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你是你所是:汉娜·阿伦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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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理解

我们琢磨萤石——

直到合格做珍珠——

然后,扔掉萤石——

把自己看成蠢猪——

形状——尽管——类似

而我们这双新手

通过运用沙子——

学会了珠宝的花头——[1]

艾米莉·狄金森[2]

“我们思考的对象是什么?是经验!没有其他!”这是1972年汉娜·阿伦特在“汉娜·阿伦特著作研讨会”上的发言。会议的主办方是多伦多社会政治思想研究学会,阿伦特本来受邀作为嘉宾列席,但她却坚持要在会上发言。

汉娜·阿伦特的作品在很多方面都是关于思考的。在她的《思想日记》(Denktagebuch)中,她问道:“是否存在一种非专制的思维方式?”在《人的境况》开篇,她表明了写作意图:“因此,我打算做的非常简单,仅仅是思考我们正在做什么。”[3]在她作为《纽约客》特约记者赴耶路撒冷报道阿道夫·艾希曼的审判时,她发现艾希曼缺乏进行自我反思的能力,无法从他人的角度来想象世界。阿伦特的最后一部作品《心智生命》(1977,The Life of the Mind),第一篇就是题为《论思考》的论文。

但对于汉娜·阿伦特来说,思考和经验是并驾齐驱的,可以肯定的是,20世纪的社会和政治环境塑造了她的生活和工作。1906年,阿伦特生于德国一个富裕的世俗犹太人家庭,从小她就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是一个外人,一个反叛者,或者像她后来自己说的,一个“局外人”(pariah)和一个亡命之徒。她后来的人生也没有改变这种身份。14岁时,阿伦特因为带领同学联合抵制一位冒犯了她的老师,被学校开除。1933年,在她的第一任丈夫君特·安德斯离开柏林后,她留下来,把寓所变成了帮助共产党人逃离德国的地下中转站。同年,她因为在普鲁士国家图书馆收集反犹宣传材料,被盖世太保抓捕。后来她逃到巴黎,学习了法语,还研究了希伯来语,同时在“青年阿利亚”(Youth Aliyah)——一个致力于向巴勒斯坦运送犹太青少年的组织——工作。33岁时,她在法国南部的居尔拘留营度过了五个星期,后来这里大批犹太人被释放,开始逃亡之旅。1941年夏,阿伦特移民到了美国,申请为一个美国家庭做管家,以便学习英语,后来她开始为几份犹太报纸写文章。她在犹太关系大会找到工作,这个组织致力于帮助犹太家庭和机构拿回他们被窃的财产,此外她还讲授欧洲史的课程,也是在这一时期,她开始写作自己的第一部重要作品《极权主义的起源》(1951)。

她的好友,美国作家玛丽·麦卡锡[4],把她描述为“光彩照人的女主角”。[5]德国哲学家汉斯·约纳斯说,她有“一种激情,一种内在的驱动力,对高标准的本能追求,对本质的探索,对知识深度的渴求,这让她充满了魔力”。[6]朱莉娅·克里斯蒂娃,这位保加利亚裔法国哲学家写道:“阿伦特同时代的许多人都谈到过她的女性魅力;纽约沙龙的人对这位‘魏玛的摩登女郎’念念不忘。”[7]剧作家莱昂内尔·阿贝尔称呼她“傲慢的汉娜”。[8]美国联邦调查局这样描述她:“个头娇小、身材丰腴的驼背女人,留着短发,声音有点男性化,头脑非凡。”[9]也许汉娜·阿伦特身上最令人难以理解的一点,根据各方面的说法,是她的“自成一格”。这样的人物在全世界都绝无仅有。

在汉娜·阿伦特早年那部自传色彩的小说《阴影》(Shadows)中,她描述自己对世界经验的饥渴就像“困在渴望中”。她早年工作的内在驱动力是一种体验和理解生活的热望。[10]正如她后来所说,理解生活,与求知的冲动不同,它需要你无休无止地投身于思考活动中;它要求一个人永远都准备好重新开始。

从很多方面而言,阿伦特成为作家都是一个偶然。她说写作是为了记住自己的思考,记录值得记住的,写作是理解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在她的日记和出版的作品中都能找到佐证,她在文字中进行着她所谓的“思考练习”。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政治思考的八场练习》(1954,以下简称《过去与未来之间》)一书的序言中,她写道:“思想自身乃是源自生活经验中的事件,而且必须始终与它们维持联结,将它们作为指引方向的唯一路标。”对阿伦特而言,思考练习是进行理解这一工作的方式,它们提供了一个途径,帮助她摆脱在德国哲学传统中所受教育的桎梏。

