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航班信息牌下长大的孩子
陈丹燕
真奇怪,航空公司柜台前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我和太阳两个傻子,还有她的大红箱子。
原来今天的航班取消了。太阳只好明天走。
我们俩决定就在机场住一晚。准备出发的心情突然就松了下来,这才看见候机楼里不少人都朝一个方向看。原来,在停机坪上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弯弯的、宽宽的彩虹。
“是两道!”太阳指着它叫了一声。
果然,仔细看的话,能看到真有两道彩虹叠加在一起,宽宽的,好像一扇非常重要而且神秘的拱形凯旋门。
“快许愿!”她急急忙忙吩咐我,自己赶忙对着彩虹交叉十指,闭上眼睛,嘴里就嘟嘟囔囔起来。
虽然她已经过了二十三岁生日了,但她从小到大的泛神论,却一点也没收敛。我想起她有一次在机场等飞机,怕飞机出事故,就祈祷说,天灵灵,地灵灵,上帝啊,佛祖啊,张天师啊,观音菩萨啊,孙悟空啊,所有的神灵都一起来保佑我吧。那时她几岁?在哪里?好像是在日本大阪的飞机场,我们看到天上一裂,有条蓝色闪电直直地从高空劈进大海里。太阳那时说,她还小,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过,好多好吃的东西也没吃过,她可不想死。所以那天,她对着闪过电、暴雨如织的夜空嘟嘟囔囔了半天,那时她八岁。
是的,我和太阳一起在许多机场停留过。
太阳八岁那年,我们第一次长途旅行。那时她真是个只有芝麻般大小的小人儿,不会说英文,也不认识钱。我在她书包里放了一张小字条,上面写着:我叫陈太阳,我的飞机航班是某某,我家的地址是某某,我家的电话是某某,请你打电话找我妈妈某某。我教她认识小钱,一块钱、五块钱、十块钱,这些都是打长途电话用的,两角五分则是打本地电话用的。教她认识谁是警察,可以请求帮助。那时,我算来算去,她只会在机场与我走散,其他时候,想要走散都不容易。
太阳第一次离开我长途旅行是什么时候?是她十一岁的夏天。她在上海过了暑假,又回美国上学去。这次她还带着九岁的小表弟,他俩一起回家。在换登机牌的柜台前,他俩还打打闹闹的,在闸口和我告别,还趁拥抱的时候,恶作剧地将满嘴的口水舔到我脸上。可一进闸口,知道我不在身边了,只见她浑身一紧,肩膀平平整整地,一手将表弟的护照与登机牌收过来握好,另一只手拉住表弟的手。每个孩子都有一个时刻,让父母突然醒悟,这孩子,他长大了。走进闸口的那一刻,对我来说,就是她长大的那个时刻。他们俩,合伙跟大人讨价还价,节约下航空公司托管儿童的一百六十美元,安全回到美国,那钱就归他俩的小金库了。
差不多每次都是我去机场接太阳的,要不我们就是一起回家,或者一起出发。小孩子飞了一万里,回到妈妈安排好一切的地方,这就是家。哪一次是太阳来接我的呢?是太阳十八岁,高中毕业的那一年。那一年她独自住了一年,临毕业时,我才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帮她搬家到大学去。太阳告诉我,她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她最好的女朋友会在家做好晚饭,欢迎妈妈。她和她的男朋友会来机场接我回家。
那是她第一次离开我,独自生活了十个月。她说,老师带话给我说,我应该为自己有这样的女儿自豪。她说,我将会看到她的高中毕业礼服上多了一条金色璎珞,那是优秀毕业生的标志。她还说,家长们会在毕业典礼上全体起立,接受毕业生和全体老师的掌声和欢呼声,因为他们的孩子成人了,他们的使命从此完成。“你自由了。”她在电话里宣布说,好像大赦令。
那个五月的下午,我坐在机场等太阳,中西部炙热的阳光,抹去了天空中所有的雾气和薄云,天空像蓝色的深渊一样。这时候,我看见一对少年,手牵着手走进来。那位年轻的女士穿着短衫短裤,露出健康结实的褐色皮肤。唯有脸上的笑容是我熟悉的——轻轻浮在面颊上,拉开了双眼之间的距离,并使眉毛高高向额头飞去——自从我沉重的腹部一空,太阳被助产士“咭”的一声拉出去,我看到她的第一眼起,这样的笑容就没改变过。
