了生存而奔波,不同的是,贫苦的人活得更为挣扎、更为艰难。就像《七十二家房客》中演的那样,经济拮据的普通老百姓只能用竹竿晒衣服,大家吃了这一顿就开始为下一顿发愁,可无论如何,在和平年代,大家辛苦讨口饭吃,能吃饱饭睡好觉,便也没有太多的怨言。大家都觉得,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也正是在这一年,香港旺角花园街的某户贫苦人家诞生了一个女婴,这个女婴从出生起便承受着命运的淬炼。没有人会料到,这个不讨母亲欢心的女婴,在出生数十年后竟能成为“全球华人个人演唱会最多女歌手”。这个女婴,便是梅艳芳。她出生的这一天是1963年10月10日。“双十”本是个很圆满的数字,但是这一天出生的梅艳芳的整个童年时光并不幸福快乐。成年后的她曾多次表示,自己根本没有童年,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过,那么十几岁之前的人生就不要了吧,因为实在太苦了。

梅艳芳的母亲覃美金并非香港本地人,而是来自广州西关(即现今的荔湾区),是个不折不扣的西关大姐。20世纪50年代覃美金来到香港谋生,此后多年,她在香港与内地之间往来奔波,十分操劳。为生活奔波的覃美金已在广州生下了两儿一女,梅艳芳是最小的女儿,她被生在了香港。

当年覃美金拖着病躯来到香港,因为身体不舒服去看医生,才得知自己怀孕。这个消息着实令她忧愁了许久——家中子女较多,生活又不富裕,再多一个孩子,能否养得活呢?小女儿的到来,并没有给覃美金带来多少惊喜,覃美金甚至还认为这个柔弱的小生命给自己带来了诸多麻烦。因为在当时那种穷困潦倒的情况下,这意外到来的小生命已经超出了她的抚养能力。那时候的覃美金有多穷呢?在梅艳芳尚未出生时,覃美金手头没有多余的钱租房子,只能租下一张床,勉强带着孩子们用来睡觉。

生活在极端穷困之中的覃美金,为了度日,处处精打细算,有时候这种算计甚至非常“不近人情”。当覃美金怀着梅艳芳时,她便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若生的是男孩儿,即便再苦再累也要将他培养成才;若生的是女孩,那么最好让她尽快地赚钱养家,待成年后便一嫁了之。在覃美金看来,反正女孩迟早都要嫁人,因而不必让她在学业上用功。老辈人的观念,着实难以脱离时代的局限性。

梅艳芳刚出生时,覃美金在亚皆老街独自经营一所名为“月华中医诊所”的中医馆,主要治疗颈部、喉部的疾病。据说这家中医馆可以开出比较灵妙的偏方,正因如此,它才能在众多的诊所、医馆中站稳脚跟。不过家传秘方治病能否有效,那也是要看概率的,如果覃美金给出的偏方并不好用,那么估计连药费、诊金都难以足额收到。可即便如此,覃美金依旧能够靠着这小小的营生带着子女们勉勉强强地过活。他们过着那种刚好糊弄肚皮的日子,尽管一日三餐不少,可能否吃得饱就另说了。

日子本就难过,想到家中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意味着又多了一份花销,覃美金满面愁容。贫穷困苦的现实生活,足以消磨掉人心中的那一点点柔软。为了生存,人不得不让自己的那颗心生长出利刃,否则就无法掘出生存下去的口粮。本就有些重男轻女陈旧观念的覃美金,想着日子本就艰苦,更何况这意外到来的孩子又是个女孩,因而她对这个新生的婴幼儿并不是很喜欢。

梅艳芳的父亲,如同那时候众多陷于穷困的男人一样,为了养家糊口便选择以跑船为生。在船上干活谋生的人,看似可以到处浪游,十分自在,但其实这一行业具有极高的危险性。若是在大海上遇到极端恶劣天气,那么船员极有可能葬身海底。加之通信受阻,出海便意味着船员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与家人联系不上。也正因此,大多数船员妻子在丈夫每次离家之后,总要提心吊胆地生活好长一段时间,以至于将每一次分别都视为永别。

对于覃美金来说,独自一人拉扯众多子女终归是件艰难的事情。可日子即便再艰难,也总要支撑着过下去。为了维持生活,覃美金开办起粤剧班,她指导学员们唱粤剧,试图通过粤剧表演来获取收益,以补贴家用。在经营粤剧班的同时,她也盼望着丈夫早日归来。盼着,盼着,始终盼不到丈夫归家的身影,她难免心生怨气。当梅艳芳的父亲终于归家时,那副病恹恹的躯体似乎在言说着,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出去跑船赚钱了;他已经病得不成样子,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生活和命运待人如此刻薄,覃美金怎能不心生怨恨?在家庭最为困难的时候,孩子们享受不到母亲温暖的怀抱和轻柔的抚摸,特别是梅艳芳,对她来说,这样的呵护是母亲极为吝啬的。

覃美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讨生活上,都在应付沉重的生活压力。慢慢地,覃美金变得性格暴戾。不过,抛开人品和性格不说,覃美金还是有一些艺术功底的,她东挪西凑开办起来的粤剧班,在娱乐场所遍地开花的旺角,虽然称不上一枝独秀,却也帮她赚得些许生活费用。只是,这点儿微薄的收入也只够勉强支撑他们一家五口人的基本生活而已。在梅艳芳能够与姐姐外出赚钱贴补家用之前,支撑家庭的重任始终在覃美金肩上。长大后的梅艳芳在谈到父亲时说道,她对这位早逝的男人并没有太多印象。毕竟,父亲病逝的时候,她尚且年幼。原本应该在父母的羽翼下成长起来的小女孩,却因为家庭的贫困,以及父亲的过早离世,不得不在四五岁的时候将生活的重担压在自己稚嫩的肩膀上。

贫困、丧夫、子女众多、生活困苦,诸多现实困难让覃美金对人生充满了绝望。可她也只能忍受着生活的煎熬,就像大多数香港平民百姓一样苦熬着日子。覃美金的心里是有恨的,她要恨、要怨的实在太多;她也极少显露出好脸色,别人家母亲对子女们的温言软语,覃美金从不舍得“施舍”给自己的孩子们。梅艳芳在成名后接受采访时,曾大大方方地说过,印象中母亲凶得像个大女人,不过没有办法,母亲年轻的时候要带着好几个孩子过活,生活压力极大,并且家中孩子个个调皮,这就需要那种很有威严、很霸气的家长才能镇得住。

为了帮衬家里,年龄稍长的两个哥哥梅启明和梅德明也要外出做事,姐姐梅爱芳则带着梅艳芳跑到菜市场捡些别人不要的枯黄菜叶。反正只要煮熟能吃就好。穷人家的孩子,没有那么娇气,他们吞得下苦。