1933年德国国会大厦纵火案后,阿伦特的思考方向从学院哲学转到政治思想。她震惊于“职业思想家”对德国国家社会主义的崛起视而不见,并且还助纣为虐推进文化和政治机构的纳粹化。他们没有反抗希特勒政权的崛起,却被历史潮流裹挟前行。她宣布脱离那个“文化圈层”,说她“再也不会参与任何智识活动”。[11]阿伦特在她的《思想日记》中问道:“是否存在一种非专制的思维方式?”接着提出了下列主张:“问题在于,一个人怎样能够完全避免被卷入潮流中。”[12]阿伦特指出,思考本身只是一种活动,并非专业哲学家这个精英圈子的特权。她说,“知识分子”是一个令人憎恶的字眼。她认为,每个人都有能力进行自省的独立思考,如果你想抵制意识形态的思潮,在面对法西斯主义时担负起个人责任,独立思考就是必要的。

阿伦特并不经常谈论自己的方法论,她的政治思想并没有既定的分析出发点,也没有固定的框架。她写作不是为了解决实际的政治问题,也并非在构建一个哲学体系,对诸如真、善、美这样的概念做出理论阐释。她的工作渗透了苏格拉底的精神——它是对话式的,乐于接受质疑,不断回到起点。1955年,阿伦特讲授一门名为“政治理论的历史”的研讨课,在课程伊始就指出,概念本身不是目的,概念应该是我们进行思考的源头活水。这暗示着所谓的“真”并不存在,因为我们必须不断从自身最新的经验出发来重新思考“真”。

在她的随笔《瓦尔特·本雅明》中,她将这种思考方式描述为“潜水采珍珠”,这个说法源自莎士比亚的《暴风雨》(第一幕中的第二场):

五㖊[13]的水深处躺着你的父亲,

他的骨骼已化成珊瑚;

他眼睛是耀眼的明珠;

他消失的全身没有一处不曾

受到海水神奇的变幻,

化成瑰宝,富丽而珍怪。[14]

阿伦特的著作探讨的是经历“沧桑巨变”之后的历史要素。我们不能指望从历史中找到今天的类比,也不能期待从历史中找到某种偶然、线性的推理链条,来解释极权主义崛起这样的历史事件。“潜水采珍珠”是一种走近碎片化历史的方式,让我们可以捡到一些富丽而珍怪的瑰宝,得到某些启发。

对于阿伦特而言,思考和理解的工作是要独自进行的。她在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之间划了一条清晰的界线。从早年起,在她对孤独的热爱和被认可的渴望之间就存在一种紧张关系。她反思道,即使只是读一本书,也需要一定程度的孤独。如果一个人想要进行思考,他必须避开公共领域的灼灼凝视,这样才能体验思想的无声对话。阿伦特将这种对话称为“合二为一”,即一个人跟自我的对话。思考是一个自我理解的过程,是对自我的认知。当一个人体验到思想的无声对话,思考的自我是一分为二的;当一个人重新显现于世,自我便再次复原为一体。在这一思考空间里,一个人可以直面自己的经验,自己的信仰,以及自己既往的思想。阿伦特说:“认为存在危险的思想是错误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思想本身对所有的信条、信仰和观点来说都是危险的。”

这不是一项容易的任务。阿伦特的思考练习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这并非偶然。经验(experience)和实验(experiment)这两个词有着共同的词根:experiri(去尝试),它又和periculum(危险)相关。阿伦特说“没有危险的思想,思考本身就是危险的”这句话时,可能就是这个意思。[15]思考活动,理解世界的活动,可能会颠覆我们曾经相信的一切。思考有让我们自身解体的力量。

汉娜·阿伦特抗拒所有意识形态的思考方式。她不是任何思想流派或哲学信条的信徒。因此,阿伦特的人生和作品为读者提供了一种思考方式,教给我们如何思考,而非提供一些供思考的论点。所以,阿伦特的许多读者曾经尝试将她归于某种政治传统下,是很讽刺的,因为阿伦特对理解的热衷即对这一思维方式的完全抛弃。理解不是要形成“正确的信息和科学知识”,它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只有通过这种永不停止的思考活动,我们才“对现实妥协,与之和解”。阿伦特认为,这便是我们在世界上筑造精神家园的方式。[16]

* * *

1967年夏,在给罗歇·埃雷拉[17]的一封信中,阿伦特写道:“被世人赞扬当然总是让人愉快的。但这真的不是重点,被世人理解要让人愉快得多得多。”[18]也许我们要问一问,汉娜·阿伦特被理解了吗?

