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名家名言
略谈《战争与和平》
——列夫·托尔斯泰
我在最优越的生活环境里,花了五年连续不断的艰巨劳动,写成了这部作品。值此出版之际,我想在序言[1]里说明我对它的看法,以消除读者可能产生的误解。我希望读者不要在我的书里看出和寻找我不想也不会表达的东西,而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要表达的东西上。不过,要做到这一点(根据作品的条件),我认为并不容易。限于时间和我的才能,我不能充分实现我的愿望。我想借刊物[2]热情提供的机会,向可能对此感兴趣的读者简略地陈述一下作者本人对作品的看法。
第一,《战争与和平》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它不是传奇,更不是长诗,尤其不是历史纪事。《战争与和平》是作者想借以表达和能够在其中表达他所要表达的内容的那种形式。作者蔑视艺术散文作品流行形式的这种声明,如果出自凭空臆想、缺乏先例的话,那就会显得狂妄自大。事实上,从普希金时代起,俄罗斯文学中不仅有许多背离欧洲形式的实例,而且找不到一个与此相反的例子。从果戈理的《死魂灵》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在俄罗斯文学的新时期里,没有一部稍稍超越平庸的艺术散文的作品,采用的形式是传奇、长诗或中篇小说。
第二,本书第一卷出版后,有些读者向我指出,时代特征在我的作品里不够清楚。对这种指责,我反驳如下。我知道,人们在我的小说里没有找到的时代特征,就是农奴制的残酷、虐待妇女、鞭打成年儿子、萨尔蒂科娃虐待狂[3],等等;而我们所想象的这种时代特征,我不认为是正确的,也不愿加以表现。我研究了许多书信、日记和传说,并没有发现当时蛮横残酷的程度超过当代或其他任何时代。在那个时代,人们也是那样恋爱,那样嫉妒,那样探索真理,那样行善,那样耽于情欲;在上流社会,人们也过着那样复杂的精神生活,甚至比现在更典雅。如果在我们的印象里那个时代的特征是专横和粗暴,那是因为至今传说、笔记、小说和传奇里只描写暴力和残酷事件的缘故。认为那个时代的主要特征是残酷,这种结论是不正确的,就像一个人隔着山只看见一片树梢,就认为当地除了树林就没有别的东西一样。那个时代的特征,也像每个时代的特征那样,在于最高阶层同其他阶层的格格不入,在于占统治地位的哲学,在于教育的特点,在于使用法语的习惯,等等。我竭力表现的就是这种特征。
第三,在俄国作品里使用法语的问题。在我的作品里,为什么不仅俄国人,而且法国人,说的话部分是俄语部分是法语?指责俄国书里有人说法语和写法语,就像指责一个人在欣赏图画的时候,发现画面上有实际并不存在的污点(阴影)一样。画家在画面上所作的阴影,有人指责那是污点,其实这是不存在的。画家并没有过错;画家如有过错的话,那也只在于这些阴影画得不准确或者画得太粗糙。在研究本世纪初那个时代,描写那个社会的俄国人,描写拿破仑,描写直接参与当时生活的法国人时,我不由得过分迷恋于表现那种法国思维方式。因此,在不否定我所画的阴影可能不准确或者很粗糙的情况下,我只希望那些认为拿破仑时而说俄语时而说法语很可笑的人明白,他们所以有这样的感觉,就像一个人在观赏肖像时,看到的不是脸部的明暗,而是鼻子下的污点。
第四,书中人物的名字,如保尔康斯基、德鲁别茨基、比利平、库拉金等,有点儿像俄国人的名字。把书中虚构的人物和历史人物放在一起,我觉得让拉斯托普庆伯爵同普隆斯基公爵说话,同斯特列尔斯基或其他虚构的复姓或单姓的公爵或伯爵说话,听起来总有点儿别扭。保尔康斯基或德鲁别茨基虽然不是伏尔康斯基或特鲁别茨基,但这些姓氏在俄国贵族圈子里听起来却是熟悉的、自然的。我不会给所有的人物构想听起来不觉得虚假的名字,要克服这个困难,我只能随便选用俄国人熟悉的姓氏,然后改动一两个字母。如果虚构的名字同真实的人名巧合,因而使谁产生一种想法,以为我要写某个真实的人物,那我会感到很遗憾,尤其因为描写现在存在着的和过去存在过的人物的文学活动,同我所从事的创作毫无共同之处。