由于家庭生活过于困苦,覃美金又有些重男轻女的思想,以至于在梅艳芳出生之后,她一度动过将梅艳芳卖掉的念头,可终究还是不忍心。虽然覃美金最终将梅艳芳留在身边,可是她却在梅艳芳4岁半的时候,将她带到荔园游乐场,让她用歌声换取酬劳。我们倒也不必过多苛责覃美金的狠心,迫于生活压力,她选择的余地太小。

尽管缺少衣食、缺少关爱,灰蒙蒙的童年时光,给梅艳芳这一生笼罩上了悲伤的底色。可是,梅艳芳的灵魂却始终散发着温暖,她的心肠也是炽热的。她并没有因为过早地品尝到世间的苦辣辛酸而心怀不忿,也不曾因为自小缺少家庭的关爱而心灵扭曲,她反而在成名之前尽心地分担家庭重任,在成名之后尽力地回馈社会,为慈善事业做出了非凡的贡献。这种发自内心的善良,以及悲天悯人的情怀,最是难得。

在朋友们看来,梅艳芳就像一团火,所到之处皆充满了光与热。还有人说,梅艳芳所到之处,总是一众人同行,欢欢快快、热热闹闹。梅艳芳自己也承认,她喜欢人多、喜欢热闹,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开心,才会觉得不那么孤单。是的,这是一个有着孤独而悲伤的童年生活的人。梅艳芳刚出生时很是羸弱,作为一个身形瘦小、需要照顾的婴儿,她在家中却是那么不受待见,母亲覃美金要从早忙到晚,很难抽出多余的时间给予她陪伴和关怀,因此能够给她温暖与关心的也只有姐姐梅爱芳了。灰暗、孤独的童年生活,将梅艳芳的生命质地锻造得格外坚韧,她比其他同龄孩子更早熟,也更懂事,并且还有那么一些倔强,以及力争上游、不服输的精神,或许在她看来,只有自己做事做得好,才能被家人关注,才能突出自己的存在感。

可即便小梅艳芳十分努力地将事情做得再好,她的日子也依然过得艰难,家里实在过于贫寒,以至于饿了想吃上一口“皇上皇”的烧腊、馋了想嘬一个冰激凌的心愿都难以实现。梅艳芳小的时候没有吃过鸡腿,也没有吃过冰激凌,她经常想:到底有什么方法才能买到一只鸡腿呢?每天经过冰激凌铺子,她看到小贩招揽生意用的冰激凌塑料模型,只要多看几眼,便会看得口水直流,非常想一口咬下去。直到她八九岁的时候,才第一次拿到妈妈给的零花钱。零花钱到手之后,梅艳芳便立马买了一只梦寐以求的烧鸡。她望着喷香的烧鸡,将它捧在手中闻了半天都舍不得吃。

幼年的梅艳芳除了在荔园游乐场从事表演工作外,她还有一份照顾婴儿的工作。每次她看到小婴儿喝奶粉,便觉得那奶粉的味道肯定很香甜——年幼时的她总是觉得肚子饿。某天,她趁着小婴儿的妈妈不在,偷偷地打开奶粉罐子,将奶粉一勺一勺地塞进口中品尝。有一回,梅艳芳刚刚含了一口奶粉,小婴儿的妈妈突然回到家中,梅艳芳见状吓得不敢张嘴,只得赶快溜之大吉。尽管梅艳芳在年幼时总是处于饥饿状态,但是当她成年之后,别人问起她是否觉得童年的生活过于艰苦时,梅艳芳却表示,当时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这种日子苦不苦的问题,因为她要做很多事情,以至于连睡觉的时间都极为有限。如此的生活状态,累积下来的便是深深的自卑。

当然,小时候的梅艳芳也有其他小孩子的共性:贪玩、淘气,性格还十分倔强。覃美金一人既要忙于生计,又要照顾子女,自然没有什么好脾气。有时候,调皮的梅艳芳惹得覃美金动了火气,覃美金难免会动手打小梅艳芳,任凭梅艳芳的哥哥、姐姐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挨了打的小梅艳芳紧紧地咬着嘴唇,绝不像别的小孩子那样只要挨打受骂便哭喊起来,更不会流着眼泪向妈妈哀求讨饶。这让覃美金颇为无奈——也不知小女儿这倔强的性格到底更像谁。

几年后,覃美金一家从花园街搬到了弥敦道。覃美金用积攒下的辛苦钱租借了一层楼,用作开办诊所和居家住宿。彼时,覃美金的表弟正在启德游乐场摆弄音乐,靠着为粤剧表演伴奏而维持生活。每到周六,他便呼朋唤友来到覃美金家中唱歌、奏乐,家里很是热闹。幼童梅艳芳时常可以听到乐器的演奏声和旋律优美的歌声,她觉得很有趣、很新奇。因此,只要看到表舅到来,梅艳芳便十分欢喜——她最喜欢听表舅唱歌了。

有一天,才满3岁的梅艳芳跑到表舅面前讲她也会唱歌,并且想要演唱一番。

“哦?那你会唱什么歌啊?”覃美金的表弟笑着回应。他原本以为梅艳芳是在说笑,并没有当真——才3岁的小孩子,会唱什么呢。

梅艳芳想了想,她说要唱一首《卖花女》。

“这首歌很有难度啊,你能唱下来吗?”表舅将信将疑地微笑着问她。

梅艳芳坚定地答道:“能。”并希望表舅在一旁用乐器伴奏。

覃美金的表弟拉起了二胡,只是他这时依然没把梅艳芳的话当真,而梅艳芳则毫不扭捏地完整地唱出了《卖花女》。作为经典的粤剧唱段,《卖花女》曲调宛转,唱词哀婉,演唱难度相当大。当3岁的梅艳芳一曲终了,她的表舅惊呼一声“天才”,并向表姐覃美金极力夸赞起来,“其他人唱歌,或是忘记拍子,或是忘记歌词。但阿梅只有3岁就能完整地唱出整首歌曲,真的很厉害啊!”

