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每时每刻都想出去。我不是别出心裁,每一个奴隶都想出去。但是,我与别人不同,与无锁庄的其他奴隶不同,我有办法。
我自小古怪,学步以前就会说话。但我的话不多,因为我更会观看和记忆。我听人说话。不,与其说听人说话,不如说我看他们说话。他们的词语在我眼前构成图画,呈现为连绵的色彩、线条、纹路、形状。我把图画存在心里。我的天赋,就是一经召唤就能立即取出这些图画,一字不差地转化为曾经构成这幅图画的词语。
五岁时,我扯开嗓门唱完一支劳动歌。我只听过一次,却能准确地表演对唱歌词,还即兴增添,大人们听得瞠目。我给野兽取独特的名字,用我看见它们的地点、时间,它们做的事等命名。于是,有一头鹿叫作春天的青草,另一头鹿叫作断枝的橡树。大人们常告诫我,不可靠近那群野狗。但是,它们不是一群,每条狗都是独特的。就算我不会再次看见它们,每一条狗都很独特,就像我不会再次看见的一位女士或绅士,因为我也记得他们。
一个故事,你不必给我讲两次,因为你若告诉我,女儿出生的时候,汉克·鲍尔斯哭了三个小时,我就记着了;你若告诉我,露西尔·西姆斯用她母亲的工装做了一身新衣,在圣诞节穿,我就记着了;你若说强尼·布莱克韦尔那次拔刀捅他的兄弟,我就记着了;你若给我历数霍勒斯·科林斯的祖先,他们在榆树县哪个地方出生,我就记着了;简·杰克逊念诵她家的世代,她的母亲,她母亲的母亲,一直追溯到大西洋海岸的第一位母亲,我就记着了。因此,自然而然地,纵使身在雁河的深渊,纵使石桥消失,纵使凝望自己落进无可逃避的厄运,我依然能够记起,这不是我初次来到这道蓝色的门前。
我曾经来过。那时候,我九岁,在我母亲被带去出售的第二天。那个寒冷的冬天早晨,我醒来,知晓她的离开已是铁定的事实。然而,我的脑中没有任何别的图画和记忆,没有丝毫她的图画。我总是从别人口中听说母亲的事,就像我相信狮子在非洲,尽管我从没见过狮子。我试图寻找鲜活的记忆,却只寻到碎片。呼喊。哀告——有人向我哀告。刺鼻的马的气味。在所有这些雾蒙蒙的情景中间,有一个形象反复闪现,模糊不清:一个饮水槽里的水。我不由得恐惧,不止是因为失去母亲,也因为我是特殊的孩子,能用最清晰的颜色记得昨日发生的一切,记忆的纹路如此细腻生动,让我简直可以掬饮。而我躺在那里,在恐惧中惊醒,却发觉自己完全没有记忆,只有瞬间的形象,只有阴影和呼喊。
我得出去。在我心里,这不止是一个想法,更是一种感觉。身体里有一个疼痛,一处缺口,一种掠夺。我知道自己无力阻止。母亲离开了,我得跟随。于是,那个冬天的早晨,我穿起粗麻布衬衫和长裤,双手穿进黑棉袄的双袖,系紧短靴。我走到门外,来到大街上。大街是我们共同活动的区域,两侧各有一排人字形屋顶的木屋。被分配在烟草地劳动的人,以这些木屋为家。冷风卷起木屋之间空地上的尘土,刀锋似地切割我的脸。那是周日,圣诞节两周后,天亮以前夜最黑的时刻。月光下,我看见木屋的烟囱升起白烟,犹如一团团粉扑,木屋背后,树木漆黑光秃,在呼啸的风中醉酒似地摇摆。倘若是夏天,纵使在深夜,大街上依然热闹喧嚣,摆满蔬果摊:新摘的卷心菜,刚拔出土的红萝卜,积攒数日的鸡蛋被拿出来交换,甚至捧去卖给大屋;莱姆和年纪大的男孩已奔到外面,肩上扛着钓鱼竿,笑呵呵地走向雁河,一面朝我挥手召唤:“希,快来,一道去!”我必定也会看见阿拉贝拉,带着弟弟杰克,他睡眼惺忪,耷拉着脑袋,但很快就会活泼起来,在木屋间的空地上画出一个大圆圈,蹲在圈里玩弹珠。还有锡娜,大街上最刻薄的妇人,可能已在打扫前院,拍打一条旧毯,或者旁观人们做蠢事,独自摇头咂嘴翻白眼。可是,这是弗吉尼亚的冬天,头脑灵清的人都待在屋里,围在火前。因此,我走到外面的时候,街头空空,无人在门首探头,朝外张看,无人拉住我的手臂,在我的屁股上拍打两下,喝道:“希,这么冷的天,冻死你!小干仵,你姆妈哩?”
