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操控者》:我知道真相
2018年8月27日,周一,阴。
如果唐林清能预卜先知,他一定以正确的方式,开启生命的最后一天。那样的话,这一天就不是最后一天了。
唐林清,林义化工集团办公室主任,虚岁37,为人精明。十几年来,他在公司几个重要转折阶段,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是唐林义最得力的助手。唐林义是集团老板,也是他堂哥,可唐林义在公司内从不称兄道弟。他深知公司要发展,就不能办成家族企业。
林义化工集团业务广泛,涉及轮胎、造纸、盐业、医用和农药的精细化工原材料生产、污水处理等,有两个厂区,坐落于滨海市老城区的五一路东西两侧,被当地人唤作东厂、西厂。两个厂区之间,由一条铁轨联通。铁轨一头在西厂,一头在东厂,横跨五一路的部分,悬空架在天桥上。
前几年,几乎天天有小火车头拉着几节车厢在铁轨上来回跑,给厂区之间运原料,动静颇大。这几年,林义集团响应号召,搬迁了部分生产线,又加上小货车越来越多,除了生产高峰期,火车头就用得少了。
一句话,林义集团是市重点企业,更是个大型污染企业。
东厂南北约2000米,东西约1500米。集团办公主楼11层,立在东厂中央。
这天一早,唐林清提前来到公司。多年来,他习惯先打卡,再吃饭。
这位20多年烟龄的老烟民,叼着没点的烟走出电梯。
他先打开自己办公室房门,透透气。
点火抽完烟后,他又叼起一根,来到隔壁501——唐林义董事长的办公室。
唐总上班不定时,但今天肯定来。
唐总兴趣广泛,痴迷风水,最喜养鱼。他的办公室俩特点——一个是大,一个是鱼缸多。
滨海市南郊,有个村叫三眼村。前几年村里打井钻出一眼好泉,人们叫它三眼泉。泉水矿物质丰富,又清又甜,媒体争相报道。老板们看到商机,蜂拥而至。几轮竞价下来,唐林义高价拿下。
唐总承包了三眼泉,并不开发,引起当地村民不满。他斟酌后,找人在主泉眼附近,又打下几眼井,供村民低价批发井水,四处零售,这才平息民怨。至于那主泉眼的水,唐林义除了泡茶及招待客户,仅作养鱼之用。
上周四,唐林义在海南旅游,领小儿子逛海洋世界,看到一款大号海缸,甚是喜欢,当即就联系唐林清,叫他照原样买了一个。那海缸长4米,宽2米,高1米半,唐林义想用来养鲨鱼。
上周五,卖海缸的刘老板命人把货送到,附带送了几条锦鲤。
当时唐林义仍在海南,海缸是唐林清接收的:用吊车吊上五楼办公室,把落地窗拆了,完事再把窗户装好,很废了一番工夫。唐林清以为这就完事了,谁知唐林义又说缸不空置,尤其海缸太大,空着像个大棺材,不像样。唐主任只好按唐总要求,运了泉水,注入缸内,又把那几条锦鲤扔进去,再拍照发给唐总。唐林义一眼就看出,那几条锦鲤不是好货色,毕竟是附赠的。
鱼缸的盖子设计为半开,既方便喂食,又防止鱼跳缸。唐林义叮嘱唐林清,要把盖子打开。那在风水上有讲究,鱼缸进了办公室,就半点不敢马虎。再具体些,开盖的海缸,应放置在房间凶位,才能产生风水效应。这些东西唐林清不懂,唐林义没法细说,只告诉他,周日晚上回滨海,周一到公司开个小会,就去了解黑鳍鲨的行情,争取尽快搞到两条上等货。到时候,缸内就得换海水了。
唐林清打开501办公室房门。天气阴沉,屋里很暗,光线被窗帘拦在外面。
唐林清拉开窗帘,同时用力嗅了嗅鼻子,就像一条在禁毒一线的警犬。接着,他撇了撇嘴角,似乎对那个无意识的动作很不满。空气里没任何异味,为什么要嗅鼻子呢?
