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奇斗艳 浩如烟海:中国古代小说探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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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国古代小说情节结构的艺术技巧

中国古代小说在进行创作时,为了保证情节结构的整体性,往往会借助于一些具体的艺术技巧。具体而言,中国古代小说常用的情节结构的艺术技巧主要有以下几个。

一、偷笔

偷笔又称“脱卸”,戏称“狡兔死、走狗烹之法”,是中国古代小说常用的一个情节结构艺术技巧。所谓偷笔,就是通过暗换主角,由此一人物的故事自然地过渡到彼一人物的故事。也就是说,偷笔主要是对分属两个情节系列或情节单元的人物的衔接、转换问题进行解决的。

清代金圣叹在《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四十三回)中概括出此法:“子弟小时读书,最要知古人出笔有无数方法:有正笔、有反笔、有过笔、有沓笔、有转笔、有偷笔。上五法易解,所谓偷笔则如此文是也。”该回写戴宗奉命访公孙胜,一路上遇杨林,又在饮马川收服了裴宣、孟康、邓飞三筹好汉,至此,皆以戴宗作为正面描写的主角。到蓟州城中,偶见杨雄遇劫,石秀解救。这以后石杨便取而代之成为主角,戴宗则悄然隐去。《水浒传》运用这种暗换主角的办法,把各自相对独立的故事联结起来,形成连环式结构。其间转换、联结契合无垠,有“鬼神搬运”“移云接月”之妙。

金圣叹在五十一回开头的批语中,更明确地提出了偷笔之法。这一回是写柴进上山的过程,而前一回写的是雷横、朱仝上山。二者如何衔接转换?方法就是偷笔。第五十回叙雷横打死了知县的婊子白秀英,让朱仝将雷横解到济州问罪。朱仝放走了雷横,自己却被发配沧州。七月十五日朱仝抱着沧州横海郡知府的小衙内看河灯,吴用、雷横等人为赚朱仝上山,将他叫到一边说话,让李逵乘机杀死了小衙内。朱仝追李逵追到柴进庄上,众头领与朱仝赔话,请其上山,朱仝说:“若要我上山时,你只杀了黑旋风,与我出了这口气,我便罢!”为避免二人的冲突,柴进提出让朱仝随雷横等人上山,把李逵暂时留在庄上。于是下面便自然地转到以李逵打死殷天锡开始的柴进上山的情节。在五十一回开头,金圣叹批道:“文章妙处,全在脱卸。脱卸之法,千变万化,而总以使人读之,如鬼神搬运,全无踪迹,为绝技也。只如上回已赚得朱仝,则其文已毕,入此回,正是失陷柴进之正传,今看他不更别起事端,而便留李逵作一关捩,却又更借朱仝之怨气顺手带下,遂令读者深叹美髯之忠,而竟不知耐庵之巧。真乃文坛中拔赵帜、立赤帜之材也。”朱仝属于前一个情节系列中的主角,李逵则是后一个情节系列的重要角色。让他们同处于一个矛盾冲突之中,完成二者的衔接,然后转写李逵随柴进去高唐州打死殷天锡的事情,很自然地过渡到失陷柴进的正传。

除了《水浒传》,《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等作品,主角不断变换,因而更常运用这种方法。

二、鸾胶续弦

鸾胶续弦就是粘合两条叙事线索,使二者的遇合自然合理不露痕迹的结构方法。它典出六朝《十洲记》:汉武帝用西王母以凤凰骨髓熬成的胶粘接断弓弦,牢固如天成。用一个插曲把两条本不相连的故事线索衔接起来。

清代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概括出此法。《水浒传》第六十一回中,梁山派石秀、杨雄下山探听卢俊义的消息,燕青救卢俊义不得,投奔梁山。这是两条本不相连的故事情节,为了将之联结起来,作者安排了一个插曲:燕青射鹊求卦,巧遇石秀、杨雄,相斗而相认,于是两条故事线索妙合无垠,笔墨自然地由燕青转向石秀,演导出石秀单身劫法场一幕。对此处的结构处理,金圣叹评论道:“有鸾胶续弦法。如燕青往梁山泊报信,路遇杨雄、石秀,彼此须互不相识,且由梁山泊至大名府,彼此既同取小径,又岂有止径之理。看他便顺手借如意子打鹊求卦,先斗出巧来,然后用一拳打倒石秀,逗出姓名来等是也。”(《读第五才子书法》)的确如金圣叹所说,燕青与杨雄、石秀的相遇是十分偶然的。但作者从燕青所处的特殊境况、特殊心理和他善于射箭的特殊本领出发,让他去打喜鹊,夺包裹,又让杨、石从燕青手腕上的花纹认出了他,这样,偶然性的巧合就有了自然合理的前因,有了一定的必然性,从而变得真实可信了。因此,鸾胶续弦的实质是解决小说情节演进中巧合与情理之间的矛盾。