阿赫罗西莫娃和杰尼索夫是两个特殊的人物,我不由自主地随便给他们起了名字,这两个名字非常近似当时社交界两个性格特殊而可爱的真实人物。这是我的错误。这个错误是由这两个人物的特殊性格造成的,但我的错误只限于这两个人物的安排上;这两个人物同现实没有丝毫相似之处,这一点读者一定会同意。其余人物都是虚构的,他们在我的头脑里都没有传说或现实中的原型。
第五,在描写历史事件上,我同史学家的叙述是有分歧的。这种分歧并非偶然,而是不可避免的。史学家和艺术家在描写历史时代方面有着截然不同的对象。史学家如果试图表现历史人物的全貌,表现历史人物对待生活各个方面的复杂性,就像艺术家不做自己的事情而老是表现他的历史作用那样,那是错误的。库图佐夫并不总是身骑白马,手拿望远镜,指着敌人;拉斯托普庆并不总是手拿火把,点燃伏隆诺夫邸宅[4](他甚至从未这样做过);玛丽雅皇后也不总是身披银鼠皮斗篷,手按法典站在那里。但在人们的想象中他们就是这样的。
在史学家看来,在达到某一目的上起促进作用的就是英雄;在艺术家看来,这种和生活各方面都一致的人物不可能也不应该是英雄,而应该是人。
史学家有时歪曲真相,把历史人物的全部活动纳入他要赋予这个人物的单一思想里。艺术家相反,他认为这种单一思想同自己的任务是水火不相容的,他竭力要理解和表现的不是某个活动家,而是人。
在描写历史事件时,这种分歧更加明显,更加重要。
史学家注意的是事件的结果,艺术家关心的是事件本身。史学家描写战役说:某军左翼向某村进攻,把敌人打退,但又被迫后撤;当时骑兵进攻,击溃,等等。史学家不可能用别的方式叙述。但是对艺术家来说,这种话毫无意义,甚至不触及事件本身。艺术家通过自身经验或者根据书信、笔记和记述,对已发生的事件做出自己的结论,而史学家所做关于某人和某军的结论(例如战役)往往同艺术家正好相反。所得结论的分歧是由于两者从不同的来源汲取资料。我们仍以战役为例。对史学家来说,史料主要来源于个别指挥官和总司令的报告,但对艺术家来说,从这种史料中不可能汲取任何东西,它们对艺术家不说明什么,不解释什么。不仅如此,艺术家发现其中有必不可少的谎言,就不屑一顾。更不用说,对每次战役的描写,敌我双方总是完全对立的。在每次描写战役时,谎言总是少不了的,因为要用三言两语来描写几千人在几俄里内的情况,描写他们由于惊恐、羞辱和死亡的影响,精神受到极其强烈的刺激。
在描写战役时,通常总是写:某某军队派去进攻某某据点,然后又奉命撤退,等等,仿佛认为,几万人在练兵场上听命于一人的纪律,在进行生死决战的地方也会起同样的作用。凡是参加过战争的人都知道,这是多么错误;[5]而军情报告就是根据这种设想写成的,战争描写也是如此。战斗一结束,您就去走访所有的部队,甚至在第二天、第三天也行,只要在军情报告没有写好以前,您去向所有的士兵、上级军官和下级军官询问战斗的情况,他们都会告诉您大家的见闻和体会,您就会产生一种庄严、复杂、纷纭、沉重而模糊的印象,但从一个人那里,尤其是从总司令那里,您却弄不清楚整个战争是怎样进行的。但过了两三天,军情报告送上来了,一些喜欢胡说八道的人就胡乱编造他们并未见到过的事,最后写成一份总报告,而根据这份总报告又写成军队的呈文,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怀疑和问题轻易地变成虚假的、但却是明确的总能讨人喜欢的说法。过一两个月后,您再去问问参加过战斗的人,您就会觉得在他的讲述中已没有原先那种生动的材料,他只根据军情报告说话。许多活着的参加过鲍罗金诺战役的聪明人,就是这样对我讲述这次战役的经过的。大家讲的情况都一样,都是按照米哈伊洛夫斯基·丹尼列夫斯基[6]和格林卡[7]等人的不正确描写讲述的,虽然讲的人彼此相距几俄里,但都讲得一模一样。
在塞瓦斯托波尔失守后,炮兵司令克雷尚诺夫斯基把炮兵军官从各个棱堡送来的报告交给我,要我把二十多份报告综合成一份总报告。我很遗憾,没有照抄这些报告。这是用军事谎言编写报告的好例证。我猜想,我的许多写过这类报告的同行读到这里,想起他们怎样按长官指示写那些他们不可能知道的情况,一定会发笑的。凡是经历过战争的人都知道,俄国人多么善于在战争中完成自己的任务,又多么不善于在描写战争上吹牛撒谎。大家都知道,在我们军队里写军情报告的任务,多半是由非俄罗斯人完成的。
