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的故事2:浮世畸零人(莱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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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今年多大岁数?”

“十八。”

班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因为他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这正是他所害怕的。躲在玻璃窗后面的年轻人把圆珠笔放在填写了一半的表格上,用班再熟悉不过的表情来审视眼前这位客户。年轻人虽然有点不耐烦,却感到有趣,但并不是嘲笑。站在他眼前的这个矮小粗壮、体格强健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超大夹克,看起来至少有四十岁。还有那张脸!那是一张宽阔的面孔,五官轮廓突出,嘴角拉着长长的笑——究竟有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宽大的鼻梁,大大的鼻孔,浅绿色的眼珠子,淡褐色的眼睫毛,硬邦邦的淡褐色眉毛,留着不适合脸型的整齐短髭。他的头发黄黄的、乱蓬蓬的,仿若他的笑容一样教人不安,长长的,向前垂下来,耳朵两旁则是硬邦邦的发绺,仿佛是在嘲讽时髦的发型。更糟的是,他还有着一口上流社会口音;他是在嘲弄人吗?办事员沉醉在自己的细微观察中,班带来的麻烦令他感到不悦。他的口气听起来有点暴躁:“你不可能只有十八岁。别闹了,你究竟多大?”

班沉默不语。他提高警觉,全身的细胞都晓得危险来了。他真懊悔来了这个地方,现在这里的人可能会把他抓去监禁起来。他倾听外面的动静,对自己还安然无恙感到欣慰。几只鸽子在人行道边的梧桐树上叽叽喳喳聊天。他的心跟它们在一起,想象它们粉嫩的爪子紧紧地攀着树枝,他也不禁紧握手指;阳光暖洋洋地晒在背上,它们感到心满意足。屋里充斥着他无法理解的声音,他尝试着将它们一一区隔辨识。面前的年轻人还在等待,手上的圆珠笔在指尖旋转,身边的电话铃声响起。两旁还有好几位年轻男女,他们面前也都有一面玻璃。有的人使用会嘀嘀嗒嗒和咔嗒咔嗒响的工具,有的则盯着会浮现文字的屏幕。班晓得这些嘈杂的机器大概都对他不怀好意。他稍稍向旁边挪动,避开玻璃上令他心烦的影像,免得正面面对这个向他发脾气的人。

“是的,我只有十八岁。”班说。

他晓得他的年纪。三个冬天以前,他去找母亲,因为他痛恨的哥哥保罗进来了,所以他并没有留下来。母亲在一张卡片上写了几个大字:

你的名字叫作班·骆维特。

你的母亲叫作海蕊·骆维特。

你的父亲叫作戴维·骆维特。

你有四个兄弟姐妹:路克、海伦、珍和保罗。他们都比你大。

你今年十五岁。

卡片背面写着:

你出生于……

你家的地址是……

这张卡片让班感受到愤怒的绝望,他从母亲手中抢走它,夺门而出。他最先把保罗这个名字涂掉,然后是其他哥哥姐姐的。结果卡片掉到地上,他捡起来时看到反面,又用黑色圆珠笔把所有的字涂掉,只留下一团狂乱的线条。

感觉上,那个数字,十五,老是不断出现在他要面对的问题当中。“你今年几岁?”他晓得这很重要,所以记下来了,过了那一年人人都不会错过的圣诞节后,他又加了一岁,是十六岁,再后来是十七岁。现在,因为过了三个冬天,我十八岁了。

“好吧,那么,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自从他愤怒地用黑笔在卡片背面胡乱涂鸦以来,每过一天他就越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在愤怒的巅峰他终于毁了整张卡片,因为现在它已经毫无用处了。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他知道“海蕊”和“戴维”,而且不在乎那些巴不得他死掉的哥哥姐姐。

他不记得自己的出生日期。

倾听着每个声响,他察觉办公室里的杂音突然变大了,因为排在玻璃窗外等待的人群中,有个女人突然开始对着面试她的办事员大吼大叫。由于空气中激荡着怒气,所有队伍都开始骚动推挤,其他人咕咕哝哝地抱怨,然后就破口叫嚣,说出一些骂人的话,如混蛋、狗屎——这些是班十分熟悉且害怕的字眼。他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从颈背蹿下脊椎。

他身后的男人已经等得不耐烦,说道:“我可没有你的闲工夫。”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哪一天?”

