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交易
次日上午卫绍光还是给周一峰去了电话,说他们已经平安到达,故特设小宴,以谢他对侄女在抗日救国会期间的关照。周一峰在电话里客套了两句,以事务繁多为由谢绝了邀约。
周一峰当然明白卫绍光意欲何为。其实他也不待见俞志铭,要暗地里弄死他,法子几十种。不过他现在是真心不想去杀人了,再怎么着,俞志铭也是中国人,虽然这小家伙老是和他们作对,还死不悔改,但他毕竟没叛国,也不是必须得而诛之。
何况,俞志铭真要是死在他手里,无论怎么死的,卫家兄妹都得恨死他。卫家年轻辈里,这三兄妹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这些事,周一峰早就想得明镜般通透。放下卫绍光电话,他又接到了另外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来自家里。
胡曼楠最终还是没走。不但她没走,她儿子和儿媳也都留了下来。周一峰专程到上海找卫震的苦心算是白废了。不过同时他也感觉安慰,危难关头,还是看得出胡曼楠的真心,他为他以前做的那些荒唐事感到羞愧。
但这时候胡曼楠已经没什么心思放在这上边了,虽然全家人现在团聚,但将来呢?看这形势,上海守军扛不了多久。
事实上,南京的许多机构已经开始撤离。
胡曼楠有闺蜜在大学工作,闺蜜带来了消息,师生携带重要的文献资料开始分批出城,大体方向往西,目的地主要是武汉。胡曼楠老家正是武汉,她希望周一峰能说服儿子儿媳离开南京。
至于她自己,她现在是想明白了,也决定了,她的老头子在哪,她就在哪。
周一峰猛地听见夫人在他耳边说出这句话,第一感觉不是甜蜜而是吃惊,要知胡曼楠从前可也是个人物,他今天能坐到这个位置,胡大小姐那也是功不可没的。如今年过半百,一场战争,她却忽地变成小女人,破天荒向他表白,这放从前,那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
所以现在周一峰接到夫人问他晚上是否回家吃饭的电话,就更没心思去想什么杀人了,只在电话这头很实在地回道:“今天应是按点儿下班,要回家吃。”
不过周一峰这天最终还是没能回家吃饭。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总参本部来了人,正式指令各单位有序撤离。周一峰紧急召开会议,一直开到晚间八点半,散会之后他又坐在办公室里沉思了好久,这才出门。
他驾车来到卫公馆时已近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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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峰深夜来访,卫绍光几分意外,也有几分不意外。
其实无论局势如何发展,他们这些人的基本人身安全还是可以得到保障的,即使城破,在破城的最后一分钟,也会有飞机来接他们逃离。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侧面。另一侧面,消息灵通或是闭塞,其中讲究差别,那可就大了去了。
“人家早拿我们当外人了,也不是今天。”卫绍光给周一峰倒了杯白水。天晚了,年纪大了,睡眠不好,不宜喝茶。
“曼楠跟我说,有大学从上月中就开始撤离了,我还有些不信,还以为是家长担心孩子安全,要求校方组织撤离。”周一峰叹了口气。“将重要物件搬空,把重要人物转移,之后呢?这是想弃守南京么。”
“而周老弟你还在想着保卫南京。”
“毕竟是首都哪。”周一峰摇着头,“一枪不放,就此拱手相送,从今往后,在国人心里如何立足,在国际那边又如何立国?”
“说实话,我倒是盼望能一枪不放。”
“你说什么?”周一峰一愣。
“既然最终也是打不过,又为什么非得拼尽最后一个士兵呢。”卫绍光也在摇头。“上海已经打了两个多月,得报阵亡逾两万,伤者无数,光是这笔抚恤金和医药费……这还没算上平民。这还是人,若再加上那些房屋工厂——财产损失无法计算。这么大的伤亡和损失,以我们这贫弱之国,将来如何找补?要知,我们这个国家,百年积弱,家底浅薄,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那就敞开四门,迎接日本人进城?”周一峰正端起杯子要喝口水,水到唇边。
“国联尚在调停,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寰的余地……”
“转寰?上海都这样了,还说什么转寰?”周一峰也没心思喝水了,把水杯往桌上重重一顿!“没错,咱们是贫是弱,他们是富是强,但这不意味着富强者就可以到贫弱者家中随意杀戮!这百年来,什么国都敢来我中华放肆,原因何在?除却贫富强弱,也是因为总有那么一些人实在精于算计,遇到危机,不是想着如何战胜敌人,脱离困境,而是先算计如何退避,方能苟安!所以这次,不管他人如何,周某是立了决心,哪怕有一口气在,也不会让他越我雷池一步!是的,拼尽最后一个士兵,哪怕这最后一个士兵便是我周某人!……天不早了,周某来此,未知会家中,怕内子等急,周某告辞。”
周一峰说罢,也不待卫绍光回答,便一甩袖子,扬长走了。
盛怒之下,他完全忘了他这夤夜前来的目的。
不过,既是如此,也没目的了,有些话,也没必要说了。
他径直走了出去,全没看见书房外的走廊转角处,有个人正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
卫楚恒雕塑般地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四叔离开,直到整个卫公馆的灯色全部暗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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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过后必定天明,清晨明亮的阳光透过拇指粗的铁栅栏缎带般投射在俞志铭脸上。周一峰没有食言,除了不能出去,俞志铭这些日子过得确实不错,这才两个多月不见,长得那是又白又胖。
不过俞志铭自己对此却好像很是发愁,见到卫楚恒,愁眉苦脸道:“你能不能帮我去给周叔叔说说,要么放我出去,要么给我一刀?再这么下去,我就……我就得……”
“嗯,再这么下去,你就得变成大白猪了。”卫楚恒点点头,表示英雄所见,连这个都略同。然后,他连门都没进,转身就走。
政训处办公区电话铃此起彼伏,身着各级军装的职员来回穿行,坐着的人或埋头办事,或低声交谈,一派忙碌。
外间忙碌热闹,里间却很安静,周一峰坐在那里,怔怔出神。
卫楚恒又来了,这不意外。
“周叔叔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了他?”连这说辞也在意料之中。
“他呆在里面不好么,现在外面怎么样,你该知道的。”周一峰笑笑,但这笑容并不好看。
“明白了,周叔叔是打算等日本人打来,南京沦陷,你再把他放出来,让他去打日本人。”卫楚恒来到周一峰跟前站定。
“当然不是,一介草莽,匹夫之勇,他能打什么日本人。我早说过,他犯了法,我不过是看在你求情的份上,不对付他而已。至于日本人打来……一切看他造化吧。”
“去他娘的造化。”卫楚恒才不吃他那套。“那你就是在等日本人来杀他,到那时候,与我结仇的就不是你而是日本人了。周叔叔,你这招借刀杀人未免也太简单,你能否给我使点高招,既可以向上面交代,又能放了志铭,最终顾全咱们的情谊?”
“高招……”周一峰沉吟着,目光有些闪动。
卫楚恒瞧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这个高招嘛……也有。”周一峰慢悠悠伸出手去,把桌上的茶杯端了过来。
“那——”卫楚恒探询着周一峰的目光。
“其实也说不上什么高招——”周一峰将茶杯放到唇边,却并不喝,而是慢慢转头,金丝眼镜背后的眼珠子,最终定在了卫楚恒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