我走上弯曲的小路,走进昏暗的树林。工头哈伦的木屋从视线里消失,我停下脚步。他知晓吗?他是无锁庄的执法者,一个低等白人,在他认为适当的时候,拿出惩治手段叫我们“改过”。工头哈伦是奴隶制的操作者,管辖田地间的事务,他的妻子黛西掌控大屋的家务。我搜索记忆碎片,却没有找到哈伦的图画。我看见饮水槽,嗅见马的气味。我得去马厩。我能肯定,某个我自己难以形容的东西在那里等我,关于母亲的要紧东西,兴许是一条秘密通道,会把我送到她身边。我走进树林,冷风割进我的身体,我又听见似是茫无端绪的话音,在我周围不断地繁衍。话音在我的脑中转化成一个形象:饮水槽里的水。
我在奔跑,提起短腿拼命地跑。我得去马厩。我的整个世界似乎依托在那个地方。我跑到白色木门前,使出力气推动门闩,两道门突然弹开,撞在我身上,我摔倒在泥地上。我立刻爬起来,跑进去,眼前出现记忆碎片呈现的东西:马,饮水槽。我走近马前,逐一凝视它们的眼。马用呆滞的目光回视。我走到水槽前,看进乌黑的水。那个话音再次出现。有人向我哀告。这时,黑沉沉的水面呈现景象。我看到被奴役的人,从前住在大街尽头,现在早已消失。漆黑的黑暗深处,涌现一阵蓝色的雾,雾气最深处散发出一道光。我觉得那道光把我拉起,把我拖进水槽。我四下顾看,只见马厩在消逝,正如许多年以后,那座石桥也是这般消逝。我心中忖想,这就是了,这就是梦境的意味:这条秘密通道,带我脱离无锁庄,带我去和母亲重逢。然后,蓝色的光芒消散,我看见的不是母亲,而是人字形的屋顶。我认出,这是我适才离开的木屋顶。
我倒在地上,仰面躺着。我想要站起来,可是手臂腿脚都很沉重,好似套着铁链。我挣扎着爬起,摸到床前,我和母亲同睡的绳床。她的浓郁的气味,依然弥漫在屋里床头。我想在脑中的巷角追踪她的气息。尽管我短暂人生里的每一个转弯和角落,都清晰地摆在眼前,母亲却只是一阵雾,一阵烟。我试图回想她的面容,可是那张脸不曾浮现。我回想她的臂膀,她的手,还是只有一阵雾。我搜索记忆,寻找她遭遇的惩罚,她对我的爱,可是只寻到一阵烟。她退出了记忆的温暖被褥,进入事实的冷漠书房。
我睡去。醒来时,已是当日下午。睡醒的时刻,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孤零零一人。我见过许多孩子,处于我今日的境况。孤儿,知道自己被遗弃,孤身经受世界的风雨。我见过有些孩子因而崩溃,性格变得暴躁,也有些孩子似乎神志不清,恍惚地行走;有些孩子哭泣数日,也有些孩子异常专心,全副精神只投入眼前的事。他们体内有一部分已死去,就像外科医生,他们本能地知道必须立刻截肢。因此,我也是如此。当日是周日,下午,我起床来,穿起同样的短靴和粗麻衬衣,同样神志恍惚地走到外面。这一次是走向仓库,领取分配给我家的一周口粮:玉米和猪肉。我拎着食物回家,但没有在屋里停留。我取来弹珠,除了那袋食物和身上的衣服,这些是我的全部财产。我走到外面,来到街头最后一间屋。这间木屋较大,比其他木屋位置靠后。锡娜的家。
大街类似集体生活,锡娜却孤僻,不扎堆聊天,不讲闲话,也不跟人群一同唱歌。每天,她在烟草地干活,然后回家。孩子们嬉戏喧闹,她听见时,就会愤怒地瞪眼。有时候,无缘无故地,她奔出木屋,双目怒视,提起扫帚朝我们挥舞。倘然换作别人,这样的举动可能会引发冲突。但是,我听说锡娜并不是一向如此,在她的另一个人生里,也是在大街上,她不光是五个亲生儿女的母亲,也是大街上所有孩子的母亲。