“我不晓得。”班说。

办事员决定就此打住,把问题延后,说:“你不晓得上一个雇主是谁。你没有住址。你不知道你的出生日期。这样吧,去户政事务所,去找你的出生证明来。”

说完这些话他不再看着班的面孔,点头示意下一个男人上前来。班直接走出办公室,感觉自己的头发和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他感到身陷绝境,好害怕。外面是人行道,人潮来来去去,街道上车水马龙,只有鸽子在梧桐树下悠闲地走来走去,咕咕地叫,自鸣得意。树下有一条长板凳。他坐在一端,另一端有个年轻女人瞧了他一眼,接着又瞄了一眼,就皱着眉头走了,边走还边回头瞧他。她脸上的表情班很熟悉,他早就料到会是如此。她并不怕他,可能不久以后就会觉得害怕。她忧心忡忡地离去,如逃命一般,躲进一家商店后,还不时回头张望。

班饿了。他身上没有半毛钱。地上有些喂鸽子的面包屑。他环顾四周,匆匆捡起它们:以前他这么做曾经招来责骂。有位老人过来在长板凳上歇歇脚,他盯着班看了很久,还是决定不理会本能的警告,闭目养神。阳光在他苍老的面容上晒出一粒粒的汗珠。班想着他必须回老妇人那儿去,可是她必然会对他大失所望,因为是她吩咐他到政府机关来领失业救济金的。想到她,班不禁微笑起来。跟先前让办事员生气的咧嘴作笑大不相同,他笑嘻嘻地坐着,胡子中间露出牙齿。他看着老人醒来,拭去从额头滴下的汗珠。老人对着汗珠自言自语:“啥?那是啥?”好似教他想起了什么似的。然后,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凶巴巴地冲着班说道:“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班离开了长板凳、树荫以及鸽子的陪伴,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走了大约两里路,他晓得他走对了。接近一区四面临街的一排排大公寓,他直接走进其中一幢,一进去就看见电梯向他直冲下来,胸口立刻怦怦乱撞,喉咙发出嘶嘶喘息;他尝试逼自己走进电梯,可是内心对电梯的恐惧感却促使他走向楼梯。一、二、三……十一阶冰冷的灰色楼梯,听着电梯在墙壁的另一头隆隆碰撞。楼梯平台有四扇门。他直接走向其中一个飘来浓浓肉香的门口,这香味让他忍不住口水直流。他转动门把,让它嘎嘎作响,再后退一步,满心期待地注视着,门开了,一位老妇人笑眯眯地站在那儿。“嗨,班,你来了。”她说着伸手将他拉进屋里来。进屋后他稍稍低头弯腰,迅速环顾四周,首先就是注视坐在椅子扶手上的一只大虎斑猫。它全身寒毛直竖。老妇人走向它,说道:“好啦,好啦,咪咪,别紧张。”在她安抚的手中它的恐惧逐渐缓和,又成为一只温顺的小猫咪。接着老妇人才走向班,口中喃喃说着同样的话:“好啦,班,别紧张,过来坐下。”班听话地将视线从猫的身上移开,可是依然小心翼翼地不时向猫瞥一眼。

老妇人就住在这间小套房里。瓦斯炉上有一锅炖肉,这正是班在门外嗅到的香味。“别紧张,班。”她又说了一遍,然后舀了两碗炖肉,在其中一碗旁边放一大片面包,给班,再把她自己这一碗摆在他的对面,然后用汤匙舀了一小碟给猫咪,就放在椅子旁的地板上。但猫可不想冒险:它静悄悄地坐着,眼睛直盯着班。

班坐下来,刚要动手去抓肉块,就瞧见老妇人对他微微摇头。他拿起一只汤匙,留心每个动作,规规矩矩地吃,刻意保持整洁,虽然他十分饥饿。老妇人只吃了一点点,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他吃;等他吃完时,她把炖锅中剩下的部分全都舀出来,放进他的盘子里。

“我没料到你会来,”她说,意思是否则她就会多煮一些,“把它涂在面包上。”

班吃完了炖肉,接着又吃完了面包。除了几块蛋糕外,这儿已经没有别的东西可吃,她把蛋糕推到他面前,可是他没理它。

这会儿他已经放松,她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开口,仿佛在跟一个小孩说话:“班,你有没有去政府机关?”她告诉过他路怎么走。

“去了。”

“结果怎样?”

