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睡
第一节——被抛弃的荒岛
都市,
凌晨一点钟。
酒吧里,
觥筹交错,
灯红酒绿,
迎来又送走一批又一批都市里的“食肉男女”。
灯光、
酒精、
跑车,
掩盖不住的荷尔蒙气息让人在此刻意乱情迷。
办公室里,
漆黑一片,
一台孤零零的电脑还在发着微弱的光。
伸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手指又继续飞舞在键盘之上,
职场中的他和她,
正捧着泡面做着明天一早就要上交的报表。
在这座城市里,
有人因为空虚而肆意妄为挥霍着青春,
有人却为了生计而奔波劳累不辞辛苦。
城市的夜晚,
是一座被人们抛弃的荒岛。
丈夫出轨打碎玻璃的声音从隔壁邻居家传来,
垃圾桶旁胆汁都快吐出来的男人晃晃荡荡继续奔赴下一场饭局。
金钱、谎言、背叛和欲望,充斥着整个空间。
白天光鲜亮丽的这座城,在夜晚瞬间变得满目疮痍、狼狈不堪。
而凌晨一点钟的你,
在哪里?
在做着什么?
此时的我,
正一个人站在天台上,
一只手拿着药瓶,另外一只拿着酒瓶,
双眼迷离、神志模糊、绝望而麻木地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灯光发着呆。
雨滴,噼里啪啦地从脸上滑落到我胸前的那颗羽毛吊坠上;
闪电,一道道划过天际使得这颗吊坠变得更加璀璨夺目了。
我叫程百洛,是一名穿梭于各种聚光下的“作家”。我的主要工作是操控网络的舆论走向,例如为某一明星写洗白文,或是给某一富商身上泼脏水,总之就是通过网络来获取利益。
我的名字取自伯劳鸟的谐音,那是一种体型虽小,但嘴尖似鹰、趾有利钩、嗜好食肉且生性凶猛的鸟类。诚如对名字的解释一样,我也是这样性格的一个女人。我之所以能够在“作家圈”占据一席之地,是因为我拥有着狠辣的操控手段。但凡被我报道过有污点的人,他们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受到来自周围人的鄙视和来自网络的谩骂。一些不堪重压的人,甚至会选择极端的方式来告别这一切。所以不少人会出高价来让我搞垮与之对立的平台与人。
对于我来说,只要有利可图,我就可以写一些颠倒是非、不顾事件真相的文字。因为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实在没有多余时间去考虑别人的感受,任何一个人的名誉好坏,在我的眼里只不过是阅读量后面的数字而已,我也因此连续两届被评选为“社会十大危险人物”之一。
但是谁能想到,一个如此善于操控他人命运的人,有一天也会像现在这样,被迫为自己27岁的生命画上句点。是的我失败了,败给了一个比我更为狡诈的黑手。这一切,都要从三年前开始说起……
第二节——程百洛
时间回到三年前,那天,又是一个因为文章阅读量低,而被主编叫去臭骂的一天。
联亿传媒的办公室里,坐在椅子上的主编拿起一沓厚厚的文稿,扔向了站在对面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我:“程鸥,你看你写的是什么东西!连续三个月网络点击量最低,热门话题一个没有,公司花这么多钱养你在这里混吃混喝吗?!”
其实我的本名不叫什么程百洛,而是叫作程鸥。
我妈说白鸥、海鸥、沙鸥,都是性格温和且自由的小鸟,她希望我以后也可以像它们一样,生活得自由快乐、充满温暖与阳光。可惜残酷的职场生涯,让我没有办法获得理想中的自由与快乐。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也逼着我渐渐远离温和,被迫竖起自己的锋芒。
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叫作Rita(丽塔)的女人,此时正在搔首弄姿地捡起地上的报表,递给正在发火的主编:“好啦主编,别气啦。起码咱们新上架的小说《俏媳妇手撕恶婆婆》,点击量已经蝉联两个月的第一名了哦!”
主编又翻看了一眼报表说:“你看人家Rita写的小说,无论是选材内容,还是网络话题的制造,都踩在大众兴趣点上,一直保持在热搜前几名。”
我小声辩解道:“可是主编,像这样的小说,内容一直在拉低大众的品位,根本没有灵魂和情怀,甚至……连‘三观’都是错的……”
主编:“呵!情怀,又在跟我扯什么情怀了!来!来来来!来看看和你同期签约的其他写手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Johnny(约翰尼),在二环买了套别墅!Linda(琳达),每天开着六百万的车上下班!Rita,人家刚刚获得年度最佳编剧奖!而你呢?”