那是另一个时代,我对那个时代没有记忆。可我知道,她的孩子都走了。站在她家门前,手里拎着一袋猪肉和玉米,我在想什么?必定有人肯收养我,某个喜爱孩子的人。可是,我知道,在这条街上,只有她懂得那个时刻我体内剧烈的伤痛。纵使在她朝我们挥舞扫帚的时候,我也能感觉她深刻的失去,她的伤痛。只是,她与其他人不同,她拒绝掩藏内心的怒火。我觉得那簇火焰真实又正确。她不是无锁庄最恶劣的人,而是最真挚的人。
我举手敲门,没有听见应答。我开始感到身体寒冷,便推门进去。我把口粮搁在门道上,攀木梯爬上阁楼。我趴在阁楼上,面朝下张望,等候她回来。几分钟后,她进门来,仰头看见我,面露熟悉的怒容。但是,她继续走到壁炉前,开始生火,从壁炉台上取下锅子,不多久,猪肉和灰烤玉米饼的香味弥漫开来。她又仰头看我,说道:“想吃的话就赶紧下来。”
跟着锡娜居住一年半后,我才知晓她愤怒的根源。我睡在阁楼的小木床上,一个温暖的夏夜,我在恸哭声里惊醒。锡娜在哭泣,在梦里说话。“没关系,约翰,没关系。”说得字字真切,传进我耳中。一时间,我以为她在跟访客说话。我从阁楼上探出头,朝下观看,却见她仍在沉睡。我已经习惯锡娜的梦魇,平常总是假装没有听见。可是,这一次,她越是说话,我就越觉得她被噩梦缠得痛苦。我爬下阁楼,想要唤醒她。走近时,我见她仍在呻吟,口中说道:“没关系,没关系,我跟你讲过了,约翰,没关系。”我伸手摇她的肩膀,摇得她身体震颤,终于惊醒了。
她睁眼看我,又转头看昏暗的木屋,茫然不知自己在何处。然后,她双眼一眯,盯住我。过去一年半里,我对锡娜的愤怒几乎有了免疫力。事实上,她的怒火开始缓和,大街上的人松了一口气,认为我的存在可能开始疗愈她的旧伤。然而,看到她盯住我的目光,我就明白,这样的想法纯粹是误会。
“作死啊你!”她说道,“小干仵,滚开。作死啊,马上滚!”我慌忙逃出门外,看到已快天亮。再过一会,太阳的橙光就会穿过枝丫。我回到曾经与母亲同住的木屋,坐在台阶上,等候上工的时间。
那时候,我十一岁。在同龄人中间,我的个头偏小。但是,这里没有例外,我仍旧得完成跟成年男子同样的劳动量。我粉刷墙壁,填补木屋破洞。跟其他人一样,我夏天锄草,秋天晒烟草叶。我去钓鱼,设陷阱捕野味。母亲走后,我依然照料蔬果圃。不过,像今日这样的炎热天,我和其他孩子一道被派去担水,负责田间劳工的饮水。因此,一整天,我们一群孩子轮流换班,从大屋院旁的水井,一路挑到烟草地。钟声敲响,大家歇工回家吃晚饭,我没有回锡娜家。相反,我在树林里找到一个安全地点,蹲在那里观望。这时候,大街上热闹极了,但我的眼睛只望向锡娜的木屋。我望见她,每隔二十分钟左右,走到门外,朝大街上下张望,似乎在等候客人,然后转身进屋。我终于回到木屋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她坐在床前的椅子里。壁炉台上排着两只空碗。我知道,她还没有吃晚饭。
晚饭后,该歇息的时候,她转头面对我,嗓子沙哑,低声说道:“约翰,大个儿约翰,是我丈夫。他死了。热病。我想该叫你知晓。我想你该知晓,有些东西缠磨着我,缠磨着你,缠磨着这个地方。”
说到这里,她默然不语,眼睛看着壁炉,火堆里最后一点余烬渐渐熄灭。
“我不想为这个事苦恼。死跟别的事一样,都很正常,比这个地方正常。可是,这个死法,我家大个儿约翰的死法,就没有正常的地方。那是谋杀。”
大街的热闹和喧哗消逝了,只有夜间昆虫低沉而有韵律的鸣唱。我们敞着屋门,7月初的凉风吹来。锡娜从壁炉台上取下烟斗点燃,一口一口地抽吸。
“大个儿约翰是班头。你晓得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是地里的头领。”
