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知识的受难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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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汀·亨利·莱亚德(Austen Henry Layard)在尼姆鲁德画素描

第1章
土丘下开裂的泥板

古希腊的将军和历史学家色诺芬在其最著名的作品《长征记》中讲述了他如何带领1万名被困的雇佣军从美索不达米亚回到希腊的戏剧性故事。据色诺芬的描述,军队穿过了现伊拉克的中心地带,并在底格里斯河岸边的一个被他称为拉里萨(Larisa)的地方停了下来。1他在勘测周围的景观时注意到了一座巨大的、有着高墙的废弃城市。他们从这里行进至另一个城市,梅斯皮拉(Mespila),色诺芬称这里“曾经是米底人居住的地方”。根据色诺芬的说法,米底国王的妻子美狄亚在他们的帝国被波斯人围攻时曾在这里寻求庇护。色诺芬还称,波斯国王无法攻陷这座城市,直到宙斯“雷击了当地居民”。2

色诺芬在这片古老的景观中看到的是尼姆鲁德和尼尼微的城市遗迹—前者就是他笔下的拉里萨,后者则是他笔下的梅斯皮拉。这些城市位于伟大的亚述帝国的中心,并在著名的、令人敬畏的国王亚述巴尼拔王的统治下繁荣昌盛。亚述巴尼拔王死后,尼尼微在公元前612年被巴比伦人、米底人和斯基泰人的联盟摧毁。色诺芬把原先居住在这座城市的亚述人和后来攻取这里的米底人错当成了米底人和波斯人,后者是他撰写此书时主要的东方势力。3

今人想到色诺芬在两千多年前就看过这些巨大的土丘,便会感到震惊。这些废墟在他的时代就已存在几个世纪了,城市被毁灭的事件甚至对于这个伟大的历史学家来说都是遥远而模糊的。古希腊人将自己视为图书馆的先驱,到了色诺芬活跃的时期,希腊世界已有了蓬勃的书本文化,图书馆在其中起着重要的作用。色诺芬要是得知这片土地深处保存着壮丽的图书馆,想必一定很激动。这个图书馆后来会向世人揭示其古代创始人,亚述巴尼拔王的故事。

不过,还得再过22个世纪,等到多处亚述帝国的遗址被发现,尤其等到考古学家们从那些遗址中挖掘出文档,人们才能发现亚述巴尼拔王的伟大的图书馆,并且揭开这个帝国(及其前身和邻国)的全部历史。

在人类悠久的历史中,文字记述感觉像是一种最近才被采用的技术,以至于我们很容易假设那些最古老的文明主要依靠口头交流来传承知识。这些文明集中在今天的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和伊朗地区,留下了许多庞大而令人叹为观止的物理遗迹—地面上的以及考古发掘出的建筑和物件—但是它们也留下了书面文献,这些文献清楚地表明在埃及、迈锡尼、波斯以及后来的希腊和罗马文明兴起的几个世纪之前,人类除了口头交流,已经开始用文字做记录了。这些书面记录向我们揭示了关于这些文化的许多事情。亚述人民及其附近的文明拥有发达的记录文化,并向我们传承了丰富的知识遗产。

19世纪中叶,色诺芬在公元前5世纪和前4世纪之交所描述过的土地成了欧洲各帝国势力奋力争夺的对象。这场争夺后来帮助人们重新发现了在这些文明中发展起来的知识文化,不仅让地球上最早的一些图书馆和档案重见天日,还发掘了知识在古代遭受打击的证据。

英国出现在该地区最初是因为其帝国扩张引擎东印度公司的活动,该公司将贸易与军事强权和外交力量结合在了一起。克劳迪斯·詹姆斯·里奇(Claudius James Rich)是东印度公司在该地区的主要雇员之一,他是一名才华横溢的东方语言和古董的鉴赏家,那时的人认为除了当地的奥斯曼帝国统治者帕夏以外,他是巴格达最有权力的人。 “甚至有人怀疑帕夏本人是否会随时根据里奇先生的意见和建议改变自己的行为,而不是按照他的议会的意愿来行动。”4为了满足自己“对见识新的国度的无限渴望”,5里奇甚至还乔装进入了大马士革的大清真寺,要知道,在当时,让西方客人进入清真寺是很困难的。6里奇游遍了整个地区,详细研究了该地区的历史和古迹,并收藏了一批手稿,这些手稿在他去世后被大英博物馆收购。1820至1821年,里奇首次参观了尼尼微遗址和位于亚述城市中心的库云吉克(Kouyunjik)大土丘。在这次旅途中,里奇发掘了亚述巴尼拔王的宫殿中保存的刻有楔形文字的泥板,之后又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泥板在该地出土。