主编伸出手,从头到脚地对我指指点点:“住在五环开外的破旧地下室里!每天挤着满是人肉味的地铁上下班!身上穿的衣服全部都是假货!这就是拜你那悲天悯人、普度众生的情怀所赐的结果。不要和我说什么拉低品位之类的话,你以为大众的品位就那么高吗?你以为大家都和你一样清高吗?现在这个社会,生活压力那么大,每个人都浮躁,哪有人有时间去和你谈什么诗和远方!大家并不想看别人过得比自己好,每个人都想看别人的笑话。像什么老板被秘书勾引导致破产,什么丈夫出轨、小三上位导致家庭破裂官司累累,等等。只有当别人过得不好的时候,大家才有机会装作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去同情和施舍那些比自己过得更不好的人,以彰显他们自己的人生有多么伟大,活得多么有价值!
“这些,才是能够吸引大众点击的内容。而你写的那些呢,老给我扯什么情怀、什么理想、什么心怀天下,你以为自己是生活在古代的侠士吗?拜托请认清楚一下现实,那些只不过是你自己那可怜又可悲的理想主义罢了!”
主编的嘴像机关枪一样,一停不停地说完这一大串话,不容我插一句话。
说完后,她看了看面前这个被训得哑口无言,眼睛里隐约泛着几颗天真泪水的姑娘,叹了口气说:“算了,别说主编我不给你机会。这不最近余桐刚刚去世吗?你去写篇关于他死于SM(性虐待)传闻的文章。”
Rita见风使舵无比谄媚地接话说:“咦?主编英明呀,这内容一出,必定会立刻引发网上热烈讨论,到时候热搜第一名的位置就又是我们的了。”此刻她的嘴脸,放在古代简直是分分钟要被皇后凌迟的。
我默默地说:“嗯……可是主编……这种事情,如果没有实质的证据……实在不好写吧?毕竟,死者为大……”
主编还没等我讲完,深深地翻了一个大白眼,然后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想火山爆发可又努力压了压心中的怒火,用压得很低很低的语气说:“那么,我请问你,你有他不是死于这个的证据吗?!”
主编看着对面一语不发的我,一只手压着桌子,一只手掐着腰低头叹了口气说:“好了好了,又要给我扯什么可怜的情怀了。我今天实在是不想跟你多说一句废话了。现在,给你两个选项,要么出去写报道,要么立刻收拾东西抱着你那可怜的情怀给我滚蛋!以后别再出现在公司里!”
我的心像被从天而降的陨石重重地砸穿了一个窟窿,明明想说些什么,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最后只好揣着心中万般委屈,默默地转身离开。而办公室里,依旧可以听到Rita火上浇油地小声嚼着舌头:“你也知道她啦,一向理想主义,好啦主编,和她生气不值得,再说了,她的合约不是快要到期了吗……”
那天,我加班到了很晚。
办公室的同事走光了,灯也关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面无表情、双手机械式地敲打着键盘。
在走出主编办公室后的五个小时里,我一直在敲打着同一行文字:
“著名歌手余桐昨日被发现死于家中,据知情人士透露,死因很可能是由于SM过度……”
我反反复复地敲下,
又犹犹豫豫地删掉,
再敲下,
再删掉。
就这样来来回回了五个小时。
又是这样孤独且迷茫的深夜,一样的犹豫,一样的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写下这些捕风捉影,让生者叹息,令死者愤恨的文字。也更加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对于文字的坚持是否是错误的。不然为什么我的这些坚持,反而让我成为人群中的异类?
我关上了稿件,打开了电脑里经常播放的影片,Sky的演唱会上,白文泽正在面带笑容地高唱着理想。看着荧幕上充满自信的他,我又问出了那个问题:“文泽哥,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就在这个时候,我在桌子的书架上,发现了Rita送来的结婚请柬。慢慢地打开,上面的那个男人让我想起了一幕幕过往。Rita旁边笑得正开心的这个男人,也是那个和我谈了七年恋爱的人。我陪他度过了七年最迷茫的青葱岁月,他却在事业刚刚起步之后,转身投入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此刻主编的话又回响在耳边:“你看人家Rita写的小说,一直保持在热搜榜的前几名!”
我积攒已久的妒忌心,再也抑制不住地冲昏了头脑,烧尽了每一根发丝:“Rita、Rita、Rita?!为什么都是Rita?!凭什么?!难道你们都以为我写不出这样的文章吗?!”