近年来,许多人都开始阅读汉娜·阿伦特的作品,试图去理解我们今天面对的政治危机——自由民主的衰落,虚假新闻的散播,公共领域的增长,技术的胜利,私人领域的丧失,普遍的孤独感,等等。阿伦特的文字中到底有什么,在今天让如此之多的人找到共鸣?为什么我们总要把目光投向她,来理解21世纪的政治状况?

我敢说,那是因为阿伦特在历史中找到的不是类比,而是那些富丽而珍怪的瑰宝,可以帮助我们通过一个新角度来看待我们最切近的经验。就像所有伟大的政治思想家一样,她关注着她那个年代的问题——极权主义的崛起,革命的政治,人们对政府信任的丧失,对参与型民主的需求,文化的衰落,恶的问题。这些都不是新问题,但它们呈现在每一代人面前都是新的样貌,需要我们的理解。

阿伦特的文字中还有一种激进的开放性,邀请人们参与和阐释。阿伦特是一个诗性思想家。有人称她为“and”思想家。[19]用她的朋友,政治科学家汉斯·摩根索[20]的话说,“她头脑的运转方式与诗人相似,创造出亲密感,发现一些一旦提出人们都会感到恍然大悟的关系,但是在诗人提出这些关系之前,没有人想到过”。阿伦特知道意义是可塑的,它必须通过讲故事制造出来。她想要找到新的语言,来言说一个新世纪的政治现象,为此,她将自己从传统中解放出来,将哲学、神学、政治理论、文学和诗歌熔为一炉,打开了一个全新的格局。

阿伦特不是一个迷信的女人。她并不相信神谕或占卜。她甚至都不相信进步的神话。她关注的当下和此地,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她不认为我们应该围绕着“未来会更好”的概念来安排生活和政治,而认为我们应该重新回到“善”的概念。

阿伦特是一个苛刻、专横、带着偏见的人。她不是女权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自由派、保守派、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她爱这个世界,接受她所理解的人的境况的根本因素:我们不是孤立存在的,我们彼此各不相同,我们显现于世,然后终会消失。在这之间,我们被扔进一个“成为”的空间,我们必须一起照看地球,共建世界。

阿伦特对世界的热爱,要求我们必须接受人的境况。它也要求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找到一种方式,来看待充满苦难的世界,还能依然热爱它。这不是容易做到的“诫条”。柏拉图说,忍受伤害要强于施加伤害。康德给了我们一个明确的指令,要我们按照全体人类的善来支配自己的行动,认为唯一的善就是善意。但是到了关键时刻,职业思想家、民族国家和哲学都没有起身抵抗法西斯主义的潮流。所以,阿伦特自觉摆脱了传统的桎梏。她喜欢引用法国诗人、抵抗运动[21]斗士勒内·夏尔的一句话:“我们的遗产未被预置任何遗嘱。”

阿伦特的作品现在已经成为我们遗产的一部分,我们可以借助它们来进行理解,但她一定会反对我们用她的作品来类比当下的政治危机。她在去世不久前的一次采访中说:“回望历史以期找到类比,作为解决当下问题的借鉴,在我看来,是一个荒谬的错误。”阿伦特想要教给我们的是怎样思考——怎样停下,根据我们最切近的经验、恐惧和欲望,来思考自己的行动。我们今天的世界不同于20世纪上半叶的那个世界,它已经被冷战、反恐战争和数字技术的崛起从根本上重新塑造。阿伦特向我们展示了如何重新来思考,如何把自己从西方政治思想的传统中解放出来,如何自己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何独立思考而不是屈服于意识形态。她说,只有当我们做到这些,我们才有爱这个世界的能力。

* * *

她写过一篇题为《80岁的海德格尔》的随笔,其中写道:“每个思想家,如果他活得足够长,一定会致力于阐释那些看似是他思想的成果,途径就是通过重新思考它们。”这不是写汉娜·阿伦特的第一本传记,也不会是最后一本,我在想,自己能以怎样不同的方式来写她,在这样的想象中,我与阿伦特站在了一起。伊丽莎白·扬-布鲁尔在1982年出版了她的阿伦特传记作品,名为《爱这个世界:汉娜·阿伦特传》(以下简称《爱这个世界》),她向世界曝光了阿伦特不为公众所知的私人生活。虽然不知道阿伦特是否愿意把自己的诗歌、日记和情书公之于众,但她在去世时确实把这些遗赠给了我们。(鉴于她也曾研究过作家拉赫尔·瓦恩哈根[22]的书信,想来她也想象过有人发现她的文件,并在其中找到了友谊的陪伴,就像她在拉赫尔信件中收获的那样。)扬-布鲁尔参考了1966年J. P.内特尔出版的《罗莎·卢森堡传》的框架,完成了一部巨著。而我的这部传记不同。它没有追求面面俱到,而是将主题更聚焦。它的目标是向不熟悉阿伦特的读者介绍她的生平和作品,并补充了一些已出版的传记中缺失的自传细节。我希望可以向读者描绘一个无比生动的女人的画像,来展示她为何被视为思想和行动上的双重巨人。