里奇把他业余挖掘出的文物收藏卖给了大英博物馆,随着楔形文字泥板第一次来到伦敦,英国人突然对该地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还纷纷猜测那里还可能掩埋着什么珍宝。法国亚洲学会(French Asiatic Society)干事尤利乌斯·莫尔(Julius Mohl)在伦敦看到了这些藏品,并阅读了里奇的著作,随后便立即鼓励法国政府向美索不达米亚派遣自己的探险队,以此与不列颠竞争学术荣耀。从1842年起,法国政府派学者保罗—埃米尔·博塔(Paul-Émile Botta)到摩苏尔担任领事,并给他足够的资金进行考古发掘。他开展的这一系列发掘行动是该地区第一次被正式发掘。1849年,名为《尼尼微遗址》(Monument de Ninive)的书在巴黎出版了,书中配有画家欧仁·弗朗丹(Eugène Flandin)绘制的精美奢华的插图,使这些挖掘被欧洲精英们所熟知。后来,不知在何时何地,一位有冒险精神的英国年轻人奥斯汀·亨利·莱亚德翻开了这本书,被其深深吸引。

莱亚德在欧洲一个富裕的家庭中长大,在意大利度过了他的童年。在他童年读过的大量书籍中,《一千零一夜》对他的影响最大。7他对古迹、艺术和旅游产生了兴趣,长大后便迫不及待地踏上了跨越地中海、穿越奥斯曼帝国的旅程,最终游历到现在被我们称为伊拉克的国家。起先,有位比他年长的英国人爱德华·米特福德(Edward Mitford)与他同游,后来就剩他自己了。到了摩苏尔市后,莱亚德遇到了博塔,博塔向他介绍了自己在库云吉克土丘中的发现,也许莱亚德就是在博塔处读到了《尼尼微遗址》。8莱亚德因此受到启发,开始考古挖掘。他雇用了一支由当地人组成的劳动力队伍,人数最多时超过了130人。尽管当时科学考古学还处于起步阶段,他的工程却惊人地专业和富有成效。莱亚德的挖掘工作最初是由英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斯特拉特福德·坎宁(Stratford Canning)私人资助的,因为那时考古发掘已成为法英竞争的一个方面。在仅仅6年的时间里,来自摩苏尔的迦勒底基督徒霍尔木兹德·拉萨姆(Hormuzd Rassam)监督和资助了一支来自当地部落的工人队伍。拉萨姆是英国副领事的兄弟,和莱亚德成了密友和同事。从1846年起,拉萨姆担任莱亚德的挖掘工程的秘书和薪酬主管,同时也参与了该项目的学术部分。拉萨姆在这些轰动性发掘中的作用并未得到应有的关注,一部分原因是他不会巧妙利用出版物及时宣传他的发现,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的一些成就遭到了种族歧视者的贬低,并且他晚年深陷法律纠纷,导致梦想破灭。拉萨姆通过他的组织能力促使莱亚德的考古发掘取得了巨大成功,同时也为解读楔形文字做出了贡献。莱亚德返回英国从政后,拉萨姆继续在伊拉克监督由大英博物馆赞助的重大考古工作。9

随着挖掘一步步进行,他们发现了好几个放满泥板的巨大房间。莱亚德和他的团队不仅发现了亚述帝国的知识碎片,而且发现了其核心机构:伟大的亚述巴尼拔图书馆。大约2.8万块泥板将被带回大英博物馆,还有成千块如今保存于其他机构。10