不。他就是觉得不对劲,一进门就感觉到了。
没错,就是不对劲。屋里太闷热了,远超平时,更超过他自己的房间。
难道是周末这几天,没通风的缘故?
他摇摇头,摈弃掉念头,从茶几上找到遥控器,打开空气净化器。
机器有节奏的嗡嗡声令人心安。他丢掉遥控器,来到办公桌前,把散落的文件码齐,又找来抹布把桌椅擦净。
做完这点事,他头上冒出一层细汗。
他拿起空调遥控器,犹豫了一下,放下,又抓起原先那个遥控器,把空气净化器调到最大挡位。
“这屋该弄点花草才对嘛!赏心悦目,还能净化空气,比养鱼强啊!”
他自言自语,轻叹。
他说得没错。厂区空气实在太差,工人上班必戴口罩。实际上不只厂区,就连附近几十个小区,甚至整个西城老城区的居民也颇为苦恼。长年累月污染之下,整个西城宛如雾都。每逢上级检查,或冬季发布污染警报,才能换来一段停工期。平时,附近小区的窗户里外两面总是脏兮兮的,怎么也擦不净。就连所有的机动车表面,也都覆盖着一层黄色的、油腻的膜状物。刚洗好的车,隔一晚就油腻如初。
现状如斯,却已比前几年有所改观。
前几年,治理污染,搬迁了绝大多数企业。林义集团作为市重点企业,也动迁了好几条生产线。至于集团总部为何至今还留在老城,作为北方沿海化工重镇,滨海市实有不得已苦衷。好在今年9月份,如果新厂区建设顺利,林义化工厂将整体搬迁。
搬迁污染企业没错,可是西城的污染并未彻底解决。现如今,空出大片土地,却没换来相应的土地开发利用率。附近居民都清楚,那些地块都被污染了,连野草都懒得冒头。地污染了,地下水就污染了,如果不出大大的利好政策,哪个老板也不会做冤大头冒险开发西城。没有老板开发,何谈土地利用率?
这么个生活环境下,要说怨言,附近居民人人都有,可实际上,又都自愿忍受。原因无他,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有人在林义集团上班。
具体到公司管理层,唐林义早就想挪窝办公了。可他是企业一把手,要是带头埋怨环境,动迁办公楼,那还怎么在领导面前,在西城人民面前做好表率?为此,他优化办公环境,给所有办公室配备了空气净化器,而他本人的出勤率则能少则少。
可是,他上周添了新鱼缸,他今天一定会来。
唐林清环顾房间。原来的鱼缸是“孙子”,新买的海缸是“爷爷”。
它独占一个墙面,又大又气派,厚实的透明玻璃,映衬着天蓝色的泉水。数条锦鲤吐着气泡,在水中翻腾——不对!什么翻腾?那分明是漂了鱼肚白!
唐林清愣了一会儿,快步来到海缸前。
这回他看清了。那几条鱼漂在海缸一角,齐齐望向他,眼中毫无生气。鱼全死了。
怎么就死了?鱼死了,气泡又是怎么回事?
唐林清注意到,海缸另一角正有气泡浮上水面,而且源源不断,咕咕作响。
怎么回事?
他眼神一亮,似乎发现了问题所在。
鱼缸旁边有个大插排,那也是买鱼缸时赠送的。插排上插着好几个插头,插头电线弯弯曲曲,顺到海缸正下方的设备层内。插排上的灯,正一闪一闪地跳动。
他明白了。海缸正下方的设备层,装有好几套装备。听送货师傅说,最大的那套设备,叫蛋白质分离器,其余还有过滤器、供氧设备,以及水循环设备。他听不懂,也不在意。他名字里带水,却无养鱼嗜好,只喜欢摆弄花草。
设备层是独立的,长度和宽度跟缸体的长宽一样,高15厘米,不锈钢材质,稳稳地墩在地板上,承载着沉重的缸体。现在,设备层处于工作状态。
难道是那些设备启动,把鱼弄死了?没道理嘛。
唐林清的注意力被死鱼吸引。他挠挠头,找来小网兜,踮起脚,想把鱼捞出。那几条鱼品质差,唐总不在乎,他更不在乎。
“哎呀!”