阿伦特对理解的热情,对生活的渴望,对于她自省的独立思考能力的形成是同等重要的。我不认为这两者可以脱钩,因为一个人必须真正热爱这个世界,才能像她那样热情地投入其中。在她人生的至暗时刻,就是她被关在拘留营那段时期,未来一片渺茫,她开始思考自杀的问题,最后她的结论是,自己太热爱生活,所以不能放弃。她决定继续活下去,并且要努力欢笑着活下去。我希望她面对绝境的勇气能够激励我们鼓起勇气,在“我们这个并不美丽的世界”,去抵抗我们今天面对的黑暗。[23]

[1] 引自《狄金森全集》(全四册),[美]艾米莉·狄金森著,蒲隆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译者注(如无特殊说明,书中脚注均为译者注)

[2] Emily Dickinson, The Complete Poems of Emily Dickinson, ed. Thomas H. Johnson (Cambridge, ma, 1960), p. 151 (poem 320).

[3] Hannah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Chicago, il, 1998), p. 5.

[4] 玛丽·麦卡锡(Mary McCarthy,1912—1989),美国当代著名女作家,擅长对婚姻、两性关系和知识分子等话题进行犀利评论。

[5] Carol Brightman, ed., Between Friends: The Correspondence of Hannah Arendt and Mary McCarthy, 1949–1975 (New York, 1995), p. 391.

[6] Hans Jonas, quoted in Elisabeth Young-Bruehl, Hannah Arendt: For Love of the World (New Haven, ct, 2004), p. 18.

[7] Julia Kristeva and Frank Collins, Hannah Arendt: Life Is a Narrative (Toronto, 2001), p. 25.

[8] Lionel Abel, quoted in Daniel Maier-Katkin, ‘The Reception of Hannah Arendt’s Eichmann in Jerusalem in the United States, 1963–2011’, vi/1–2 (2011), www.hannaharendt.net, accessed 28 July 2020.

[9] Of.ce Memorandum, u.s. Government. Letter to fbi Director, 30 April 1956.

[10] ‘Zur Person’, zdf, 28 October 1964; transcribed as Hannah Arendt, ‘What Remains? Language Remains: A Conversation with Günter Gaus’, trans. Joan Stambaugh, in Essays in Understanding, 1930–1954, ed. Jerome Kohn (New York, 1994), pp. 1–23. Arendt said, ‘What is important for me is to understand.’

[11] Hannah Arendt, The Portable Hannah Arendt, trans. Joan Stambaugh, ed. Peter Baehr (New York, 2003), p. 11.

[12] Hannah Arendt, Denktagebuch. Bd. 1: 1950–1973, ed. Ursula Ludz and Ingrid Nordmann (Zürich, 2002).

[13] 㖊,英寻旧也作㖊,英美制计量水深的单位,1英寻等于6英尺,约合1.829米。——编者注

[14] 引自《莎士比亚全集:纪念版》(全11册),[英]莎士比亚著,朱生豪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

[15] Hannah Arendt, The Life of the Mind, ed. Mary McCarthy (New York, 1981), p. 176.

[16] Hannah Arendt, ‘Understanding and Politics (The Dif.culties of Understanding)’, in Essays in Understanding, 1930–1954, ed. Jerome Kohn (New York, 1994), pp. 307–27.

[17] 罗歇·埃雷拉(Roger Errera,1933—2014),法国犹太作家。

[18] Hannah Arendt’s correspondence with Roger Errera is held in the Hannah Arendt Archive in the Library of Congress, Washington, dc.

[19] I thank my Bard College colleague Thomas Wild for this insight.

[20] 汉斯·摩根索(Hans J. Morgenthau,1904—1980),犹太人,美国政治学家,国际法学家,国际关系理论大师,国际法学中“权力政治学派”缔造者。

[21] 法国抵抗运动,“二战”期间法国人民抗击纳粹德国对法国的占领,以及抵抗卖国的维希政权的运动总称。

[22] 拉赫尔·瓦恩哈根(Rahel Varnhagen,1771—1833),德国第一位重要的犹太女性思想和政治人物。她写作的方式是对话式的,她给人写信,并和收信人一起写作。阿伦特写的第一本书就是她的传记《拉赫尔·瓦恩哈根:一个犹太女性的生活》。

[23] Hannah Arendt, ‘Zionism Reconsidered’, in The Jewish Writings, ed. Jerome Kohn and Ron H. Feldman (New York, 2007), p. 3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