这首《卖花女》展示出梅艳芳在表演方面的非凡才华,但同时它也预示了梅艳芳在此后的岁月里,将与舞台表演结下不解之缘。一曲《卖花女》,是梅艳芳演艺生涯的开端,但它更像是一个人生隐喻,暗示了梅艳芳这一生的崎岖人生路。只是此时的一家人尚且沉浸在各自的惊喜之中——覃美金的表弟看到的是一个天才,而覃美金看到的则是一个希望。

在小梅艳芳完整地唱出《卖花女》的那一刻,覃美金坚定地认为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儿在歌唱方面确实有些天赋,她觉得应该进一步培养这个孩子,毕竟天分难得,或许这个孩子还能给自己、给这个家庭帮上忙。考虑小诊所生意举步维艰,覃美金索性将其直接关闭,将其改为音乐学校。这样一来,既可以招揽学生,又可以给梅艳芳提供学习唱歌的机会。由于覃美金开办的诊所名字中有个“华”字,而他的表弟名字中有个“强”字,所以,她便给自己操办起来的这所音乐学校取名为“华强中西音乐学校”。

覃美金规定,学校每周上两堂课,每月共计8堂,学费每月50元。每当老师讲课时,梅艳芳便在旁边认真地学,慢慢地她懂得了一些粤剧方面的知识,也跟随老师的教学有板有眼地走位,只是她还没有正式拜过师。初学粤剧的梅艳芳跟着老师“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黄梅调,除了学习粤剧,她也学唱国语歌。小梅艳芳不仅喜欢听、喜欢唱,而且也喜欢学,虽年纪很小却非常上进。渐渐地,覃美金发现,由于对唱歌唱戏抱有浓厚的兴趣,梅艳芳渴望学到更多与音乐相关的东西。由于见小女儿唱歌唱戏有模有样,不论学什么都进步极快,虽然手头拮据,她却依然买回一双唱戏的鞋子送给梅艳芳。

20世纪60年代的香港,经济逐步复苏。大量涌进香港谋生的内地居民,凭借着吃苦耐劳的精神在香港的街头巷尾做起各种各样的小生意,或者进入其他行业出卖劳动力。大家忙忙碌碌,过着那种紧巴巴的日子,生活说不上好,但也绝不算太坏。就像覃美金,为了养育子女又是开办小诊所,又是操持粤剧班,又是开办音乐学校,只为赚取些蝇头小利。她带着孩子们无比艰难地度日,日子虽难,终归一天天地好过起来。

作为家中幼女,梅艳芳是被母亲忽略最多的孩子,可在日后她反而成为担负责任最多、承受压力最重的孩子。她在这困窘的生活中扎下根来,耳之所闻、目之所见的全是草根民众那种守望相助的侠义气概,这样的侠义气概滋养了她那幼小的心灵,也催生出自强不息、不屈不挠的精神。凭借着这样的气概、这样的精神,梅艳芳在多年之后于香港娱乐圈站稳脚跟,并将自己的光芒投射到更广、更远的地方。

初登舞台:荔园游乐场

开业于1949年的荔园游乐场,一度成为香港乃至东南亚规模最大的游乐场。这里的游乐设施很丰富,也很时髦,设施完备,有诸如摩天轮、碰碰车、电影院、粤剧场、歌坛等,后来在荔园游乐场的动物园内,还饲养了一头憨态可掬的大象“天奴”,一时间,吸引游客众多。

好玩儿的设施,有趣的场所,名目繁多的娱乐项目,不同年龄段的人们,都能在荔园游乐场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休闲方式,用以消磨时间,让生活多点儿乐子。

在这个平民化的娱乐场所中,也可以见到小孩子的身影。4岁半的梅艳芳和年长她4岁的姐姐梅爱芳也经常来荔园游乐场,只不过她们可不是来消遣娱乐的,而是来讨生活。位于荔枝角湾北面的荔园游乐场,便是梅艳芳演艺生涯的起点,尽管那时候的她并不晓得自己这一生与舞台有着特殊的因缘。

原先,香港并没有像红磡体育馆那样的专门演出场所,以表演为生的艺人们要经常奔波于各个夜总会之间,只有那些名气大、实力强的走红歌手,才有资格在夜总会举办专场的个人演唱秀。像梅氏姐妹这样的小孩子只能等夜幕降临后,在夜总会、歌舞厅、酒廊等场所穿梭,她们通过唱歌表演换取报酬,维持家庭开销。有些时候,她们甚至还会在街头唱歌、跳舞,演得卖力,只为博得客人的欢喜,可以多挣一些钱。

梅艳芳和姐姐梅爱芳能够在荔园游乐场表演,这与她们的表舅有着极大的关系。当时,覃美金的表弟和一众朋友在荔园游乐场玩音乐,最初梅艳芳只是因为喜欢上台玩耍便被赞叹她的音乐才华的表舅请来帮忙客串,后来她便与姐姐在此常驻。于是,在20世纪60年代末的荔园粤剧场和歌坛里,几乎每天都有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其中来回晃动,她们是那样的柔弱而稚嫩。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便是梅爱芳和梅艳芳。这姐妹二人穿着艳丽却廉价的衣褂,头戴夸张而沉重的饰品,她们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手提一个大茶壶,向来到园子里的客人殷勤地问着:“先生、小姐,您要点歌吗?”如果有客人报出歌名,姐妹二人便高声唱歌,有风吹过时,她们的歌声便随风飘远。姐妹二人殷勤地笑着,迎着客人们或惊讶或鄙夷的目光,从不退缩。

在荔园游乐场的海燕歌剧院里,年幼的梅艳芳虽是初次在众人面前唱歌,可却丝毫不怯场,一首《卖花女》终了,众人喝彩。梅艳芳嗓音洪亮,歌声悠扬,但由于当时年纪尚小,个头儿也矮,所以每当她在那里开口唱歌时,人们都要四处寻找——唱歌的人究竟在哪里呢?为何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呢?

其实覃美金早就发现了两个女儿的特质——嗓子好,能唱歌,而且还不怯场。想到家中情况的困窘,覃美金便要求两个小女孩通过卖唱表演的方式为家庭赚取生活费用。毕竟,那时候覃美金一家的生活实在太穷、太难了,只能像其他讨生活的家庭一样,让孩子也担负起赚钱养家的重任。可是,并非所有来到园子里消遣的客人都有涵养、都懂礼貌,难免有些人会用异样的目光打量这对姐妹,一个8岁半,一个4岁半,看起来瘦弱得很,也好欺负得很。平日里总会有些人恶声恶气地吓唬、取笑她们,还有些吹着口哨的小混混前来勒索“保护费”。但是,梅艳芳却永远是一脸无畏的表情。她似乎不懂得什么是害怕,只是想要用自己的方式护着姐姐。

小小年纪的梅艳芳虽然比姐姐矮了一大截儿,可她却懂得姐姐对自己爱护有加,因而她也要时刻护着姐姐,免得她被外人欺负。所谓侠义心肠不一定是天生有之,而是有所经历之后逐渐形成的一种舍己为人的心地。年幼的梅艳芳或许不懂得何为侠义心肠,何为舍己为人,但她却懂得体谅家庭的难处,更懂得家人的重要性。这份沉重的责任感,伴随着童年的艰苦生活,早已深深地融入梅艳芳的血脉中。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心怀歹意。有些客人见姐妹二人出来谋生不易,便点歌照顾她们的生意。当人们仔细聆听二人的歌声时便不难发现,年龄最小的那个,嗓音最独特、表现力最强,那清脆的童音里唱着的无非是些成年人的情情爱爱与聚散分离,全是与她这个年纪不相匹配的歌曲,可即便如此,这歌声依然具有击穿人心的力量。梅艳芳后来说,其实她那个时候并不懂得这些歌曲的含义,也不理解歌曲中的悲喜故事,只是站在舞台上唱歌,有人点歌便开口。