“不错,”她说道,“他被选为班头,负责监督所有烟草队。大个儿约翰当上班头,不是因为他跟哈伦一样毒辣。他当班头,因为他最有智慧,赛过他们所有白人,他们白人的性命都指靠着他。希啊,这些地,可不光是几块地。它是一切的心脏。你在这边长大,你瞧瞧上头那边,那些个稀罕物儿,你晓得它们里头藏着什么。”
我知道。无锁庄广阔无边,在高山脚挖掘数千英里田野。我最爱偷空溜到那边,到田野里探索。在那些地方,我看到果园结满金黄的蜜桃,麦田在夏日凉风里摇摆,玉米秆顶起黄灿灿的丝穗,还有挤奶场、铸铁厂、木工坊、冰窖、种满丁香铃兰的花园。一切都遵循精确的几何学,讲究华丽的对称。而我太年幼,尚不能理解这样的数学。
“很美,对吗?”锡娜说道,“可是,那边一概物事,都得靠这边地里的东西,还有像我手里的这点力气。我男人大个儿约翰,管着这里的一切。种黄金叶的窍门,我男人懂的,赛过所有人。他能告诉你该怎么扣出天蛾,哪片叶子得掐掉,哪片得留着。所以,白人对他有点特别照顾,我家的木屋比别人家的宽敞。”
“我们也不是没有天良。额外得到的吃食,拿出来分给缺食的人家。约翰非要这么做。”
她停顿,抽几口烟。我望着萤火虫飞进来,在阴影里焕发黄色的光芒。
“我爱着那个男人,可是他死了。接下来就只有坏事。我记得,约翰一死,收成就糟了。第二年没有好转。第三年也没有。人都说,就算约翰活着,也救不了我们。那是土地在诅咒白人,因为他们做事残酷,把土地剥精光了。弗吉尼亚的红烟草,有些断了品种,很快,就连弗吉尼亚的土壤也要没了。他们都晓得。约翰死后,这里就成了地狱。我的地狱,你的地狱。”
“我想起你的阿姨埃玛。我想起你姆妈。她们两个,我都记得,罗丝和爱玛,因为她们俩总是结伴成对。两人感情好,都爱跳舞。我要说,我向她们致敬。希啊,有时候记忆叫人伤痛,可是,我们不能忘记。你不能忘记。”
她说话时,我愣怔地看着她。早已遗忘的负荷在我心头沉重地压下。
“我就晓得,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孩子,”锡娜说道,“他们把我五个孩子都带到赛马场,跟其他人一起,摆在那里出售,就像卖一捆一捆的烟草。”
锡娜说着,头低垂,双手托着额头。她再次抬头看我的时候,我看见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流淌。
“出这事的时候,我整日诅咒约翰,因为我琢磨着,倘然他还活着,我的孩子就不会离开我身边。不光是因为他有特别的智慧,我只是觉着,我自己没有勇气去做的事,约翰肯定能做到。他能阻止他们。”
“你晓得我的脾气,你都听见他们背后怎么说我,但你也晓得,老锡娜身体里有个东西碎了。那天我见到你趴在阁楼上,就觉着你身体里那个东西也碎了。所以,你选择我,不管你的小脑袋想过什么,你最后挑中了我。”
说罢,她站起身,开始做每晚例行的家务,把屋里的东西摆放整齐。我爬上阁楼。
“希!”她喊道。我回头,见她看着我。
“什么事,太太?”我说道。
“我做不了你的母亲。我不能成为罗丝。她是美丽的女人,有最善良的心。我喜欢她。现在,我喜欢的人不多了。她不嚼舌根,只做好自己的事。我不能取代她的位置。但你选了我,我能懂。我想叫你晓得,我能懂。”
那夜,我很晚才睡去,瞪大眼睛望着屋顶的木梁,脑中思忖锡娜的话:美丽的女人,最善良的心,不嚼舌根,只做好自己的事。我把这些特征存入记忆。我在大街上听人说话,不断地收集关于她的记忆。锡娜不知道,我多么需要关于母亲的记忆碎片。数年来,我拼凑这些碎片,慢慢地构造一幅肖像,和大个儿约翰一样,她是一个活在梦里的人。但是,她只是一阵雾。