《水浒传》中运用鸾胶续弦这种情节结构的艺术方法的地方不止一处。比如,第三十回武松杀了张都监等人后,到了十字坡张青、孙二娘那里,张青对武松说:“我哥哥鲁智深。和甚么青面兽好汉杨志,在那里(宝珠寺)打家劫舍,霸着一方落草。……贤弟只除那里去安身,方才免得。”这样,又以张青夫妇作为续弦之鸾胶,将武松与鲁、杨两条叙事线索粘合在一起了。但对张青与鲁智深的“兄弟”关系,在第十六回就作了埋伏,鲁智深与杨志初次见面时,便说到他曾被张青夫妇麻翻过,救醒后“结义洒家作了兄弟”。金圣叹在这里批道:“乃今作者胸中,已预欲为武松作地,夫武松之于鲁达,亦复千里二龙,遥遥奔赴,今欲锁之,则仗何人锁之,复用何法锁之乎?预藏下张青夫妇,以为贯索之蛮奴。”

除了《水浒传》,中国古代小说中还有不少作品在情节结构方面运用了鸾胶续弦之法。比如,长篇小说《儿女英雄传》中十三妹与安公子初不相识,以后成了夫妻。悦来店搬石顶门的小插曲使两条叙事线索合在一起,也是鸾胶续弦。《红楼梦》也没有完全排除情节中的偶然性巧合,因而也可以找到这种情节结构方法。比如,在第四十七回中,写的是柳湘莲将薛蟠痛打一顿后,远走他乡;在第四十八回中,写薛蟠在挨打后,因羞于见人便跟随张德辉到外地做买卖去了。按理说,柳湘莲和薛蟠是仇人,又天各一方,走到一起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在第六十六回中,二人竟是亲兄弟一般,一起回来了。原因是薛蟠中途遇盗,柳湘莲也恰恰走到那里,赶散了贼人,夺回了货物,救了薛蟠一伙人的性命。在这里,就运用了鸾胶续弦,遇盗便是使两条叙事线索粘合一起的鸾胶。

三、重作轻抹

所谓重作轻抹,就是着力描写非中心情节的生活画面,并以情理中的小事轻巧收束,自然地转换到中心情节上来。它解决的是众多的生活场面或具体事件之间的衔接转换问题。

重作轻抹这种情节结构的艺术方法,在《红楼梦》这部小说中的运用最为典型。《红楼梦》由一个场面过渡到另一个场面、由一个事件过渡到另一个事件的常用的方法,脂砚斋称之为“重作轻抹”。庚辰本、己卯本第二十回的总批都指出:“此回文字重作轻抹。”庚辰本和甲戌本第二十七回的眉批又提出了这种方法:“《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敲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不过,将此种方法说得最清楚的,是三十八回开头的总批:“题曰‘菊花诗’‘螃蟹咏’,偏自太君前阿凤若许诙谐中不失体、鸳鸯平儿宠婢中多少放肆之迎合取乐写来,似难入题,却轻轻用弄水戏鱼看花等游玩事,及王夫人‘这里风大’一句收住入题,并无纤毫牵强。此重作轻抹法也,妙极,好看煞。”[2]

这里细分析一下《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在这一回中,“吃蟹”与中心情节没多大关系,但作者却用浓墨重笔加认渲染,绘声绘色地展现出这一生活画面,并于其中表现出人物各自的身份、性格、心理,这就是“重作”。接着,作者用王夫人请贾母回房休息数语,结束这段热闹文字,转入中心情节——诗社和诗,这便是“轻抹”。这种方法,一洗巧合法的雕琢痕迹,使内容开阔、丰富、绚丽。

除了第三十八回,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中也运用了这种情节结构的艺术技巧。该回写了三个发生在不同地点的具体事件:一是在贾宝玉房里,宝玉的奶妈李嬷嬷数落、责难正在生病的袭人,奶妈走后,宝玉安慰袭人,袭人睡后又为麝月梳头,招来了晴雯的讥刺;二是次日在薛姨妈那里,贾环玩围棋输钱后耍赖,宝玉规劝他“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再寻乐顽去”,贾环回去后赵姨娘骂他“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恰被凤姐在窗外听见,凤姐便斥责赵姨娘,“正言弹妒意”;三是贾宝玉听说史湘云来了,便往贾母那里去,未见湘云先和黛玉发生了口角,史湘云责备他们“也不理我一理儿”,林黛玉拿史湘云说话咬舌子开玩笑,也就是“俏语谑娇音”。这三个事件虽有宝玉贯穿,但不是沿着一条矛盾线索顺流而下,而是每个事件都有不同的人物、不同的矛盾,各具相对独立性,是三个较小的情节单元。虽然本回的题目只点到了其中的两个,但作者对三者都做了具体详细的描写。在第一个事件结束时作者写道:“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服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徒无话。”第二个事件一开始又这么写:“至次日清晨起来,袭人已是夜间发了汗,觉得轻省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宝玉放了心,因饭后走到薛姨妈这边来闲逛。”这样就了无痕迹地“抹’去了前者,过渡到了对第二件事的叙写。在第二个事件里,反姐申斥了赵姨娘,又教训贾环:“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顽呢,把他送了顽去……”“贾环诺诺地跟了丰儿,得了钱,自己和迎春等顽去,不在话下。”这样又悄悄“抹”去了第二件事,开始了第三件事的叙述。