我说这一切是要表明,为军事史家提供材料的军事描写,不可能避免谎言,从而说明艺术家和史学家在历史事件的理解上常常无法避免分歧。不过,除了不可避免地歪曲历史事件之外,在我所关心的那个时代的史学家那里,我看到(大概是因为习惯于把事件分类、简短地叙述和悲观地看待事件的缘故)辞藻特别浮夸的叙述,在那里,不仅是事件本身,而且对事件意义的理解上都离不开谎言和歪曲。在研究梯也尔和米哈伊洛夫斯基·丹尼列夫斯基这两部主要史书时,我常常感到困惑,弄不懂怎么会出版和阅读这两本书。且不说他们引用了截然相反的材料,用最严肃庄重的语气叙述同一个事件,我在这些史学家的著作里还读到这样一些描写,使我想起这两本书是那个时代仅有的历史文献,拥有千百万个读者时,我真不知道笑好还是哭好。我只从著名史学家梯也尔的著作里引用一个例子就足以说明这种情况了。他讲到拿破仑怎样随身携带大量伪钞后说:“他使用了这些钱财,用值得他和法军自豪的事业来补偿,下令救济遭受火灾的人们。但由于食物过于昂贵,又没有预计到要向外人(大部分是不友好的人)提供食物,拿破仑宁愿向他们散发钱币,因此他就发行了大量纸卢布。”
这一段话足以使人惊呆,即使不能说它缺德,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不过在梯也尔的整部书里,这段话并不使人感到突兀,因为它同全书辞藻浮夸而思想贫乏的风格是一致的。
总之,艺术家和史学家的任务截然不同,因此在我的书里对事件和人物的描写同史学家有分歧,这一点不应使读者感到惊讶。
但艺术家不应忘记,人民中形成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概念,不是出于幻想,而是以历史文献为依据的,史学家尽可能把这些资料做了分类处理;艺术家对这些人物和事件的理解虽然有所不同,但他们像史学家一样,也应受历史资料的支配。凡是在我的小说里说话和行动的历史人物都不是虚构的,而是利用我在写作时收集的一系列图书作为依据,我不想在这里列举书名,但我随时都可以引用这些资料。
第六,最后一点,也是我觉得最重要的想法。我认为,在历史事件中,所谓伟大人物只有微小的作用。
研究充满如此丰富事件的悲壮而又亲切的时代,关于这个时代又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传说,我深切地感到,历史事件发生的原因是我们的智力所无法探究的。说1812年事件的原因(这在大家看来都是很简单的)在于拿破仑的野心和亚历山大皇帝的坚定爱国心,是毫无意义的,就像说罗马帝国崩溃的原因在于某个野蛮人把人民驱往西方,而某个罗马皇帝治国无方,或者说,一座大山崩倒是由于最后一个工人挖了最后一锹土。
像千百万人互相残杀、五十万人被杀死的事件,不可能是由一个人的意志决定的:一个人不可能挖倒一座大山,一个人也不可能迫使五十万人死亡。那么,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有些史学家说,原因是法国人的侵略野心和俄国人的爱国心。另一些史学家说,原因在于拿破仑军队传播了民主思想,又说在于俄国必须同欧洲结成联盟,等等。但千百万人究竟为什么要互相残杀,是谁命令他们这样做的?这样的事对谁都不可能有益,只能对大家有害,这点似乎人人都清楚;那么,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可以无数次地回顾检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件的原因,但大量解释和它们的总和只证明:原因不计其数,任何一种原因都不能称之为原因。
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人们就知道互相残杀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是坏事,为什么千百万人还要这样做呢?