捞鱼时,不慎有水滴溅在手上,他手一抖,把网兜扔了。
“水怎么这么烫!”他猝不及防,差点叫出声。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那些设备一起开工,把鱼烫死了?莫非设备有什么门道,不能同时开?还是说,哪儿漏电了?他是个门外汉,困惑极了。
“真麻烦啊!”他抹掉额头的汗珠,一把扯下电源。在养鱼这事上,他体会不到任何乐趣。
电源断掉,缸内的气泡慢慢安静下来。
从进门开始,直到做完这些,他嘴里那根烟一直没点,烟屁股早被口水湿透了。
他拍了拍缸体,长舒一口气,随后来到窗边打开空调。
现在是生产旺季。楼下空旷处,铁轨上的小火车鸣着汽笛,又开进来了。
他的视线掠过小火车,投向厂区之外,直到被一片灰色建筑挡住。
他丢掉嘴里那支烟,重新取出一支。
那片灰色建筑是烂尾楼,共八栋,每栋少说18层,立在五一路东侧,灰蒙蒙的,像一排残缺的巨人。据说,那是一位老板投资失败的结果。可是,老板为什么会在西城开发楼盘呢?岂非太傻?
“少说10年了吧!”望着那片烂尾楼,唐林清一边想,一边掏出打火机点烟。
“噌!”ZIPPO的打火轮发出短促、清脆之声。火苗蹿起,香烟点燃。
唐林清轻轻吸了一口。
瞬间,那支烟,竟一下子从头部燃到了尾部,就好比一个肺活量巨大的人,一口气将整支烟吸完。
唐林清大惊欲叫。可是,他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时间仿佛就此停止。
就在那一吸之下,烟燃烧了,指头燃烧了,衣袖燃烧了……眼镜、眉毛,甚至空气,统统烧起来……
一切都在燃烧。
他整个人置身火海当中,眼前一片血红。
他来不及发出一丝声音,连拿烟的手都未及放下,四周空气骤然炸裂,一团团跳跃的火球聚拢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爆炸瞬间,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一个点——海缸旁边那个电源插排。
“操……谁把电源打开的……”
神经元快若闪电。生死之间,他终于想起来了。上周五收到海缸,装了水,放了鱼,他就锁门离开,根本没给设备层通电。
没错!设备层的插头,当时是散落的,压根儿没插到插排上。而插排的插头,同样没插入墙体插座。他确定,从上周五接收海缸,到今天一早,不可能有人到这间办公室来。因为只有他和唐总,有这里的钥匙。
可是刚才,设备层明明处于工作状态……
死亡瞬间,他突然生出来一连串疑问。
他解不开疑问,却瞬间想通另一件事。
他猛地张开嘴,想说出来——老褚!老褚的死不是意外,他是被人害死的,就跟眼前的状况一样!
他说的老褚,叫褚悦民,47岁,是他和唐林义的朋友。褚悦民本是西城区城建规划局副局长(现并入自然资源局),七年前被群众举报收受巨额贿赂,经公安机关查证后判刑入狱,蹲了七年,两个月前才放出来。没承想,出狱后不到半月,褚悦民就出意外,死了。
褚悦民出事后,警方介入调查。时至今日,警方有没有新结论,他不知道。他和褚悦民所有亲友一样,都对警方最初的结论没有疑问:意外。
当下,生死瞬间,唐林清却偏偏想到老褚的死,而且意识到,那根本不是意外。
褚悦民的事很简单:酒后请代驾,把车开到目的地,随后在车里休息,开了空调,睡着后憋死了。
“老褚被人算计了……老子也被算计了……”
这是唐林清最后一片神经元传递的信息。
又一声爆炸响起,一切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