在荔园游乐场演唱的日子太辛苦了。不过,虽然梅氏姐妹二人几乎每天都会遭遇来自客人的欺负,可她们毕竟不孤单。因为许多日后红透香江的艺人在未出名时,都曾有过在荔园游乐场演出的经历,比如萧芳芳、陈宝珠、郑少秋等,而梅氏姐妹二人与郑少秋的友谊便发端于荔园游乐场这方小舞台上。郑少秋年长梅艳芳16岁,不仅给予了年幼的梅艳芳关爱,而且在舞台表演方面也给予了她耐心的指导。这段缔结于微末之时的友谊,贯穿了梅艳芳的一生。

另一位与梅艳芳交情颇深的艺人便是成龙。早年间,成龙跟随于占元先生学习京剧,后来他与兄弟们组成“七小福”在荔园游乐场表演京剧,而他们旁边的表演场地便是唱歌、跳舞的梅氏姐妹二人,因此他们算是自小就相熟的朋友。有时候梅艳芳会取笑成龙唱歌难听,还极为主动地要教他唱歌。面对这个小妹妹的玩笑,成龙从不生气,反而觉得她特别活泼可爱。在梅艳芳这段早年的艰辛演艺生涯中,来自这些大哥哥的和善暖透了她的心。

像其他不知名的小歌手一样,梅艳芳每天都要在台上卖力表演,这样献唱卖艺讨生活的日子,真是无比艰辛。梅爱芳和梅艳芳每次登台表演前的准备工作,总是急匆匆地完成——她们姐妹二人要赶场,并没有充裕的时间化妆,取一张红纸夹在小而薄的嘴唇中,轻轻地抿一下,便等于上妆了;连续赶场往往来不及更换服装,她们便直接穿着夸张又艳丽的演出服挤上开往表演场所的小车。这一整天下来,姐妹二人不仅没有充足的玩耍时间,就连休息时间都十分有限。但一个人只有咬着牙走过人生中最艰难的岁月,才有可能笑着迎来最灿烂的阳光。梅艳芳日后在歌唱表演方面取得的成就,全赖于从幼年时期开始便逐步积累下的演出经验。

实际上,小小年纪的梅艳芳在来到荔园游乐场演唱之前,便已经与姐姐积累了一些演唱经验。以前,香港市政局会在户外搭棚,举办一些歌唱活动,她们姐妹二人便受邀参加。虽然姐姐梅爱芳的歌声也很动听,但人们却更加看好年龄稍小的梅艳芳,因为她在舞台上的表演更富于个性色彩,更富有激情。

除了那首哀婉凄切的《卖花女》,梅艳芳还有另外一首拿手曲目叫《我爱妈妈》,后来她又喜欢上了当时的热门动作片《唐山大兄》的同名主题歌。为了更好地演唱《唐山大兄》这首歌,梅艳芳就时常扮成男孩儿模样,在台上一边唱歌一边舞动——不了解真相的观众还真的以为她是一个小男孩儿呢。她还扮过粤剧名家麦炳荣上台唱戏,也穿起男装唱《卖酒仔》。即便是不同风格的歌曲,梅艳芳依然能够完美地诠释出来;即便是扮作男生唱粤剧,她的表演水平也丝毫不在话下。只要往台上一站,便无惧无畏地放声高唱,梅艳芳身上有着一股子飒爽、直接的江湖劲头。

虽说贫寒的家境让梅艳芳从小就见识到人性善恶、世间冷暖,但这种天生的胆子大,着实也令她多了一些与其他女孩不一样的人生体验。身为姐姐的梅爱芳性格较为内向、软弱,面对来自外人的欺负只会忍气吞声,可梅艳芳往往挺起胸膛予以回击。在家中原本是小妹,偏偏遇事时喜欢当大姐。人人皆道梅艳芳是女儿身男儿性格,其实她这种男儿汉的个性从小时候起便鲜明地展现了出来。她喜欢冒险,面对陌生的人与事不会惧怕;她义气十足,个性强烈,经常为了保护姐姐挺身而出。梅艳芳还喜欢读小说,尤其是武侠小说,在少有的休息时间里,她总是要翻上几页,在书中的刀光剑影里畅游一番。加之20世纪70年代的香港武打动作电影风靡一时,梅艳芳便越发向往这种侠客生活。当年的日子太艰难了,像梅艳芳这样的小孩子能找到的娱乐方式并不多。

每当夜色垂下,其他孩子即将进入梦乡时,梅艳芳和姐姐便来到荔园游乐场、夜总会等一些地方进行歌舞表演。在舞台上,梅家姐妹又是唱又是跳,表演完毕还要跑到台下极其卑微地向观众讨要赏钱。有些时候她们收获颇丰,但很多时候她们在收到赏钱的同时还会收到客人的白眼。

许多年后,梅艳芳回忆起童年往事时也只是语气淡然地说:“若某天的收获比昨天好一点儿,家里的菜就能丰富一些,妈妈和姐姐会吃得开心,房租就能补交,家中的氛围才会稍显快乐些。”对于穷困的一家五口人来说,每一天都是艰难的,因为他们也不确定明天是否能吃到新鲜可口的饭菜,是否能赚到微薄的收入。

梅艳芳小时候想吃点儿好东西改善一下伙食,都成为极难满足的愿望。当终于可以品尝到梦寐以求的美味时,那小小的手紧紧地攥着筷子,面对碗里的饭菜半天都不舍得吃。这是她童年生活中极为少有的幸福时刻,但实际上这所谓的美味,也只不过是比平日里的饭菜稍微好一点点而已。如果某天家里进账过少,那么能不能吃顿饱饭就是另外一说了。

梅艳芳周围那些寻常人家的小孩子,其实日子过得也不易,因为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很穷,谁也不知道这样的苦日子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年幼的梅艳芳对于家庭的困境看得很清楚,她知道家庭经济条件不好,因此每一次演出,她都十分卖力,并且因为自己能够为家庭做些什么而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人们都说小时候的梅艳芳很懂事,但在她的这份懂事之中,实在包含了诸多的无奈。

生活穷苦归穷苦,无奈归无奈,梅艳芳在这穷苦与无奈的生活之中似乎总能挖掘出少有的乐趣。从6岁以后她便自己化妆,不再需要覃美金帮忙,而且她还学着自己挑选化妆品,想要装扮得更时髦一些。虽然她只是个小女孩,却天生对时尚的东西比较敏感,即便小小年纪,也能把自己收拾得有模有样。偶尔,梅艳芳也会偷偷地用姐姐的化妆品,被当场发现还要与姐姐斗嘴,姐妹二人说笑着、玩闹着,尽情享受窘迫生活中的一点儿快乐。