泥板堆满了这些房间,最高的达到了1英尺高。有些泥板碎成了碎块,而另一些则奇迹般地在历经数千年后仍然完好无损。莱亚德写道,一个“由鱼神守护”的房间里“有亚述诸王的法令以及帝国的档案”。11他推测,其中许多是战争的历史记录,因为“有些看起来是皇家法令,并印有国王,即以撒哈顿(Essarhaddon)之子的名字,其他又被水平线划分为平行的几列,上面印着神明的名单,以及可能是供奉给诸神殿的祭品清单”。12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两个不完整的黏土封印,上面印有埃及国王沙巴卡(Shabaka)和一位亚述君主[可能是辛那赫里布(Sennacherib)]的皇家图章。莱亚德提出他们可能签订了一份和平条约。诸如此类的发现将开启一个进程,即给予传说中的著名事件以文献证据。直到今天,对这些古代文明的语言、文学、信仰和组织的研究仍然在继续。

我曾经有幸处理过一些美索不达米亚泥板,亲眼见识了古代社群记录知识的开创性方式。我查看过保存在牛津大学阿什莫林博物馆里的各种泥板,它们显示了这些文化发展出的复杂性。首先从博物馆的储物抽屉中拿出来的是椭圆形的小泥板,它们是在伊拉克南部捷姆迭特—那色(Jemdet-Nasr)的一处遗址中被挖掘的。这些泥板非常实用,被设计成适合放在手掌中的形状。信息是在泥板尚潮湿的时候刻上去的。这些泥板上的行政信息主要是关于交易中的农产品数量(例如,有一块泥板上显示了驴子的图像,前面是数字7,指的就是“7头驴”),它们很可能在使用后就被丢弃,因为被发现时,它们都是被堆在房间一角的碎块。其他泥板则是作为修补墙体或建筑物的废料被发现的。通常在历史中,此类记录都是偶然被保存下来的,古代的美索不达米亚也不例外。

更加令人兴奋的是不仅没有被丢弃,反而被保存并再次使用的泥板。我惊叹于稍大的泥板,上面刻着更加密集的文字。这些方形泥板被称为“图书馆”文件,因为它们上面刻着文学或文化文本,主题包罗万象,包括但不限于宗教和占星术,它们就是为长期保存以供阅读而设计的。其中一个文学泥板甚至包含一个信息页,抄书吏在这里记录了文档本身的详细信息—文本是什么,抄书吏是谁,他何时何地缮写的这块泥板(负责缮写的几乎都是男性)。这些细节与现代书籍的扉页相似,表明这些泥板是要与其他泥板一起被保存的,因为具体的信息有助于把它与其他泥板区分开。这就是最早形式的元数据。

存世的泥板显示出还有其他类型的档案文件,包括行政和官僚活动的记录。一组很小的泥板,看起来很像早餐谷物中的“碎麦片”,是“信使”文件。它们能够证明前来取走或交付某种货物的信使的身份。它们个头很小,因为需要便于携带;它们被信使装在一个口袋或包里,在到达时上交。目前我们尚不清楚这些泥板为什么被保留了下来而未被用于维修建筑物,可能是为了用于日后参考。

得益于将近两个世纪的考古工作,我们现在知道这些古老的民族有着高度发展的文化,促成了图书馆、档案和文书的诞生。随着最早的文明的形成,从游牧到定居,人们也渐渐意识到建立交流和存储知识的永久记录的必要性。当亚述巴尼拔王的图书馆运作时,其使用的泥板很笨重,因此它需要被存放在莱亚德发现的那种房间里,以便于人们缮写或者检索他们需要的信息。随着研究推进,学者们从泥板中发现了编目和整理的证据。

1846年,莱亚德开始将资料运回英国,他的考古发现一在伦敦登场就立刻引起了轰动。在新闻报道和公众压力的推动下,大英博物馆董事会的看法得到了改变,同意为进一步的考古探险提供资金,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政客们将考古挖掘的成功视为与法国对手竞争的胜利,因此他们十分鼓励继续考古活动。莱亚德成了民族英雄,得到了“尼尼微之狮”的绰号,并利用自己的新名气为其作家和政客的职业铺路。亚述巴尼拔图书馆也许是他最重要的发现。 雕塑、陶器、珠宝和塑像(目前在伦敦、柏林、纽约和巴黎的大型博物馆中展出)在美学上令人惊叹,但对这些藏品所含知识的解密则真正改变了我们对古代世界的理解。