“他们说:‘你今年多大?’”

老妇人听到这儿忍不住叹息,一手掩面,不断搓揉着脸,仿佛正在拂去令她为难的思绪。她知道班十八岁:他一直都这么说。她相信他的话。这是他一再重申的事实。可是她心知肚明,坐在她面前的这位可不是什么十八岁,她已经决定不再去烦恼那是什么意思。“他究竟是什么,那可不关我的事。”这就是她的感受,这是一个危险深渊!麻烦可大了!可得闪远点!

他像条狗似的坐在那儿等待谴责,露出一副假笑,她早就了然于胸,他咧嘴假笑表示害怕。

“班,你得回去找你的母亲,向她要你的出生证明。我相信,她会有的。这样就可以替你省去所有麻烦和那些恼人的问题。你还记得怎么去那儿吧?”

“我晓得。”

“呃,我想你得尽快去一趟。明天怎样?”

班的眼睛并没有离开她的面容,将她的每一个小动作,眼睛、嘴、微笑和她的坚持,都尽收眼底。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要他回家去找母亲了。他不想去。可是如果她说他必须去……对他来说困难的是:他在这里得到了友谊、温暖、慈祥,但这里,也使他必须暴露在痛苦和困惑,还有危险之中。班的目光并没有离开那张面孔,此刻对他来说,那洋溢着和蔼笑容的是全世界最令人为难的脸庞。

“你瞧,班,我必须靠我的养老金过活。我只有这点钱可以过日子。我想帮你,可是你如果有一点钱——那个政府机关会给你钱的,那就可以帮得上我。你懂吗,班?”是的,他懂。他知道金钱。他早就学会现实冷酷的教训。没有钱就没得吃。

如今,好似她要他做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小事一桩,她说:“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站起来,“瞧,有件东西我想刚刚好适合你。”

叠好放在椅子上的是一件夹克,这是她在一家爱心商店找到的,她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件肩膀够宽的。班身上的夹克已经脏了,也破了。

他脱下它。她找到的这件夹克对宽肩阔背的他来说很合身,可是腰部太松。她指着皮带说:“瞧,你可以把它拉紧。”帮他调整好,另外还有条长裤。“现在我要你去洗个澡,班。”

他听话地脱下新夹克和长裤,从头到尾都一直看着她。

“班,我要把这条裤子收走。”她说完照做了,“我还得去找新内裤和背心。”

他光溜溜地站在那儿,看着她去隔壁的小浴室。他张开鼻孔,呼吸水的味道。在等待期间,他分辨了室内种种气味,逐渐消失的炖肉香味,温暖友善的气息;面包的味道,嗅起来好像一个人;接着是一种野味——那只猫,依然在注视着他;一张床的味道,床罩拉上来盖住枕头,又有另一种气味。他也专心倾听:电梯寂静无声,远远隔在两道墙后面。天空传来隆隆声,不过他认得飞机,并不害怕。楼下的车声他压根儿没听见,他早就把它关闭在他的意识之外。

老妇人回来说:“来吧,班。”他跟在她身后,爬进水里,蹲在里面。“坐下。”她说。他讨厌滑倒。腰部以下泡在热水中,他紧闭双眼,露出牙齿,这次的微笑表示认命顺从,任由她替他洗澡。他晓得洗澡是他每隔一阵子就必须做的事,这是他的本分。事实上他已经开始享受水了。

当班的目光不再锁住老妇人的脸,她才允许自己流露出她所感觉到的好奇,这是永远也无法缓和或得到满足的。

在她的双手下面是强壮宽阔的背,脊椎两侧有棕色的毛,肩膀上则有一片湿湿的软毛:感觉上她好像在帮一条狗洗澡。他的大臂也有毛,不过没那么多,不比正常男人手上的多。他的胸部毛茸茸的,但不像毛皮,这是一个男人的胸膛。她把肥皂递给他,可是他却让它滑入水中,再拼命去捞。她找到了它,用力地涂在他身上,再用小莲蓬头将泡沫冲干净。他从浴缸中跳起来,她又强迫他坐回去,清洗他的大腿,他的臀部,然后是他的生殖器。他不会忸怩害羞,所以她也不怕难为情。然后,他就笑呵呵地站起来,打着哆嗦躲进她手中的浴巾里。她喜欢听他的笑声,听起来好像犬吠。很久以前她养过一条狗,叫声就像这样。