四、横云断山

横云断山原为图画的一种画法:用云雾横抹山岭,于尺素之间显示出峰岭的远近高低,造成一种寓无限于有限之中的美感。运用小说领域,就是小说在叙述较长的故事情节时,为了避免行文的呆板,追求叙事的节奏和波澜,有意插入表面似乎阻止情节发展的某些事件、情况或场面。如此一来,由于叙述节奏的变化,读者就能常常保持较高的阅读兴趣,使小说产生最大的接受效果。

清金圣叹在《读五才子书法》中概括出此法:“有横云断山法,如两打祝家庄后,忽插出解珍解宝争虎越狱事;又正打大名府时,忽插出截江鬼油里鳅谋财倾命事等址也。只为文字太长了,使恐累赘,故从半腰间暂时闪出,以间隔之。”作品中打祝家庄是一个重要情节,它涉及三章,如一打、二打、三打连续叙述下来,不免节奏平板、缺少变化。于是在二打况家庄之后,为了不使这一情节叙述太长“累赘”,加进了“解珍解宝双越狱”一回,叙述解氏兄弟的家世、遭遇,并引出连襟乐和,孙立等人,经过孙立等人劫牢投奔梁山,之后才续上主干情节,接写“宋公明三打祝家庄”。这就是金圣叹所说的“从半腰间暂时闪出,以间隔之”。它丰富了小说情节,使之变化无常,增加了故事的可读性。正如金圣叹第四十九回总评中所说:“千军万马后忽然颺去,别作湍悍娟致之文,令读者目不暇易。”又如第六十五回“托塔天王梦中显圣”,写到宋江攻打大名府不成暂时退军时,就加入了张顺被截江鬼张旺、油里鳅孙三谋财害命的一段情节,以及张顺请来名医安道全为末江治背疮等事,然后下一回“吴用智取大名府”才回到主干情节上来。

除了《水浒传》,《西游记》中也运用了横云断山之法。在叙述“孙悟空三调芭蕉扇”这一故事时,由于情节较长,在写完芭蕉扇后,忽然插入牛魔王与玉面大王纠葛的情节,就是运用这种手法。

总的来说,运用横云断山之法,可以使情节结构富于变化,波澜叠起,又能多侧面地表现主题,显示生活的丰富多彩、纷纭复杂。不过,在运用这种手法时,也要注意突出中心,使主线明晰。

五、伏应

在中国古代小说中,为了使结构严谨细密,非常重视情节的前后照应。所谓伏应,就是在小说中后边出现的人物和事件前边要有伏线,前边出现的人物和事件后边要有交代,有呼应。对于这种情节结构的艺术技巧,毛宗岗形象地将其称为“隔年下种,先时伏著”。比如,《三国演义》第十九回,曾写到晁盖等人捉住了围剿水泊的济州团练史黄安,宋江在郓城县从公文上知道了此事。黄安是一个十分次要的人物,但到第四十回,宋江上山后,提到拒官军一事,宋江问道:“黄安那厮,如今在那里?”晁盖道:“那厮住不够两三个月,便病死了。”金圣叹在此批曰:“已隔数卷,至此忽问,可见此书一笔不漏。”

中国古代小说运用的伏应,有明暗之分。所谓明伏,就是前面将与后文有关的事物明确点出、将与后文有关的情节明确交代;所谓暗伏,就是前面对与后文有关的事物、情节仅仅加以暗示。汪尧峰《与陈霭公论文书》说:“伏笔苟使人知,亦不称妙;无意阅过,当是闲笔,后经点明,方知是有用者”,这样的伏笔最堪称道。从这个角度,有些评点家认为暗伏之笔最好。比如,在《聊斋志异》中的《花姑子》一篇,开头写安公子路经华岳时在山谷迷路,忽见灯火便以为是山村,想要前往投宿。这时,恰好有一位老者出现,告诉他那里“此非安乐乡”,不是可以投宿的地方,并且邀请他到自己的茅庐暂住。从后文可以知道,安公子所看到的有灯火处正是蛇精的家,而且在他到山中找花姑子时曾误入此处,差点被害死。可见,“此非安乐乡”一句毫无痕迹地为后面情节的展开暗中埋下了伏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