与姐姐梅爱芳相比,梅艳芳更独立一些,胆子更大一些,也更有自己的主意。她不仅在登台表演时毫不胆怯,而且还很乐意尝试玩一些刺激的游戏,比如坐过山车。覃美金曾在心中暗自想过:这个小女儿怎么像个男孩子一般啊,又顽皮又倔强,脾气那么大,性格那么反叛。因为过于叛逆,梅艳芳没少遭到妈妈的责骂,但是每当覃美金责骂她时,哥哥、姐姐便要护着她。梅艳芳这种过于叛逆的性格,在她19岁正式踏入娱乐圈之后也没有任何收敛。

童年时期的梅艳芳还有一个习惯,不喜欢存钱。即便她每天通过辛苦表演才能赚钱维持生活,可她依然没有存钱的意识。只要手头有些钱,梅艳芳便想着如何潇洒地花出去。有时候梅艳芳会买些好看的衣服和化妆品,这些价格不高但样式美观的物品令她十分愉悦。有时候,梅艳芳会买来自己喜欢的唱片,一边听一边学,在演出之外给自己一些放松的时间,虽然只是片刻的轻松,这在她的童年生活中却是极为难得。成年以后的梅艳芳经常说,对她而言,钱不过就是个数字,只要够用便好。她没有理财意识,出手大方,对人豪爽,原来这样的做派在童年时期便已经存在。

当时的香港虽然进入了经济社会平稳发展的阶段,但我们要知道的是,在任何一个发展时期,繁华的城市里依然有不少生活穷苦之人,这些穷苦人反而在艰难的生活环境中展现出了不凡的坚韧品格。在20世纪60年代,香港经济得以高速发展,经济腾飞之势已见端倪,可梅艳芳这一家人的未来出路在哪里,他们心中却完全没有把握。在复杂而广袤的人类社会面前,个体渺小得简直不堪一提,唯有坚韧地活下去,或许才能得见命运的曙光。

夜色中的香港,四处弥散着光怪陆离的娱乐气息,五光十色的旋转木马,曾是多少香港人童年的最爱。梅艳芳是没有童年的,在本该与小伙伴们玩耍的时光里,她却承担起远远超过年龄的家庭重任。梅艳芳虽然从小生活困窘,每天为了讨生活四处奔波,可她却并未被艰难的人世消磨掉原初的人性本真。不论是通过梅艳芳家人的讲述,还是通过她成年后以电视短片、记者访谈等形式进行的描述,我们都不难发现她的这种纯真、赤诚。

1988年,早已成名的梅艳芳曾应电视台之邀拍摄过一部电视短片。在片中,梅艳芳带领观众去往她童年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荔园游乐场便是起点。梅艳芳像个小女孩似的,跳上剧场舞台,再度唱起那首《卖花女》,无比熟悉的唱词悠悠响起:“梅花靓,桃花靓,芬芳吐艳十分靓……”她像一阵风似的跑到台下,向着当年的自己鼓掌致意。她还来到化妆间,一边拿起大红色的“利是封”,一边告诉观众:当年,她与姐姐在荔园游乐场表演时,家中境况很窘迫,她们没钱购买化妆品,便用这片红纸上妆,只在唇边一抿,将双唇染红,就要准备登台献唱了。

她讲述这些童年时期的经历时,完全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的脸上不见忧伤,反而是一派自然坦荡。从年幼时期便经历贫穷和奔波,让梅艳芳过早地品尝到世间炎凉、人情冷暖,可她成名之后却越发地闪耀出一种人性的光芒,让世人看到诸般美好。她是坚韧的,也是悲悯的。

早期的人生经历,对一个人此后的性格养成至关重要。虽然梅艳芳不曾有过童年的玩伴,也不曾与小朋友们快乐地嬉戏,可是她成年之后说起自己童年时期的表演经历,脸上并不曾展现自怜自伤的表情,反而十分自豪地表示,是早年的演出生涯磨炼了自己。

作为歌手的梅艳芳,幼年时便得到过一次十分难得的正式登上演艺大舞台的机会,那次与她同台表演的人是当红歌星邓丽君!与邓丽君同台演出的那天,是梅艳芳演艺生涯中的第一个“高光时刻”。说起来,那次演出正是梅艳芳的“处女秀”,第一次正式登台表演便与邓丽君合作,这对于当年的那个稚嫩幼童来说,自然是件开心而荣耀的事情,这也成为梅艳芳童年时期经历过的最大欢欣,而且这一经历对她以后的影响也比较深刻。以至于成名后的梅艳芳还曾多次眉飞色舞地讲起,当年自己与邓丽君同台演出时的那份激动与喜悦。只是当时年幼的梅艳芳并未料到,在此后的演艺生涯中,她与这位红透亚洲的歌手居然还有数度同台献唱的机缘。

如果说荔园游乐场的小舞台是梅艳芳演艺生涯的开端,那么在此后的数年,直到梅艳芳参加香港无线电视台举办的第一届新秀歌唱大赛,便是她积累舞台经验、夯实歌唱功底的关键时期。当然,对于年幼的梅艳芳来说,她与姐姐登台歌唱也并非完全因为天生热爱表演,更大的原因还在于被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登台表演就是她们唯一的谋生方式。只是不知道那些曾经流连往返于娱乐生活的人,经年之后是否依然记得:荔园游乐场北角有一对笼罩在香港夜色下的小姐妹,她们努力地唱着跳着,她们用自己的歌声支撑起一个家庭,用出色的表演为自己搏一个未来。算起来,从4岁半开始登台表演,到40岁时英年早逝,梅艳芳的演艺生涯足有36年!她是一位天生的歌者,生来就属于舞台。借用梅艳芳的好友、香港作家李碧华多年后的一句话来讲,“乐坛寂寞得可怕,只出了一个梅艳芳”。

也许,即便不因维持家庭生计而登台献艺,她也会在某个人生阶段中,因了某种缘由而走上舞台,进而在舞台上大放异彩。只是,人生是一场单程旅途,它没有前提假设,更不可能推倒重来。梅艳芳的人生故事才刚拉开序幕,她将亲眼见证香港的社会巨变,也会见证自己的传奇人生。

11岁的“小歌女”

湾仔庄士敦道是一条贯通东西的交通干线。在这条交通干线120号宜兴大厦的位置,是一家名为醉琼楼的酒楼。就是在这个地方,覃美金租下一块场地做歌坛。别人吃饭,他们一家便表演歌舞助兴。长年靠着卖艺来维持生活,虽然十分辛苦,却也为梅艳芳积累了丰富的舞台表演经验,磨砺了歌艺。

此时已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香港初步呈现出经济繁荣的趋势,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四处闪烁,娱乐业更是比之前有了相当程度的发展。经常有一些台湾歌手在尖沙咀的娱乐场所驻唱,并且还组建起乐队、乐团,四处演出。在这些来自台湾的表演团体中有一个“艺霞歌剧团”较有名气,收入颇丰。覃美金便由此得到启发,关闭了粤剧班,组建起自家的歌舞团,名为锦霞歌舞团,既表演唱歌、跳舞,也表演话剧、歌舞剧。像锦霞歌舞团这种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型演出团体在当年并不少见。作为家庭的一分子,梅艳芳更是出力不少。她在表演《卖酒仔》时发挥出自己得天独厚的喜剧天赋,带动现场欢快的气氛。