通过研究这些出土的泥板,如今的我们了解到,亚述巴尼拔的皇家图书馆也许是在一座建筑内集结当时能收集到的全部知识的第一次尝试。亚述巴尼拔图书馆的馆藏主要分为三类:文学和学术文本,神谕问询和占卜记录,以及信件、报告、人口普查、合同和其他形式的行政文件。这里的大量资料(与在美索不达米亚发现的许多其他古代图书馆一样)涉及对未来的预测。亚述巴尼拔王希望他的图书馆中的知识能帮他决定何时是开战、结婚、生孩子、种庄稼或从事生活中任何必要事情的最佳时间。图书馆对未来是必要的,因为它们从过去收集到的知识,要被交到决策者手中—在尼尼微,最重要的决策者是亚述巴尼拔。13

这些书稿文本涵盖了从宗教、医学、魔法到历史、神话等广泛主题,并且被整理得井井有条,按主题顺序排列并带有标签。我们今天可以将其视为目录记录,甚至是元数据。这些被保留为永久参考资源,而档案材料则被暂时保留,以解决有关土地和财产的法律纠纷。14莱亚德和拉萨姆在尼尼微的一项最重要的发现是包含了世界上现存最早的文学作品之一—《吉尔伽美什史诗》—的一系列泥板。人们在尼尼微发现了几组不同的泥板,显示了多代人对这一关键文本的所有权,它们都被保存在一起,从一代国王传给下一代国王,甚至还有一个信息页声称它是亚述巴尼拔王亲手书写的。

从美索不达米亚档案馆和图书馆内容的考古发现中,以及对出土泥板上的文字的研究中,我们可以识别出当时人们整理知识的独特传统,甚至还能确认当时负责这些藏品的专业人员的身份。在今天,档案管理员和图书馆员的职业角色划分得非常清晰;古代则不同,在古代社群中,这些界限不太明确。诸如亚述巴尼拔这样的图书馆展现了当时人们对管理信息的渴望,也使我们了解到知识对于统治者而言是多么宝贵,以及他们愿意以任何方式获取信息的决心。

最近40年有关亚述巴尼拔皇家图书馆的学术研究已经认定,它的建立不仅是基于缮写和复制知识,也是基于从邻国获取知识。我们对此的理解来源于近几十年发掘出的各种资源,但这对于莱亚德或研究楔形文字的早期开拓者而言却并不明显。揭示了这些强迫收集行为的泥板也许是如今被我们称为“离散档案或被迁移档案”(displaced or migrated archives,我们将在第11章中介绍)的最早的雏形,这种做法已经存在了数千年。亚述巴尼拔图书馆中现存的大量泥板都是通过这种方式收集来的。15

在该地区许多其他地点[如现伊拉克南部的波尔西帕(Borsippa)]发掘出的泥板使我们对当时人们的这种做法有了更深的理解。在公元前第一个千纪,波尔西帕是被亚述征服的巴比伦帝国的一部分。在那发掘的泥板上保存了一封信的后期副本,这封信最初是从尼尼微寄给了一位名叫沙杜努(Shadunu)的代理人。沙杜努受命去一群学者的家中拜访他们,并“带走存放在埃兹达(Ezida)神庙[即纳布(Nabu)神庙,专门用于学术研究,位于波尔西帕]中的所有泥板”。16亚述巴尼拔王的需求在信中被描述得很具体,暗示他知道这些学者的藏书中有什么。17亚述巴尼拔王的指示明确且不留任何妥协的余地:

……任何宫里需要的,任何那里有的,以及一切你知道的但在亚述没有的稀有泥板,把它们找出来并带给我!……而且,如果你找到任何我没有写给你但是能让宫殿锦上添花的泥板或仪式指导,也都带给我 ……18

这封信证实了大英博物馆里其他泥板上的证据,即亚述巴尼拔王从学者们手中夺走了泥板,也付了他们钱让他们主动让出泥板,或缮写一些自己的泥板以及波尔西帕(以其复杂的缮写传统而闻名)著名藏品中的其他泥板。