那么,我的父亲呢?无锁庄的主子呢?很小的时候,我就知晓他的身份,因为母亲没有把这个事实当作秘密掩藏起来,他也没有。我时常看见他,骑在马背上巡视他的财产,他的眼睛看到我的眼睛时,就会稍作停顿,帽子朝我斜一点。我知道是他卖掉了我的母亲,因为锡娜反复提醒我这个事实。可是,我是男孩,总会忍不住像别的男孩那样,仰望自己的父亲,依照父亲的模型,想象自己将来成为男子汉的形象。更何况,那时候,对于阻隔上等人与奴隶的广阔山谷,我依然颇有些懵懂——我们奴隶住在山脚,弓身弯在田地间,背烟草爬上山,装进集装箱,过艰苦的生活;他们上等人住山上的大屋,那是无锁庄的权力心脏,他们的生活一点也不苦。我只知道这些差别,自然而然地,我在我的父亲身上看到榜样。在我眼里,他象征着另一种人生——光彩尊贵的人生。此外,我知道我在上边有一个兄弟,我在下边劳苦的时候,他在上边安逸地享受。我思忖,他有什么权利整日游闲,是什么律法规定我须终日劳苦。我只须想个办法,抬高我的地位,谋个职位,叫我有机会施展才能。那个周日,我的父亲现身大街,遭遇他命中注定的灾祸之时,我便是这样琢磨着的。
那一天,锡娜的情绪异常地好。她坐在门廊上,脸上没有怒色,看见小孩蹦跳而过,也不去追赶。我在宿舍的背后,站在烟草地和大街之间的空地里,扬声唱歌:
哦主呀,苦难多苦啊
哦主呀,苦难多苦啊
无人知晓我的苦,只有我的神
无人知晓我的苦,只有我的神
我一段一段地唱,从苦难唱到劳动,又从劳动唱回苦难,从苦难唱到希望,再从希望唱回苦难,再从苦难唱到自由。对唱部分,唱到问者,我就转换歌喉,变作地里领队男子大胆夸张的嗓门。唱到答者,我就用周围听众的声音,逐个地模仿。大人们听得好高兴,我的歌愈唱愈长,一段接一段,将所有人的声音全部模仿一遍,大人们听得高兴极了。不过,那一天,我不去观察大人们。我的眼睛望向那个白人,他骑着田纳西赛马,帽檐压低,策马靠近前来,微笑地赞赏我的表演。他是我的父亲。他摘下帽子,掏出一方手帕揩拭额头。他戴上帽子,伸手探进衣兜,取出一件东西,轻轻地抛来给我。我的视线一直盯着他,旋即伸手接取。我久久地站着,与他对视。我能感觉身后的紧张气氛:我这么放肆,大人们心中恐惧,生怕哈伦会动怒。但是,我父亲只是微笑,朝我点头,策马离开。
紧张的气氛缓和了,我回到锡娜的木屋,爬上阁楼。我从兜里掏出我父亲骑马离开前抛来的钱币。是一枚铜币,边缘粗糙起伏,正面是一个白人男子肖像,背面是一头山羊。我坐在阁楼里,手指摩挲着钱币粗糙的边缘,感觉自己找到了办法,找到了我的筹码:走出烟草地、离开大街的车票。
次日,我们刚吃过晚饭,事情就发生了。我从阁楼探头张看,见黛西和哈伦压低声音,对锡娜说话。我替她担忧。我从未亲眼看见黛西或哈伦动怒,但我听说许多这样的故事。据说,哈伦拿枪一下子打死一个男子,只因为他拿错了锄头,黛西拿马鞭打挤奶场的一个女孩。我探头朝下看,见锡娜垂头盯着地面,偶尔点头。黛西和哈伦离开后,锡娜唤我下去。
她默默地领着我,走到田野上。在外面,无人能趴在墙壁上偷听。夜已经深了,溽夏的热气在空中消散。我满心期待,似能预料将要发生的事。我聆听自然万物的声息,它们犹如一支合唱队,我相信,它们在歌唱美好的未来。
“希兰,我晓得你很会观察。我晓得,虽然我们都在面对这个世界的残酷,但你比许多大人做得更好。可是,你的世界就要变得更残酷。”她说道。
“是的,太太。”
“白人从上边下来,说你在地里的日子结束了,叫你到上边山顶去。可是,希兰,他们不是你的亲人,我想要你明白这一点。在上边,你不能忘记自己,不能忘记自己人。现在,他们叫我们上去,你听见没有?我们。你那一点把戏,我瞧出来了,我们都瞧出来了。连我都给迷住了。我得跟着去,照应你。你大概会以为,你把我救出去了,但是,你是把我直接搁在他们眼皮底下。”