像其他演出团体的负责人一样,覃美金也会带着锦霞歌舞团来到乡间演出,梅爱芳与梅艳芳姐妹二人十分受欢迎,她们随着歌舞团来到乡间演出时,人们便挥手笑着喊出她们当时的艺名:“依依、依娜,欢迎你们。”20世纪70年代的香港人,听歌、看戏的娱乐方式越来越普遍,唱歌、唱戏、吹拉弹唱的艺人们也大量出现。只要一个艺人歌声靓、嗓音好,就不愁没有地方演出赚钱。

为了扩展演出门路,覃美金不仅带着锦霞歌舞团走进乡间,还去了新界、长洲、澳门等地,十几岁的梅艳芳便完成了早年的巡回演出。虽然往来颠簸很是辛苦,可每一次登台表演,对于梅艳芳而言都是一种历练。从小就见识过各种复杂环境的梅艳芳,早已磨炼出过人的胆识,在此后的演艺生涯中虽遭遇过种种意外情况,可她从不慌张,反而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各种突发状况。梅艳芳回忆自己的幼年时期,曾经这样说道:“人家说我有女强人的外壳,是因为我从小已经见惯了人生的复杂环境,无形之中自己建起了不少‘墙’。”彼时的她已经是红极一时的明星,再度谈起童年往事时,从未流露出诸多抱怨。

不得不说,覃美金还是具有一定的经商头脑和商业眼光的,她的锦霞歌舞团在众多的表演团体中勉强生存下来,只不过这个歌舞团的演出设备实在过于破旧,并且经常出现人员短缺的情况,但即便如此,也不曾耽误锦霞歌舞团的表演。只是这种家庭式经营的小团体不仅所获报酬极为有限,而且时常会遭到黑社会人员的骚扰,甚至被胁迫缴纳“保护费”。梅艳芳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与姐姐卖力表演、努力生活。小小年纪的她被艰难的生活磨砺得越来越顽强,就像一株毫不起眼的寒梅,在最艰难的时候花蕊也会吐艳绽放。

在这种靠表演维持生计的日子里,梅艳芳每天都要严格执行母亲安排的“工作时间”。下午2点到5点,晚上7点到9点,这就是梅艳芳一家人的工作时间。他们这一家人各有分工:大儿子帮忙打鼓,两个女儿负责唱歌,但很多时候两个女儿还要担任主持和伴奏的工作,此外诸如打扫卫生、端茶递水等零碎活计,也是由梅爱芳、梅艳芳姐妹二人完成。萨克斯风乐手黎学斌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道:“每逢节假日,覃美金就会请来台湾歌手助兴,并找来专业乐队伴奏。每每此时,我便过来帮忙。”一来二去,黎学斌便与覃美金一家熟识起来,因此他也认识了梅艳芳,再后来,他便一直为梅艳芳伴奏,当他加入华星唱片公司担任监制助理后,就带着梅艳芳走埠登台。在黎学斌看来,梅艳芳喜爱唱歌、热爱舞台,是舞台上不折不扣的王者,每当梅艳芳走上舞台便气场全开,十分抢镜。

虽然梅艳芳通过卖力表演为家庭解决了生活难题,这令她颇为自豪,然而,这种舞台生活却给一个正值学龄的小女孩带来了许许多多的困扰。

白天,梅艳芳像其他孩子一样走进学校;晚上,她则跟随姐姐一起登台表演节目,平日里还要挤出时间进行排练。此时的梅艳芳早已不是当初在荔园游乐场时那般稚嫩的模样,她表演得有板有眼、能跳会唱,并且因为歌声动听、台风老成而赚得了一些名气。只是,这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梅艳芳在家中的生活处境。

在那个年代,人们普遍看不起唱歌的人,尤其是像梅艳芳这种因为家贫而自小出来谋生的人,往往被同龄人排挤,被成年人鄙视,甚至有些人还称她为“小歌女”。也没有人把梅艳芳这个歌声出众、能唱会跳的小女孩视为“童星”,人们只会对她投来鄙夷的目光,对她指指点点,然后语带讥讽地说:“看这个浓妆艳抹的小歌女。”话里话外尽是鄙夷和讽刺之意。即便是在学校里,身边全是同龄人,梅艳芳的日子依然不好过。学生家长们得知自家孩子竟然与一个“小歌女”做同学,便大为不悦,特别是还有一些针对梅艳芳的家庭背景以及个人经历的传闻,被人传来道去,简直不堪入耳,因此这些不明真相的家长便极力管教自家孩子,要他们与梅艳芳保持距离,免得被她“带上歪路”。这样一来,梅艳芳就成了校园里备受排挤的那个。

出门上学,放学回家,这一路上梅艳芳始终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没有人愿意与她讲一句话,也没有人在她受排挤时递过来一个温暖的眼神。梅艳芳的这些同学必然听到过那些针对她的议论,或许单纯的同学们只是觉得学校里这个10多岁的女生肯定“很有故事”,最好不要招惹,也不要与她走得太近。

不可否认的是,特殊的家庭环境和凄苦的童年经历,确实让梅艳芳周身散发出与同龄人不一样的气息,那是一种成年人才有的成熟气质。这种成熟气质,是苦难的生活打在梅艳芳身上的烙印。这样的家庭关系,这样的成长环境,梅艳芳不得不早早地成熟起来,她在家庭中寻不到更多的温暖,在社会上又要时刻防范着歹人,她似乎与一切都保持着距离,却又非常渴望得到真实的关怀。

过于独特的童年经历,使得梅艳芳比同龄人更早一步接触了社会的复杂百态,也更谙熟于世故人情。她怎能不知同学们疏远她、排挤她的真正原因,只是,她无法选择自己的原生家庭,也无法靠着自己的力量改变眼下的生存环境。她是孤独的,但更是清醒的。她知道摆在眼前的路不好走,但不咬牙走下去,又能如何呢?既然同学们把她视为“空气人”,她便隐匿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她就那样独来独往,看起来是如此与众不同。

多年以后,梅艳芳回忆起这些陈年往事时不带任何表情地说:“也许同学们认为,我不配跟他们一起玩耍吧。那时候的我,望着其他小朋友们围在一块儿,不知心中有多羡慕。而我,永远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如果问我人生有什么遗憾,那么应该是童年的生活留给我的一些遗憾。求学时期,人家可以在休息时间玩耍,我却要利用休息时间做功课,下课回家便要练歌,同学们都会觉得我是怪物。”