她将他全身擦干,再将他光溜溜地带回隔壁房间,让他穿上新内裤、新背心、爱心商店的T恤和长裤。然后她拿一条毛巾围在他的肩膀上,当他开始扭动抗议时,她说:“班,你一定要披着。”

她先修剪他的胡子。它硬得像鬃毛,不过她修剪得还不错。接下来是他的头发,那可是另一回事了,因为它粗糙而茂密。麻烦的是他头顶的双旋涡,如果剪短了,会露出头皮上粗短毛发的螺旋,让他头顶上的头发留长披在两旁是必要的。她告诉他,那些新潮高明的理发师可以让他看起来像个电影明星,由于他没有听懂她的话,她又改口说:“班,他们可以让你看起来帅到连你都不认识你自己。”

不过他现在看起来就挺不错的了,而且闻起来也很清新。

天刚黑不久,她做了平常独自做的事:从冰箱拿出几罐啤酒,倒满自己的玻璃杯,再倒一杯给他。他们今天晚上要用他最喜欢做的事打发时间——看电视。

她先找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下:

埃伦·毕格斯太太

伦敦市SE 6 哈雷

街含羞草之家11号

她说:“向你妈妈要你的出生证明。如果她必须去申请,那就请她寄到我这儿,写明转交给你——地址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面有难色。

“你明白吗,班?”

“明白。”

她不晓得他究竟明不明白,但是猜想他大概懂吧。

他注视着电视。她起身,扭开电视,然后绕到猫咪身旁折回来。“好啦,好啦,咪咪,没事了。”可是猫咪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班。

这是一个轻松愉快的夜晚。他似乎并不介意看的是什么,有时候她以为他感到无聊了,就换到别的频道。他很喜欢野生动物节目,可是今天晚上没有这类节目。这其实是件好事,因为他有时会兴奋过头:她晓得是野性的本能被挑起了。她从一开始就了解,他努力在控制着她只能凭空猜测的本能。可怜的班——她晓得他是那样的,但是不晓得是如何,或为何会如此。

就寝时刻,她打开要给他睡的日式蒲团,铺在地板上,把毯子摆在一旁,以防天气变冷:他通常不盖被子。那只猫,一见到敌人躺在地板上,立刻跳上床,紧贴着老妇人躺着。它在那儿看不见班,可是没关系,它觉得很安全。熄灯后屋内并没有真的变得一片漆黑,因为这一夜有月光。

老妇人倾听着班的呼吸声转变成她所谓的“夜间呼吸”。她心想,这就好像在听故事,听一起事件或一次冒险,大概只有那只猫懂得。在睡梦中,班逃离敌人,被追捕,拼命挣扎。她晓得他不是人类:如她所说的,“不是我们当中的一分子”。或许他是某种雪人[1]。她第一次在超市见到他时,他正在那儿徘徊觅食——只有这个词才足以形容——伸手抓取一条条的面包。当时她瞥了他一眼,心想这个野蛮人,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幕。他是被强烈的需求、饥饿和挫折给逼急了才爆发的,在她告诉服务人员“没关系,他是跟我一起来的”时,她就晓得这一点。她递给他一块刚刚买来做午餐的馅饼,领着他离开那个地方;他是饿坏了,所以边走边吃。她带他回家,把他喂饱,还帮他洗澡,虽然头一次他抗拒了一下。她注意到他对某些冷掉的肉的反应,可是她还是为他多买了一些。他就是这一点最与众不同:对于肉,任凭他怎么吃也吃不够。她是个老妇人,胃口小,东吃一点西吃一点就够了,苹果、干酪、蛋糕、三明治,都行。那天的炖肉纯属凑巧:平常她很少吃那种菜肴。