“在下边,我们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活着的方式,有自己说话和笑的方式,就算你不太见我说话,不太见我笑。可是,在下边活着,我至少有这么个选择。这边不怎么样,可是属于我们自己。在上边,他们直接站在你头顶……那可就两样了。”
“你得警惕,孩子。自个儿小心。记着我跟你说的话。孩儿,他们不是你的亲人。我站在这里,比那个坐在马上的你的白人父亲,更像你的母亲。”
她试图告诉我,试图告诫我将要发生的事。可是,我的天赋是记忆,不是智慧。次日,我父亲的管家,下颌肥硕、眉宇蔼然的罗斯科,来接我们。我竭力掩饰,才藏起心里的激动和兴奋。我们穿过烟草地,路过地里的奴隶,他们正唱起歌:
你到了天堂,一定要说你记得我
记得我和我堕落的灵魂
记得我可怜的堕落的灵魂
我们走过麦田,穿过绿草坪,经过花园,我仰头望见无锁庄的大屋,耸立在山顶,似太阳一般耀眼。走近时,我看见高大的圆柱、柱廊、门上的天窗。一切都那么壮观。我突然打了一阵寒战,遍体冷麻——因为血脉,这栋住宅也属于我。我的想法没有错,但不是我所以为的意味。
罗斯科回头瞅我一眼。我感觉他面露厌憎,想必是瞥见我双眼发亮。“我们走这边。”他说道,领我们偏离正门,走向房屋立基的山脚。地基墙根处,我看到一个入口,通向一条隧道。我们顺着隧道走进去。隧道两侧都是房间,奴隶们接连走出来,向锡娜和罗斯科招呼一声,匆匆地走进更狭隘的隧道。这是野兔洞,大屋的地下世界。
我们在一间小室门前停下。显然,这里就是我的住所。室内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面盆,一只瓦罐,一方布。没有阁楼,没有地下室,没有窗。锡娜进屋搁下提包,罗斯科在门前逗留,我站在他旁边。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那个凝视的眼神在重复一句话——他们不是你的亲人。须臾,她移开视线,说道:“最好也带他上去罢。”罗斯科伸手一按,我没有看清他碰触何物,墙壁滑开,我们从黑暗走进宽敞的房间,里面充满阳光和书籍。
我站在门口,所有的官能都感到震撼:阳光满屋,松节油的气息氤氲,金色蓝色交织的波斯毯,地毯下的木地板熠熠闪亮。可是,最叫我移不开视线的是书籍。我见过书,下边大街上总有一二人能识字,他们的屋里珍藏着旧杂志或歌集。但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书,四壁全是书架,从地面直抵天花板。我努力不瞪大眼眶。我知道黑人若过于好奇弗吉尼亚以外的世界,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我将目光转离书籍。我看到我的父亲,身着家常便服,只穿了马甲和衬衣,坐在一个角落,望着我,望着罗斯科。我略别转头,见另一角落里站着一个男孩,白人,年纪略比我大。血缘的本能叫我顿时领会他是我的兄长。我父亲举手一拂,轻轻地、随意地,我看得出罗斯科理解这个动作表示他须立刻离开。于是,他转身,犹如执行军事演习,消失在滑门后。我站在那里,独自面对我的父亲豪厄尔·沃克和我的兄长。在好奇的沉默里,他们两人打量我。我伸手插进兜里,搜索那枚铜币,抚摸它粗陋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