一小部分添加记录得以幸存,这有助于我们更广泛地了解亚述巴尼拔王的这些夺取行为如何帮助他在尼尼微建立了大图书馆(也证实这座图书馆是被非常仔细地整理和管理的)。图书馆的规模之大令人惊讶。在已知的亚述巴尼拔王图书馆现存的3万块泥板中,一组添加记录显示有一次大约2000块泥板和300个象牙或木制书写板被添加进图书馆。这是一次规模巨大的单次添加,被添加的材料涵盖了从占星术到医学食谱的30个种类。并非所有材料的来源都被记录下来了,但这些泥板明显来自巴比伦尼亚的私人图书馆。其中一些似乎是拥有它们的学者所“赠送”的,也许是为了讨好尼尼微掌权的皇室,也许是故意放弃一些材料,这样就能保住他们图书馆里剩下的。唯一一个可以辨认的日期指向公元前647年,即巴比伦尼亚在亚述巴尼拔王和他的弟弟沙马什—舒姆—乌金(Shamash-shumu-ukin)之间的内战中陷落的短短几个月后。结论很明显:亚述巴尼拔王以军事上的胜利为契机,通过强制扣押知识来扩充自己的图书馆。19

然而亚述巴尼拔王的图书馆很快也遭受了类似的命运。他战胜巴比伦尼亚后激起了那里人们强烈的复仇欲望,这种复仇欲望后来被发泄在了亚述巴尼拔王的孙子,于公元前631年继承了父亲王位的辛沙里施昆(Sin-shar-ishkun)身上。巴比伦人与邻近的米底王国结盟,后者的军队在公元前612年包围了尼尼微,最终占领了这座城市并释放出破坏性力量的洪流,包围了被收藏在这里的知识,其中就包括亚述巴尼拔王建的图书馆。尽管莱亚德的考古工程发现了这座图书馆保存和获取的非凡藏书,但他挖掘的每处地方也都有焚烧和暴力的迹象—挖掘发现了一层层灰烬,房间里的物件被故意砸碎,一些人类遗骸尤其骇人,在尼姆鲁德附近挖掘出它们的考古学家们发现,被扔进井里的这些人手脚还戴着锁链。20

尽管在尼尼微陷落时,亚述巴尼拔图书馆遭到的毁坏是灾难性的,但我们并不清楚具体发生的细节。主图书馆和档案馆藏可能直接在宫殿建筑群的全面破坏中被吞噬了。大火和抢劫遍布了整个区域,尽管的确有证据表明某些泥板(例如外交条约)被特意毁坏,但我们无法确定图书馆是否是被专门针对的目标。21例如,在尼姆鲁德的纳布神殿,人们发现亚述巴尼拔王的父亲以撒哈顿盖过章的附庸条约泥板在地板上被砸成了碎片,当战争在这座伟大的城市中肆虐时,它被留在了那里,直到2500年以后才被发现。22

在美索不达米亚的文明中,尼尼微的皇家图书馆最为著名,但它却不是最早的图书馆。5000多块公元前4千纪的泥板在伊拉克南部的乌鲁克(Uruk)被发现,它们主要涉及经济,但也涉及事物的命名。1000年后,我们得到了来自叙利亚的证据。在古老的埃勃拉(Ebla)的位置[现代城市阿勒颇(Aleppo)的南边],我们发现了缮写室和图书馆或档案室,包括用于整理泥板的砖凳。尽管就建筑而言,这里没有一个特定的、独立的图书馆空间,但是从这一时期开始,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古人已经发展出处理信息的各种管理技术,包括各种不同的泥板存储技术。这些新技术中包括在豪尔萨巴德(Khorsabad,亚述的旧都,后迁都尼尼微)的纳布神庙的档案室中找到的木架或石制鸽子洞等装置,以及在巴比伦城市西帕尔(Sippar)的沙马什神庙(Temple of Shamash)里的架子,这些架子被用于将收集的泥板分类排序,意味着那时泥板的数量已经多到必须用特殊的技术来对它们进行分类和管理。23使用元数据(以标签和其他形式描述泥板内容的方式)来辅助信息检索、文字缮写以及文本存储,也是整个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中的一个创新特征。保护知识的安全和通过复制实现知识共享的必要性与文明本身是息息相关的。

有关古代世界的图书馆和档案馆的直接证据很少,而发展出了这些藏书的社会与我们当今的社会差别太大了,因此将两者过多地比较并强行找出相似之处是很不恰当的。尽管有这些警告,我认为还是有可能提出一些笼统的规律。