有天晚上,他们三个上床就寝后,她感觉到有东西压在她腿上而醒来。原来是班偷偷爬上床来,他的头躺在她的脚下,双腿蜷曲。是猫的呜咽声唤醒了她,班倒是睡着了。那是一条狗凑近来找伴躺下的模样,她感到一阵心疼,了解他的寂寞。早晨他不好意思地醒来,似乎以为自己做错事了,可是她说:“没关系,班。床够大。”那是一张大床,她结婚时买的。

她觉得他好像一条聪明的狗,总是努力期待必需品和命令。一点儿也不像猫:那是另一种敏感。他也不像猴子,因为他缓慢而沉重。他不像她知道的任何东西。他是班。无论他是什么,他是他自己。她很高兴他即将去找他的家人。他不爱说话,不过她猜那应该是个富裕的家庭。还有他的口音,绝对不像他的外表。他似乎很喜欢他的母亲。埃伦·毕格斯认为,如果她都可以善待班,那么他的家人应该也可以。如果行不通,他又再回这儿来,那么她就会陪他去英国户政事务所查出他的年纪。她实在搞不清楚这件事,早就放弃去拼凑这个谜团了。他一再重复说他十八岁,她不得不相信他。在许多方面他还很孩子气,然而当她仔细端详那张面孔时,眼睛周围那些皱纹甚至会让她以为他接近中年了。尽管只是细细的皱纹,十八岁的人是不会有这些的。她甚至进一步思索,根据一般人的观点,不论他所属的人种是什么,可能都很早熟,因此也就早凋。二十岁就步入中年,四十岁就老了,反观她,埃伦·毕格斯,已经八十岁,却才刚刚开始感觉到自己上了年纪,所以她才希望自己不必大费周章踏上恼人的路途,去户政机关排队:光是想到这个主意就让她疲倦和难过。她沉沉入睡,倾听着班的梦,醒来时却发现他走了。写着她的住址的那张纸,还有她留给他的十镑纸钞,也跟着不见了。虽然她早就料到事情会如此,还是不得不坐下来,用手抚着烦恼的心口。自从他在几个星期前闯进她的生活以来,不祥的预感也随之而来。当他消失时,她独自坐在家里总是忍不住暗忖,班在哪儿?他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又被骗了?她常常听他说:“他们拿走了我的钱。”“他们偷走了一切。”麻烦出在,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消息总是颠三倒四。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班?”

“夏天。”

“不,我的意思是,哪一年?”

“我不晓得。那是离开农场以后的事。”

“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在那儿过了两个冬天。”

她晓得他离家时大约十四岁。那么这四年来他都在做什么呢?

班的母亲错了,她以为他立刻就走了。其实他跟学校那一帮逃学的孩子在小镇郊外的一幢空屋露营,以那儿为根据地向外出击,冒充顾客混入商店行窃,晚上闯空门,周末则到附近的城镇去跟当地的青少年鬼混,渴望打一架,找点乐子。班是他们的头头,因为他很强壮,而且会保护他们。他们是这么想,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内心已经成熟,他是一个已经长大的男人,比较像个家长,而他们还是孩子。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被捕,陆续被送到少年感化院去,或是回到父母身边和学校里去。有天傍晚,他站在一群打架的孩子旁边,并没有加入战局,他害怕自己的力气,更害怕脾气会失控,他突然领悟到自己是孤独的,没有同伴。有一阵子,他跟一群年纪较大的孩子鬼混,可是他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当头头。他们强迫他替他们偷窃,取笑他,讥笑他优雅的口音。所以他离开了他们,流浪到西部乡间,碰见了一帮摩托族正在跟另一帮对手交战。他渴望摩托车,可是始终未能如愿。他是如此热爱它们,能够接近这些摩托车就够了。这帮人进餐馆或酒馆时,就利用他来替他们看车。他们给他食物,有时甚至给他一点小钱。有天晚上,对手帮派发现他独自在看管半打以上的摩托车,便以多欺少围殴他,十二个对一个,把他打得血淋淋的。他自己的帮派回来时,看到有些摩托车不见了,正打算再殴打他,却发现这个看似迟钝愚蠢的畸形儿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惊声尖叫的好斗疯子,差点杀死其中一个同伴。他们合力袭击才制住他,他连半根骨头都没断,只是再次流血呕吐。一个在酒馆工作的女孩把他带到小酒馆去,帮他冲洗,安排他坐在角落里,给他东西吃,让他再度恢复神志。他终于平静下来,或许还有点茫然吧。