我们欢笑着越过下午空荡荡的候机楼大厅,跑向对方,但只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却不好意思发出任何声音,到底有十个月没见面了啊。
“走吧,我们回家。”那男孩高高兴兴拉着我的大绿箱子去停车场,太阳挽着我的小绿包,我倒空着手。第一次被这么照顾,不习惯啊。
难道太阳这就算长大了?长得好快呀。倒让人来不及准备。
“又想什么呢?”太阳推推我。
“想到小时候看过的一本连环画,”我说,“我妈给我买的。故事里有条小金鱼,生了病,身上的鳞都掉了。别人是金色的,彩色的,只有它是灰色的。要治好它的病,非得在有彩虹出现的夏天,跃过彩虹,到另一端去。那条小金鱼,等啊等啊,等到了彩虹,可是跳来跳去,就是跳不高。”
“最后肯定会跳过去的。”太阳说。
“是的。最后跳过去了,小金鱼浑身立刻就长出彩虹般的新鱼鳞。”我说。留在我印象里的,小画书上的彩虹,那可真是漂亮极了。
太阳嘻嘻笑着,将她的照相机递给我:“我不光是那条小金鱼,也是造彩虹的,看,我是神。”
她拍了一张自拍像,侧脸,伸着舌头,彩虹从她的舌尖出发,横跨整个天空。一架飞往美国的飞机正在停机坪上,正像那条在小画书里病了的小金鱼。
“你可真不要脸。”我啐太阳。但实际上,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那是遗传的。”太阳伶牙俐齿,“但是我的心比你大。你小时候一定想当那条金鱼。而我,我口吐彩虹哟。”
我想起有一年,我们在新加坡机场等飞机,看到东南亚夏天的傍晚,雨后青蓝色的美丽天空中灿烂的晚霞。那一年太阳暑假后要升大学三年级了,那年她所有的专业课都是A,说到学校,她就激动,我知道这个孩子真是找到自己的天职所在了。她面向那一天的灿烂晚霞,突然说:“现在我真是被我那光芒四射的前途晃花了眼啊。”那时她刚二十岁。
看着一个孩子,你的孩子,从生下来只知道哭,到渐渐成长,找到她生活的意义,确定她生活的方向,懂得为此付出努力,并享受努力的成果,而此时,生活还来不及给她致命的伤痕,这真是一种做母亲的幸福。
“想什么呢?”太阳又推推我。
“想在肯尼迪机场,你背着那只小绿书包,里面放着一张纸,怕你走丢了,被变态狂抓去做人骨拼图。”我说。
八岁到十八岁时的太阳,一直都喜欢动画片里的荷马。在肯尼迪机场,她跟我讨价还价说:“我骨头质量又不好咯。我不喝牛奶,骨头长得太小了,又脆来兮。”就像《辛普森一家》里的荷马。辛普森被关在伦敦塔里时,跟英国警察讨价还价,不惜供出远在美国春田镇上的玛姬一样。
太阳听了呵呵地笑,她和所有的半大孩子一样,最喜欢人家告诉她她小时候的事。一边听,一边觉得自己好可爱。超级的自恋啊。
想起来,我们之间有那么多事都与机场联系在一起,好像我们这个家住在机场的候机楼里一样。其实我们平时总是忙忙碌碌,倒是旅行开始了,才真正开放心灵的世界。候机楼和机场酒店,是因为心心相印而深深留在记忆中的。
太阳与我,熟门熟路地拖着行李,上了机场的穿梭巴士,去到机场酒店,登记入住,进到房间里。拉开窗帘,迎面就看见一望无际的天空中,一架飞机正缓缓降落,那正是我们俩第一次长途旅行,在东京的JAL酒店窗前见到的情形。全世界的机场酒店窗前,恐怕都是同样的景色吧。接着,太阳在厕所里发现了会喷热水和热风的马桶盖,那是当年我们俩在大阪的机场酒店过夜时,小时候的太阳最喜欢玩的一样盥洗玩具。“不要用纸头擦了哦!”太阳高兴死了,所有的小孩都不高兴自己擦屁股上的屎吧。虽然太阳后来是那么喜欢画各种各样的大便,在饭桌上说各种各样的大便,每次放了屁,都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自己先闻个透彻。
安顿好自己后,我们俩就出了门。在门口等穿梭巴士去航站楼时,那种只有在机场酒店的门前才会有的巨大的荒凉和孤独,夹着阳光和蓝天直扑过来,和从前一样。
从前我们俩,谁也不愿意说破这种心中总是油然而生的孤独感,那时我们就一起唱歌。
这次也是一样的。