美索不达米亚的图书馆和档案馆,特别是亚述巴尼拔王的图书馆,表明古人了解积累和保存知识的重要性。这些文明发展出了复杂的方法来整理泥板;随着藏书规模的增长,他们也会添加元数据以辅助存储和检索资料。文本的复制也是被支持的,其目的是让知识在获准使用这些文本的少数王室人员之间传播。

这些藏书通常是由统治者们收集的,这些统治者认为获取知识能增加自身的权力。从邻国和敌国强行夺取泥板,就是夺走了那些敌人的知识,削弱了他们的力量。由于许多泥板上的文本都与预测未来有关,因此获取这些泥板不仅可以帮助你做出更好的预测,而且意味着你的敌人在理解未来时更困难了。

从亚述巴尼拔王的图书馆中,我们能感受到它是为了造福后代而保存下来的,因为泥板是由一代代的父亲传给儿子的,其中包括刻有吉尔伽美什史诗的那些。即便在那时人们也明白,保存知识不光在当下有意义,在未来也很有价值。这些藏书本身能流传下来是个意外。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凋零了,没有经受住时间的考验。他们的图书馆和档案馆,即便是那些被设计用来永存知识的机构,也只是在最近几个世纪,在考古学的曙光中,才被学者们发现。

注释

1 尽管现在一些学者怀疑他是否真的去过那里。

2 Xenophon, Anabasis, 3.4.7–12.

3 色诺芬的前辈希罗多德在提到尼尼微被洗劫时,提到了亚述人的名字(Histories, 1.106)。色诺芬至少读过希罗多德著作的一部分,因此他不知道亚述人使学者们感到困惑。然而,色诺芬描述的那场风暴的细节让人想起先知那鸿对尼尼微的陷落的描述(Nahum 2:6–7),以及后来的史家西西里的狄奥多鲁斯提到的一个神谕,神谕称,没有人能够占领尼尼微,除非河流先与它为敌(Diodorus,21.26.9)。言下之意是,亚述人的当地记忆已经被他们的敌人如此成功地抹去了,以至于他无法辨认出他们是这些曾经伟大的城市的居民。见Haupt, ‘Xenophon’s Account of the Fall of Nineveh’, pp. 99–107。

4 Buckingham, Travels in Mesopotamia, II, 211.

5 Rich, Narrative of a Residence in Koordistan, and on the Site of Ancient Nineveh, I, p. 2.

6 同上,p. xxii。

7 Lloyd, Foundations in the Dust, p. 9.

8 同上,p. 108。

9 Reade, ‘Hormuzd Rassam and His Discoveries’, pp. 39–62.

10 Robson, E., ‘The Clay Tablet Book in Sumer, Assyria, and Babylonia’, p. 74.

11 Layard, Discoveries in the Ruins of Nineveh and Babylon, pp. 344–5.

12 同上,p. 345。

13 Finkel, ‘Ashurbanipal’s Library’. 欧文·芬克尔(Irving Finkel)在理解亚述巴尼拔王图书馆上所做的工作是最多的。

14 同上,p. 80。

15 Robson, ‘The Clay Tablet Book’, pp. 75–7.

16 Finkel, ‘Ashurbanipal’s Library’, p. 82.

17 Cuneiform Texts from Babylonian Tablets in the British Museum 22,1 (BM 25676 = 98-2-16, 730 and BM 25678 = 98-2-16, 732). 翻译改编自Finkel, ‘Ashurbanipal’s Library’, p. 82, and Frame and George, ‘The Royal Libraries of Nineveh’, p. 281。

18 Frame and George, ‘The Royal Libraries of Nineveh’, pp. 265–83.

19 Parpola, ‘Assyrian Library Records’, 4ff.

20 MacGinnis, ‘The Fall of Assyria and the Aftermath of the Empire’, p. 282.

21 尤其见同上。

22 Robson and Stevens, ‘Scholarly Tablet Collections in First-Millennium Assyria and Babylonia, c.700–200 bce’, p. 335.

23 Posner, Archives in the Ancient World, p. 56; Pedersén, Archives and Libraries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pp. 241–4.

脚注

① 1英尺= 30.48厘米。——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