以为这是不可避免的,人们互相残杀,是在按照那条自然的动物规律行事,就像蜜蜂到秋天互相残杀那样,雄性动物按照这条规律要互相残杀。对这个可怕的问题没有其他答案。
这个真理不仅显而易见,而且是每个人生来俱有的,无须再加以证明,如果人身上没有另一种感情和意识——这种感情和意识使人确信,他不论何时做什么事都是自由的。
从一般的观点研究历史,我们无疑会相信一切事件所遵循的那条永恒规律。从个人观点看问题,我们就会得出相反的结论。
杀人的人、下令越过涅曼河的拿破仑、你和我,当我们呈文请求决定职务,赞成或者反对什么的时候,大家都确信,我们的每一行动都基于理智原因和个人意志,这样行动或那样行动都是由我们决定的。这种信念十分强烈并为我们每个人所珍重,尽管历史论据和罪行统计使我们相信别人的行动是无意识的,我们还是认为我们的一切行动都是由自由和意识决定的。
矛盾似乎是无法解决的:当我完成一个行动时,我相信我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完成的;从参加人类共同生活的角度(从它的历史意义上)来研究这一行动,我相信,这个行动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那么,错误在什么地方呢?
关于人在回顾往事时把虚假的自由推理暂时用在已完成的事上(这一点我打算在别的地方详细论述),这种心理研究证实,人在完成某种行为时他的自由意志是错误的。但那种心理研究也证明,另一种行为的自由意志不是回顾,而是刹那间的,毫无疑问的。不论唯物主义者说什么,我无疑都能完成某种行为,或者,如果这行为只涉及我个人,我可以不做这行为。我无疑可以按我个人意志举起手来或放下手。我可以立刻停止写作。您可以立刻停止阅读。我无疑可以按我个人意志越过一切障碍在思想上飞到美国,或者转移到可爱的数学问题上。我可以享受我的自由,举起手来,再用力地把它放下。我这样做了。但我的旁边站着一个孩子,我把手举到他的头上,我想用同样的力气朝孩子头上放下手去。我不能这样做。一只狗向这个孩子扑去,我不能不举手打狗。我站在前线,不能不跟着部队前进。当我周围的人都向前跑的时候,我不能不跟着部队进攻,我不能不跑。当我以被告辩护人的身份站在法庭上时,我不能不说话,或者知道我将要说的话。对着迎面而来的打击,我不能不眨眼。
总之,行为有两种:一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另一种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产生矛盾的错误只在于伴随与我有关的每一行为的自由意识。这种行为同我有关,同我这个人存在的最高抽象有关,而我却错误地把同别人一起干的和别人强迫我发生的行为算作我的行为。要划清自由和依从的界线十分困难,而划清这个界线则是心理学重要的和唯一的任务。不过,在观察我们最自由和最依从的表现的条件时,不能不看到,我们的行为越抽象,同其他人的行为越少联系,它就越自由;反之,我们的行为同其他人的行为联系越多,它就越不自由。
最强大、最密切、最沉重和最经常的联系就是所谓对别人的支配权,其实也就是对别人最大的依从。
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误,但我在写作过程中完全相信,当我在描写1807年的历史事件,特别是1812年的历史事件时,这种宿命的规律格外明显,[8]我不能添写那些人的意义,他们似乎控制着事件,其实他们比其他事件参加者更少做出自由的人的行为。我对这些人的行为之所以发生兴趣,只是想用它们来说明依我看是支配历史的那条宿命的规律,以及那条心理学规律,它促使做出最不自由行为的人从回顾往事中虚构出一系列结论,以证明他本身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