有个男人走到他面前坐下来,问他是否正在找工作。班就是这样流落到农场去的。他跟着马修·格林德利走,因为他晓得从现在起,不论两个帮派中哪个兄弟看见他,都会立刻召集同伴,把他揍得半死。

这座农场位于一条杂草丛生、泥泞不堪的小路上,离任何干道都有段距离。那儿田园荒芜,房舍乏人照料,偌大的农舍有一部分还因为屋顶漏水太严重而关闭。这座农场是二十年前玛丽、马修和泰德的父亲留给他们的。有座农场,但是没有钱。他们相当自给自足,靠农场上的动物、果树和菜园维生。大好的田地一块块卖给隔壁的农夫,他却拿来种饲料。玛丽和马修——如今则是玛丽和班每个月都要走到三英里外的村庄,去采买杂货和泰德要的酒。他们只能走路去,因为他们的汽车在院子里生锈了。

每回需要钱买食物、付电费和地方税时,玛丽就对马修说:“把牲畜带到市场去换点钱。”可是有一回,账单好几个月都没人理,而且根本没付。

人们都故意遗忘这个可耻的地方:当地居民一方面是感到羞耻,另一方面又为格林德利一家人感到难过。人人都晓得“男孩们”已经老大不小了,他们不识字,离低能儿也不远。玛丽原先期望有朝一日能出嫁,结果事与愿违。管理农场的人是她,她告诉兄弟们该做些什么:修理那道篱笆,打扫那间牛舍,带羊去剪毛,去种菜……她整天都要盯着他们,因为不得不这样,人也变得尖酸刻薄。所有的活儿都是马修一个人做的:泰德静悄悄地躲在房间里喝酒喝个半死。他不会惹麻烦,可是他也无法做事。马修得了关节炎,胸部也有问题,不久就做不动粗活,只能喂鸡和照顾菜园,大概就这样了。

他们给了班一间有着简陋家具的房间,跟他成长时所居住的舒服房间相比有天壤之别。他想吃多少都可以。他从天亮工作到天黑,天天如此。他晓得大部分活儿都是他一个人做的,但是并不知道要是没有他,这座农场就完蛋了。这座农场,或像这样的地方,很快就要变成不可能存在的事了,等欧盟执委会颁布法令、实时监视卫星在天上环绕时——那一天就要来临了。这个农场是地方上的耻辱,大好良田被荒废。因为没有付费,电话被掐断。人们沿着小路或是穿过农家的庭院进来,表示希望买下农场。他们会见到玛丽——一个愤怒的老妇人,她会叫他们滚蛋,当面关上大门,给他们吃闭门羹。

在附近的农场上,每当有人问起格林德利一家人时,站在他们这一边的邻居们总是含糊其词,以对付官员和好管闲事的人。如果他们失去农场,那些可怜的被遗弃的人,泰德和马修要如何过日子呢?他们大概会被送到收容所去。玛丽呢?不,让这些可怜虫活够他们的岁数吧。而且他们那儿还有个没人晓得究竟打哪儿来的孩子,他看起来有点像某种雪人,可是他活儿干得还不错。

有一回,班跟玛丽进村里去提杂货回来,半路上有个男人拦下他,对他说:“听说你跟格林德利一家住在一起。他们待你还好吗?”

“你要做什么?”班问。

“他们付你多少钱?就我对格林德利一家的了解,应该不多吧。你如果来帮我做事,我保证绝不让你吃亏。我是汤姆·万兹沃斯……”他重复这个名字,又说了一遍,“……随便问问附近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告诉你我的农场怎么走。你好好考虑一下。”

“他跟你说些什么?”玛丽问,班照实告诉了她。

班从来没有收过薪水单,也从未提及工作条件。以前进村时玛丽给过他几镑,好让他买牙膏那一类的东西。她很高兴他在乎个人卫生,而且喜欢他衣着整洁。

如今她说:“班,你晓得我是替你保管你的工资。”