我愤怒地关上了Sky的视频,打开了刚刚迟迟无法下笔的文章,把这三年以来在公司里受的委屈,被理想折磨的委屈,被男友劈腿的委屈,被同事视为异类的委屈,通通发泄在了这篇稿子里。
好了,发布!
于是,这篇一下子就冲到热搜榜上久居不下的稿子,便成了打开我心里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也是从这个时候,我告别了那只温顺的小沙鸥,正式为自己更名为程百洛,但也因此,掉入了早已设计好的圈套之中……
第三节——二十年的谎言
说来也奇怪,自从改了名字之后,我的事业一下子从惨淡的低谷走向了梦寐以求的人生巅峰。迎合、捏造,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这一切都是成功人士的游戏。后来的我知道了这样一个道理,有时事情的真相并不是最重要的,人们想看到的都是他们愿意看到的,而我的工作,就是去佐证他们的臆想。
白天,我开着跑车,住着豪宅,化着妖艳红唇,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在各种社交场合谈笑风生、应对自如。可是到了夜里,我却只能一个人面对200平方米的空荡房间,依赖酒精和药物的作用入睡……
时间回到一天前,我作为媒体人参加了摇滚天团Sky召开的告别乐坛发布会。
主唱萧白羽异常平静地对大家说:“这些年,虽然我们一直努力不受干扰地做着忠于初心的音乐,但如今的音乐形势,与我们的理想越来越背道而驰了,所以我们可能没有办法继续唱下去了,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很感谢一路以来一直支持我们的粉丝,对不起,从现在起,Sky乐队正式退出乐坛……”他胸前佩戴的那条银色羽毛项链,在无数台闪光灯的作用下,显得格外刺眼。
Sky是一支我非常欣赏的乐队,他们不理世俗喜好,只做心里觉得好的音乐,从不谄媚迎合,一直高唱着理想。他们的歌唱尽了这个世界的丑陋百态,也批判了各个圈层的光怪陆离。尽管成名之路遇到过很多的诱惑、谄媚、威胁、诽谤和黑幕,但他们从不辩解也从不动摇。就像一朵永远洁白的莲花,是我无比羡慕却又无法做到的样子。
只是照目前看来,这朵白莲花终究也还是要被现实摧残了。
台下的我提问了一句:“那白羽哥,你要找的那位朋友,也不找了吗?”
这些年来,大家都知道萧白羽一直在找一位掌心有疤的神秘朋友,但没有人知道他要找的人是谁,也没人知道他和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甚至连萧白羽自己都已描述不清这位朋友的长相了,唯一的线索就是这位朋友的掌心有一道疤。
二十年前,Sky前主唱白文泽突然意外身亡,他的这位朋友也在同一时间神秘失踪了。从那时开始,原本活泼开朗的萧白羽,就变成现在这个没有一丝表情的木瓜脸了。不苟言笑也不会哭泣,永远都是这副不悲不喜、不痛不痒的木瓜脸。萧白羽在这二十年里,一直坚持在舞台上唱歌,一方面是为了延续白文泽的音乐梦想,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寻找这位神秘的朋友。据网络传闻,他胸前佩戴的那条羽毛项链,就是和这位朋友之间的信物。
萧白羽听到我的提问后,缓缓地摸了摸胸前的吊坠,低头叹气道:“她说,二十年,最多二十年,她就一定会回来找我。我遵守这个约定找了她二十年,等了她二十年。眼看最后期限就要到了,可她自始至终,一次都没有回来过……或许真的像你们讲的那样吧,二十年之约,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为了离开编造的谎言。而我就这样心甘情愿地被骗了二十年,呵,你们是不是也觉得,有一点可笑……”
此刻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我感觉到了这个房间的某处,有一双眼睛正在目睹着这一切。可是仔细打量了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可疑地方。难道,又是错觉?
萧白羽说着便把那条戴了二十年的项链摘了下来,然后死死地握在了手里,眼神里充满着让人心惊的情绪。
这么多年来白文泽的歌曲和萧白羽的坚持,让我相信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信仰始终拥有着崇高的力量,情感也始终有着最单纯的一面。即使我自己扛不住了,被现实打败了,理想这条路上也还是有他们。不过现在,他们也向命运低了头吗?