1995年,华星唱片公司推出一张名为《歌之女》的专辑,其中的主打歌《歌之女》便以梅艳芳早年的歌女生活为蓝本。在这首量身定做的歌曲中,梅艳芳以低沉醇厚的音色娓娓道来一个小歌女辛酸的故事。

“我记起当天的一个小歌女,她身躯很瘦小。我记起她于不高档那一区,共戏班唱些古老调。旧戏院永都不满座,她照演以歌止肚饿,旧戏衫远观不错。纵近观穿破多……”

在梅艳芳尚未出道走红之前,她的“小歌女生涯”便是如此。只是梅艳芳和姐姐辛苦表演所获报酬毕竟有限,偶尔赚得比较多时,家中才能呈现出一片欢乐的气氛。覃美金一心希望两个儿子好好读书,在学业上能够有所成就;对于爱芳和艳芳这两个女儿,并没有对她们的学业抱以希望,反而认为两个女儿长大嫁人就好,而在这之前,两个女儿就要承担起养家的责任。

这样的苦难,这样的处境,让梅艳芳清醒地认识到,世间疾苦重重,而要扛起这个家、改变命运的担子也只能依靠自己。梅艳芳自小就经常生病,身体算不得健壮。当她那柔弱的双肩,因为命运的安排不得不挑起与年龄不符的重担时,已然完成了从少女到成人的心理过渡。

没有玩伴的童年,备受孤立的经历,让梅艳芳感受到无比寂寞却又无可奈何。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可无法改变当时的境况。生命之花总是在受苦的地方绽放,而生活中所有的经历,都会成为生命过程的积淀。人们越是冷言冷语,梅艳芳越是要坚强独立。年纪尚小的她,心中仿佛有一颗熊熊燃烧的火苗,任凭风吹雨打也不曾熄灭。

正是童年时期的这种经历,让梅艳芳在成名之后格外喜欢热闹,她经常呼朋引伴,和一大群人出去吃饭、娱乐。梅艳芳重视友情,为人豪爽仗义,多次为朋友慷慨解囊,这是人们对她最为深刻的印象。或许正是因为在她最需要朋友陪伴的年纪里,总是孤孤单单地进进出出,才形成了以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喜欢热闹、爱交朋友的性格,以及大方爽快的行事风格。

人人皆称道梅艳芳的行事做派如同江湖侠女,但也许只有梅艳芳本人才说得出、道得明,她从小就接触的“江湖”是个什么样子。那并不是一个温柔的处所,它也不会因为一个小女孩家境贫苦就会给予她更多的关爱。相反,梅艳芳从小接触的环境是那样冷酷,见识到的是人性中最阴暗、最冷漠的一面。但是,这些不幸并没有让她变得虚伪、自私,反而令其生长出尘世中鲜少见到的侠义和傲骨,也更加明白了踏实生活的重要性。这种踏实植根于她幼年的清贫生活——要赚钱养家,便不会计较别人那么多的白眼与闲话。

在锦霞歌舞团的那些日子里,梅艳芳比以往更加忙碌了,因为她在表演的同时还要兼顾读书。但很显然,她每天的时间已被唱歌表演占据了太多,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安心念书,成绩自然很不理想。于是,其他的同学便有了更多理由要远离这个不好好读书、只想着在娱乐场所唱歌卖艺赚钱的“坏女孩”。

不过,梅艳芳本人也似乎没有把心思完全放在书本上,当然,她也不太会在乎同学们的异样目光。作为母亲的覃美金对于女儿的学习成绩同样不上心——既然女儿有本事唱歌养家,那么只要以后把她嫁个好人家,读不读书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以当代观念来审视覃美金那时的想法,便觉得她目光太短浅了,但其实覃美金也有自己的无奈。作为一个生活在底层的女性,她既要承担起家庭的重担,还要忙于训练学员,以及指导歌舞团的日常排练,早已被艰难的生活磨掉了心中残存的耐性,很多时候她会因为一点儿小事气恼,但如果她不曾丧夫,如果她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如果她的家庭不曾这样贫寒艰难,或许她也不会做事过于急躁。

梅艳芳的恩师、香港音乐教父戴思聪曾讲述过这样一件事:早年他在餐厅担任钢琴伴奏,同时也对梅艳芳进行声乐训练,他与覃美金这一家人关系蛮好,覃美金还时常帮他联系一些演出合作,他们两个共事时也十分愉快。有一次梅艳芳与母亲闹脾气,吵着说不愿意唱歌了。覃美金见无法管教梅艳芳,便也来了脾气,狠狠地教训道:“不演出的话,今天一家人吃什么?”戴思聪见状便来劝解覃美金:“教育小孩子要有耐心,这样她才会听在耳里、记在心里。”经过他的一番劝说,覃美金与梅艳芳之间的这场小小风波才算得以化解。想想这一大家子人,每天都要靠着歌舞表演维持生计,确实很不容易,梅艳芳成年之后也提及母亲覃美金行事比较强硬,而自己性格又比较倔强,因此母女两人平时会有摩擦,有时候覃美金气急了还会打她,可任凭妈妈怎样打骂,梅艳芳也不会掉下一滴眼泪。她说自己的性格便是如此,遇事喜欢硬刚。

如果将梅艳芳一家人的遭遇,以及梅艳芳本人的经历放在大的时代背景中,我们或许会对覃美金少一些苛责,多一些理解——每一个讨生活的普通人都有各自的心酸,都有各自的无奈,只不过有些人选择了用最暴躁的方式去对抗生活的苦难,而有些人却选择默默承受生活里的一切困苦。覃美金是前者,而梅艳芳则是后者。梅艳芳是倔强的,也是要强的。不论是受了委屈,还是被人欺负,她从不肯在人前落泪,唯恐自己流露出一丝软弱。她深知,只要显得很弱,那么就会给旁人一千万个欺负自己的理由。既然从小就没有父母的关爱和庇护,她便要学着自己保护自己,并且还要保护姐姐——特别需要提及的是,她对一切比自己弱小的人都会抱以强烈的同情心。她从小就收养流浪狗,她认为,凡是弱小的,都理应受到保护。

母亲的操劳、家庭的贫苦,这些都被梅艳芳看在眼中。即便母亲没有给予她足够多的亲情温暖,她依然努力地为这个家唱着,即便后来声带结出老茧,也依然不懈地通过唱歌这唯一的方式来赚钱养家。在这个十几岁的女孩看来,她对这个家庭有着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支撑起这个家。然而其他那些同龄女生呢,很可能是在父母的羽翼下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梅艳芳没有那双可以呵护自己的羽翼,她只能成为自己的光,照亮这穷困的家庭,也照亮自己的人生。

一个人,若生来便不曾享受过温情与呵护,那么他极有可能成为两个极端:或是满怀暴戾凶狠,向着全世界挥动拳头;或是心中充满柔情悲悯,希望用自己的力量点亮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梅艳芳,便是后者,未成名前她对身边人尽力保护,成名之后就想着去帮助更多的人。少年时代的生活不曾厚待于她,而她却总是坚强乐观地面对生活。