我们唱了《萤火虫》,这是太阳小时候,我们一度最喜欢一起唱的歌。那年夏天我们住在新泽西的小镇上,傍晚时分,草丛里一闪一闪的,全都是萤火虫。学着中国古代的故事情景,我们用手帕做了一个布袋,将萤火虫放进布袋里。又唱了《宁静的夏天》,这是太阳高中时候,我们在芝加哥的奥黑尔国际机场门前,唱得停也停不下来的歌;还唱了《七天》,这是太阳初中时候,我们在圣巴巴拉学会的一支歌,在艾文家。此刻,太阳回家看望父母,艾文也从洛杉矶回到纽约看望母亲。太阳的男朋友已经先回美国了,而艾文的女朋友还与他一起在纽约。1998年的夏天,艾文妈妈在施瓦兹玩具店买了两只短毛绒猴子,一只叫麦克的,给了太阳,另一只叫乔治的,给了艾文。此刻,那两只猴子都分别在这两个长大了的孩子的房间里,但艾文的爸爸已经去世了。
正在唱《糟糕的一天》时,巴士来了,空荡荡的,司机很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我们没有行李,被滞留在机场,看上去却如此适意。我们唱着从前在爱荷华每星期看《美国偶像》比赛时都跟着高唱不已的那支歌,登上巴士,前往航站楼,和从前一样。
因为你这一天很糟糕
情绪才会低落
唱首悲伤的歌
很快就会雨过天晴
你说你茫然不知所措
你告诉我别再伪装
你挤出一个微笑去兜兜风吧
你这一天很糟糕
相机不会说谎
但你会恢复过来的
然后将不快抛诸脑后
你只是过了糟糕的一天
你只是过了糟糕的一天[1]
航站楼在晚上变得安静了,夜班飞机的乘客们突然都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守着自己的随身行李。宽阔而安静的航站楼显得有些伤感,就像不小心撞伤的膝盖,渐渐出现了瘀青那样,那种旅行中能体会到的人生的孤独和漂泊感,在夜晚的航站楼里,就是沉浮着的伤感。我握了握太阳的胳膊,这时候,我能在她身边,和她在一起,我为此感到很庆幸。太阳的皮肤又滑爽,又细腻,让我想起她小时候,我为她洗澡时触摸到的皮肤。那个小孩,曾非常害怕洗头,害怕花洒里的水柱冲刷到脸上。
我们去航站楼里几乎空无一人的日本餐馆分吃了一海碗乌冬面,又去中国馆子分吃了一人份的炸鸡翅和酸辣汤,再去另一家美国快餐店吃了炸洋葱圈和果汁。这算是吃饱了。但还是到便利店里去买了冰锐汽酒和小食,准备带回去,一面看电视,一面在床上吃喝。
在机场过夜,就忍不住害怕吃不饱。从前我们总是因为时差睡不着,在机场酒店过夜,房间里却没有东西吃,或者食物太贵,我们不舍得花钱。被饿过了,就留下了怕。
路过一个一次成像照相亭,我们俩翻了翻身上的零钱,进去挤在一起,照了相,纪念我们这一次又在机场过夜了。
照片立刻就出来了,两寸大小的照片上,我们挤在一起,笑得高高兴兴的,但都还掩盖不住人在机场里,眼睛里怎么也抹不掉的孤独。
我们立刻就在服务台借来剪子,将四格照片剪开,各自拿了一张,放进各自的皮夹子里。在机场,一切都要速战速决,稍一拖延,就各奔东西了。我这才真正地体会到,我和太阳一起旅行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她已不再是那个一到机场,就将自己肉乎乎的小手郑重放进我手中的孩子,而是懂得用笑意藏起自己的孤独,与我分清楚照片所属的年轻女士。
是的,多年以来,那些机场的经历,好像不同的相框那样,醒目地框出了太阳已经长大的事实。她十八岁时,站在机场的航班信息牌下面怎么说的?“我一点也不觉得国家是界限,我只知道城市与城市是不同的。最大的不同是食物、时差和风物,而不是语言与人心。”这是个世界主义的孩子,在国际机场频繁起降的航班信息牌下方渐渐成长起来。
那可是长长的、长长的旅途啊。
[1]歌词原文:
Cause you had a bad day
You're taking one down
You sing a sad song
Just to turn it around
You say you don't know
You tell me don't lie
You work at a smile and you go for a ride
You had a bad day
The camera don't lie
You're coming back down
And you really don't mind
You had a bad day
You had a bad 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