“真的不再……坚持一下了吗……”我低下头对自己小声地说出了这句话,流下了这三年以来的第一颗眼泪。
时间回到五个小时前,回家后我在包里发现了萧白羽的那条羽毛项链,难过的情绪一下子被勾了起来。这些日子我经常会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一直盯着我,压得我快喘不过气。于是,我去找了邢医生。
第四节——重见天日
一年前的某一天,我突然感觉到自己被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盯上了,好像我每天所做的一切都在这双眼睛的监控之下。它不仅白天的时候会一直跟着我,晚上还会不断出现在我的梦里。它总是会从很远的地方出现,然后慢慢逼近,直到整个贴在我的身上。这种强大的压迫感使得我的神经变得敏感而又紧绷,医院诊断我为抑郁症。
“我又感觉到它了。”我坐在邢天的对面,诉说着这次的情形。
邢天慢吞吞地说:“是吗?那这次,你感觉它对你说了什么?”,说完随手播放了一首我没有听过的音乐。轻柔的曲调,让我原本慌张的心放松许多。
邢天是我的心理医生,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是国内顶尖的心理医生,专业程度很高,治愈病人的效果惊人,很多国内外的大医院都开出了丰厚的条件想要挖他过去,但都被他拒绝了。因为他说众生都是平等的,如果去了那些医院,就只能给有钱人治病了。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就开着一间小的诊所,收着最基本的费用,接诊的病人也是什么阶层都有。
他的右手时常会不自主地抽搐,脸上被打了很多的玻尿酸,据说是因为年轻的时候酒驾出了车祸。不过即使是这样一张被岁月摧残过的脸,也还是难以掩盖他眉宇之间流露出的英气。他不太爱讲话,也似乎没什么朋友,是一个有点神秘的人。他有一个癖好,就是喜欢把烟丝放进盆栽的泥土里,因为他说经历过烟草毒害的盆栽,会比一般情况下生存时间更久,适当的毒性会使它们的生命力更加顽强。
邢天总能带给我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无论我在外面被人们骂成什么样子,他都不会像对待异类一样看我,也不会多问什么。所以每次在他这里,我都可以卸下世俗的面具,彻底放松地睡上一觉。
“你看。”我把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包里的羽毛项链拿了出来。
邢天看了看我,似乎对于羽毛项链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他一向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
我很难过,也很生气地说:“你说,一个人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为什么到后来可以变得一文不值?为什么可以允许它被随处丢弃,落到一个陌生人的手里?是不是时间,可以让一切东西都变了质?”
邢天听完,缓缓地说:“或许吧,或许时间,对每个人,都怀着恶意。人,有时候,斗不过天。”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嘴里听到这样的感叹,在成为程百洛之后,邢天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可当他发出这句感慨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的过往好像一无所知。
我闭上眼睛,又一次在邢天的催眠下睡着了。只不过这一次的梦,有一点点不一样。我感觉到,那双眼睛离我越来越近,悲伤中带着一些绝望,我感觉到,眼睛里慢慢涨红的血丝,突然化作泪水溢了出来,“咚”,滴落到我的脸上,红红的,带着血腥味。它,是“自杀”了吗?我惊醒过来。
邢天从胸前口袋里摘下钢笔,给我开了新的药:“这副新药,按照剂量服下,它或许就会从你的世界消失了。”
我:“好,谢谢你邢医生。”
我走出诊所后,邢天也离开了,他捧着一束山茶花,来到了白文泽的墓地。他慢慢地把花放在了墓碑前面,然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老伙计,那段过往,很快,就会重见阳光了。”
时间回到了现在,我在服下了药后,迷迷糊糊摇摇晃晃地站上了天台。
我望了望下面,看到了无数只无头苍蝇。
“嗡嗡嗡嗡”,这些无头苍蝇,每天横冲直撞地往前飞着,顾不上弄清楚目的地在哪儿,也顾不上是否会撞到其他的同伴。好像在他们的世界里,就只知道不停歇地飞啊飞、飞啊飞,真是讨厌极了。
我闭上了眼睛,身体的重心慢慢往前倾:“文泽哥,多年前你的‘抗争’失败了,生命结束在了27岁。现如今,刚好27岁的我,也要随你而去了。我们在那个世界见吧。或许那里,充满了花香。”
我纵身一跃,露出了一个无比轻松的笑容,因为我终于要成为妈妈口中那只能自由翱翔的沙鸥了。
风霜,正越来越凶猛地在我身体上肆虐,我的脸被气压压得变了形,只有那条项链依然风雨不改地在胸前璀璨着。
突然,一声巨响,“嘭!”的一下,世界“关了灯”,我昏了过去。
然而二十年前那个被埋藏起来的秘密,就在我这纵身一跃中,终于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