虽然坚强乐观是一种极为难得的品质,但它们并不能够帮助梅艳芳扫除生活中的所有困难。在这种艰难的处境之下,梅艳芳总要做出一些更为艰难的选择——为了维持家庭生计,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她要一直唱下去,哪怕已经很累了,她也要唱下去。

命运从来不曾悲悯过世间的人们,世事也不曾温柔地对待那些为了生活而奔波的众生。对于梅艳芳一家人来说,1976年的某个夜晚原本极为普通、极为平静。但是,一个突然打来的电话,却打破了这份夜晚的平静。电话中说,覃美金花钱租下的表演场所醉琼楼发生了严重的火灾。当覃美金着急忙慌地赶到火灾现场时,她看到猛烈的火舌已然吞噬掉了昔日那个热闹喧哗的场所,连同她对生活的希望也一并吞噬掉了。

醉琼楼失火之后,覃美金一家人便失去了表演场地,没有了演出场地就意味着歌舞团无法正常运营,一家人的生活也就没了着落。覃美金苦心创办起来的锦霞歌舞团,不仅再也无法为他们这一家人提供收入来源,甚至还让他们背上了巨额债务。十几岁的梅艳芳心中明白,从此以后,她便要更加卖力地演出才能解决家中的困难。

一个不过13岁的少女,却已经在生活的百般打击中变得越发坚强起来。是啊,除了坚强她别无选择。家中无人可以给她更多的保护和温暖,她也只能默默地接纳命运赐予的一切,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锦霞歌舞团不复存在,梅爱芳、梅艳芳只得四处找寻可以唱歌的地方,通过跑场的方式进行表演。据成年后的梅艳芳回忆,最多的时候一晚上会演10场以上。多年以后,黎学斌说起这样一件往事:有一次梅氏姐妹二人联系到一个叫“富万年”的夜总会,那里的经理选了姐姐上台演唱却没有选中梅艳芳,因为那时的梅艳芳瘦而且黑,看起来不如姐姐漂亮。

跑场的次数多了,梅艳芳便看淡了很多事情。穿戴得花枝招展的梅艳芳,坐在开往各个演出场所的巴士上。乘客们见到这个年龄不大却浓妆艳抹的女生,很难说出什么善意的话语。不过,即便再难听的话,也不会让梅艳芳产生丝毫不快——从4岁半就出来唱歌谋生,她听到的脏话、闲话难道还少吗?与那些闲言碎语相比,梅艳芳更关注的是现实生活中的难题是否得到了解决,以及自己每天能否顺利赶场赚到钱。她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抱怨命运不公,也没有空闲为自己的悲苦落下泪水,她心中想着的永远是生活与生意,毕竟这才是她早期人生经历中的两大命题。如果一个人阅尽风霜,眼中依然还有光芒,这便是一束强大的生命之光。

梅艳芳早年在荔园游乐场唱歌,已经唱出了一点小名气,而娱乐业日趋发展的香港也需要大量歌手。她的歌声极富个人特色,内敛低沉而富有深情,她心想只要自己唱得好,便不愁生意做不起来。在最为繁忙的日子里,她一晚上要去好几个场所唱歌,虽然很累,可至少多赚点儿钱也蛮好,母亲还有债务要还,一家人的日子还要过下去。霓虹灯闪亮的香江夜色中,梅艳芳想着的是她要赶去的那些表演场地,一个又一个、一家接一家。她似乎有永远赶不完的场,又似乎永远也赚不足钱。

其实,梅艳芳当年凭借着自己出色的不知疲倦的演唱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那时候的香港娱乐业,只要有客人点歌,只要歌手唱得动情动听,那么客人少不得会给歌手打赏,有些社会大哥更是出手阔绰。梅艳芳歌声悦耳动听,每次都是倾情演唱,因此每场唱下来都能获得不错的报酬。覃美金完全不必操心女儿的演出服装、化妆用品等事项,因为梅艳芳完全可以自己负担这些开销。

但令人诧异的是,当年即便梅艳芳自家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了,她却对别人极为大方,如果有人向她借钱,她便大大方方地借给对方。成名之后的梅艳芳依然爽快地借钱给朋友,全然没有明星架子,这种豪侠仗义的处事风格,原来在她七八岁时便已养成。大概是因为梅艳芳自小受尽穷苦,所以她不忍见到别人身在难处。不过也并不是所有人向梅艳芳借钱都能成功借到,如果对方人品过于恶劣,梅艳芳便忽略掉对方的借钱请求。善与恶、是与非,在她心中是如此泾渭分明。

世人皆知梅艳芳为人豪爽,但这种豪爽的性格也是需要底气的,而梅艳芳的底气,便是她的动人歌喉,便是她的音乐才华。尽管梅艳芳在音乐方面取得了极高的艺术成就,可是对于少女时期的她而言,专注于唱歌表演,着实也给自己带来了很多困扰。

白天上学,晚上唱歌,久而久之便导致经常睡眠不足,她没有多余的精力用在功课上,对于未来的人生发展似乎也是茫茫然然。八九岁时的梅艳芳还是很喜欢上学的,可是越到后来,她越是觉得学校里的氛围对自己很不友好,而且她将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练习唱歌和演出上,哪儿还有充分的时间用于学习?成年后的梅艳芳对友人们说过,她读书的时候缺少学习条件,每次上课最担心的便是突然听到老师高声喊道,“梅艳芳,你又打瞌睡了!”

害怕被老师训斥且缺少同龄朋友的梅艳芳渐渐对上学产生了畏惧心理,加之缺乏友善的学习环境又无人给予学习上的指导,她便在课业上不做他想,甚至觉得只有站到舞台上才能重拾信心。可是,一旦她看到那些背着书包高高兴兴上学的小孩子,又会生出由衷的羡慕和莫名的失落。

在踏入歌坛多年后,梅艳芳不止一次地感慨自己读书太少。但是她早年间的坎坷经历,却也为她提供了丰富的舞台演出经验,使她更懂得如何在坎坷的生活中艰苦求生。这样的斗志,这样的毅力,也是千千万万为了生存勇敢拼搏的香港草根人士的性格特征。用戴思聪的话来说,经历即文化,一个人经历了什么,便对生活有着怎样的见解,即便梅艳芳念书不多、所学有限,可她坎坷颠簸的人生经历,以及她所接触的独特文化,均丰富了她的人生。每一份辛苦,都化作了推动她改变命运的力量。

命运像一股无形的力量,左右着每个人的人生走向,似乎人生中出现的种种遭遇都是命中注定。但是,命运在不服输的强者面前也会变得乖顺,就像梅艳芳,哪怕身处暗处也依然燃起心中的光,即便人在逆境,也微笑着、欢喜着,并且为了下一个更加精彩的明天而努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