他如何晓得?这是他头一次听到这件事。玛丽以为他很愚蠢,就像她的兄弟一样,但是现在她看见麻烦隐隐迫近了。

“你不会想离开我们的,班,”她说,“你帮任何人做事都不会更好的。我已经替你存了一笔钱,你什么时候想要都可以。”

她指着她房间里一个高高的抽屉。然后她拉了一把椅子,扶稳椅背,逼他站上去。抽屉里面有好几沓钞票。在班看来,那些钱似乎比想象中更多。

“那是我的吗?”他问。

“有一半是你的。”玛丽说。

等他离开后,她立刻把它藏到别处去。

他舍不得离开的人是玛丽,虽然他喜欢牛,也爱看猪的滑稽动作。他觉得玛丽待他很好:替他缝补衣服,帮他买了一条厚牛仔裤过冬,还给他足够的肉吃。她从来不曾对他发脾气,不像她对她兄弟那样。

他过着一种其他人猜想不到的生活。他们全都早早就寝,反正没什么事好担忧,也没有电视可看。泰德通常都喝醉了,九点或十点就鼾声大作;玛丽收听新闻广播,听完就回房去。等屋子安静下来后班就翻过窗台悄悄溜出去,一个人在田野和树林里漫步,自由自在的,只有他自己。有时他会捕捉小动物或小鸟来吃。有时他蹲在树丛后面观看小狐狸玩耍,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背靠着树干坐着,倾听猫头鹰的叫声。要不然他就站在乳牛的旁边,一手搂着牛的脖子,用脸摩蹭着。它身上传来的暖意,以及转过头来闻一闻他的气味时,呼吸在他手臂和腿上的热腾腾香味,意味着温柔的安全感。他也会倚靠着篱笆的柱子仰望夜空,在晴朗的夜里他会对着星星唱出一首低喃的小曲,要不然就是手舞足蹈,抬腿顿足。有一回,玛丽以为听见了一个可疑的声响,走到窗边,瞥见了班的身影,她在漆黑中蹑手蹑脚留下来观看与倾听。那真教她头皮发麻,全身发冷。她何必在乎他如何寻欢作乐?要是没有他,动物就没人饲养,牛奶就没人挤,猪也只会生活在肮脏的窝里。玛丽·格林德利对班有点好奇,但是不多。她自己的生活已经有太多麻烦了,顾不了其他人。她把班来农场帮忙看成是上帝对她的仁慈。

之后,泰德喝醉从楼梯上摔下来死了。下一个本该是马修,那个半跛又不停咳嗽的男人,结果却是玛丽心脏病发作。各种官员突然变得好奇,其中一位要求调查原因,问了班一些问题。班本来想说他们还欠他工钱,可是直觉却对他大叫“危险”,所以他就跑掉了。

他先去了一座酿苹果酒的农场采苹果,后来又去采蔓越莓。其他采果工人都是波兰人,多半是学生,被劳工承包商用飞机送来,尽管工时很长,开心的年轻人依然决心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班沉默而机警,时时提防着。那儿有篷车可以过夜,可是他痛恨跟别人挤在一起,车上空气也不好,所以晚上跟他们一起吃过晚饭,听完他们的歌曲和笑话以及笑声后,他就独自带着睡袋到树林里过夜。

等到采收期结束时,他已经存了不少钱,他感到很开心,因为他晓得身无分文会让人走投无路。有位爱唱歌和爱开玩笑的年轻人,趁他睡觉时偷走了他吊在树干上的外套里的钱。班强迫自己回农场去,心里想着那个抽屉里的钱有一半属于他,可是房子已经被查封,牲畜们也不见了,房子四周爬满了荨麻。他并不关心马修,马修很少跟班说话,要有也只是一些粗鲁的话,好比老狗死的时候他说:“我们不需要别的狗,我们有班。”

他回家去找母亲,可是她又搬家了。他必须费点心思来寻找她。有一幢屋子,但是一点儿也不像他心目中的家。他无法逼自己进去,因为他看见保罗在那儿,“怨恨”这个敌人差点儿让他抓狂。

所以他走那条古老的马路去伦敦,富裕的伦敦,那儿肯定有点儿什么可以给他。他是在那儿找到了工作,又被骗了一次,失去了信心,幸亏埃伦·毕格斯在超市里发现了饥肠辘辘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