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丁亥之役前后的岭南诗人志士

顺治四年丁亥，亦即明永历元年，朱明王朝已经被清军驱赶到天涯海角。事实上，此时的朱明王朝大势已去，几乎已经失去了恢复的可能，稍有智识的人对此皆洞若观火。但是，中华民族总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智勇之士。这是在某种理念的驱动下，超越个人利害的行为。岭南诗人陈子壮、陈邦彦、张家玉等即是如此。他们于日落虞泉之时，再挥鲁阳之戈，居然一定程度地改变了清军征服中国的过程。

陈子壮（1596—1647），字集生，号秋涛，南海人。万历四十七年己未（1619）进士，廷对，赐第三名，探花，授编修，时年二十四。曾祖绍儒，南京工部尚书。祖弘乘，善化知县。父熙昌，吏科都给事，赠太常寺卿。天启四年甲子（1624），子壮典试浙江，得士甚盛。著有《南宫》《秋痕》《云淙》诸集，为明末岭南诗坛领袖。魏忠贤府第落成，欲书“元勋”二字于堂，以示尊威。因子壮善书，又慕其才名，遣人求子壮题额，曰“书此当得好官”。子壮严词拒绝。又曰其势“能生人，能死人”。子壮怒骂，语刺魏阉。其父熙昌时为吏科给事中，亦上疏抨击魏阉。魏忠贤罗织罪名，父子同日夺官归里。天启七年丁卯，明熹宗天启帝驾崩，朱由检即位，是为崇祯皇帝，魏忠贤伏诛。崇祯元年戊辰，召起子壮为左春坊谕德。熙昌除吏科都给事，会病卒。子壮居家丁忧。崇祯四年辛未（1631），子壮起詹事府少詹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五年壬申，纂修玉牒告成，六年癸酉，迁礼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充经筵日讲，于帝多所启沃。每进讲，帝动容倾听。主事礼部三月，刷剔积弊，部中为之一新。八年乙亥（1635），李自成毁中都祖陵。子壮上书曰：“今日宜下罪己诏与天下，以收拾人心，或可激发忠义，寇乃可灭。”会唐王聿键及周王尝以礼节小故弹劾大员，皆下狱论治，子壮担心外藩势重，有司不能行使职权，抗疏救之。宗藩遂交相构陷子壮。被革职，下刑部问罪。同年十一月入狱，九年丙子（1636）四月出狱，凡五月。谢恩毕，取道南还。在粤期间率岭南诗人修复南园、诃林等多个诗社。崇祯十五年壬午，起复原职，同充会典总裁，子壮以亲老婉辞，不赴召。崇祯十七年甲申（1644）三月，李自成攻陷北京，帝殉社稷。子壮闻煤山凶信，率诸缙绅于光孝寺，设位祭悼。闻福王即位南京，是年八月初三日，子壮助饷以佐军需，十月，诏起礼部尚书。弘光元年乙酉正月，子壮赴金陵，任礼部尚书兼掌詹事府事，加太子太保。时首辅马士英专典机密，与阮大铖朋比为奸。五月初九日，闻清兵破扬州，将薄金陵，子壮趋朝请旨设法守御，为马士英所阻，不得入觐。夜三鼓，马士英挟福王与太后阖宫潜逃。次日，子壮觉，方欲追随车驾，而清兵已逼金陵。赵之龙与钱谦益等出降，居民多出城逃避。二十一日，子壮遂微服潜出聚宝门，沿途打听福王下落。子壮闻福王被清军掳去，大哭，欲自尽。六月初五日，过杭州，奉福王母慈禧太后旨，“星驰还粤，集旅勤王”，遂取道南还。

陈邦彦（1603—1647），字会份、会斌，顺德人。长身美髯，目光炯炯，视日不眩。为诸生时，每试辄为冠，然年近四十无所遇。迁居县北锦岩，从学者数千人，称岩野先生。所著书多散轶，存《雪声堂集》。邦彦博极群书，穿穴古今，识见通敏，诗笔老健，被誉为“吾粤之少陵”[32]。以文行负重名，刚毅喜任事。习星历阴阳家之言，但与人言必依忠孝，不屑趋避。郡邑有大议，诸缙绅会坐计议，或终日不决，邦彦遥于末座申论可否，了了数言，听者折服。诸大老或事先就邦彦处问其所宜。顺德邑令经画大事，有时也取决于邦彦。为诸生时，与子升友善。一日子升引邦彦见兄子壮，子壮与之语，惊曰：“此奇男子也！”遂与订为兄弟，使教授其子上延、上图，下榻硕肤堂。课读之余，与子壮纵论天下大事，指陈形势，条举策画，悉中当时利害，确然可行。子壮语人曰：“吾粤之士，胸怀经济大略，而不以经生自局者，会份一人而已。”崇祯十六年癸未秋，濒海盗起，邦彦欲募乡兵，向富人乞饷，未得。明年春，地方饥馑，邦彦又乞粟以赈粥百日，食者三千人，富人服其无私，卒莫怨也。甲申国变，福王立于南京，邦彦走南都，上《中兴政要》三十二策，报闻而归。自南京还，应隆武元年乙酉乡试。隆武帝于户部郎苏公观生处得其书草，读之，曰：“奇才也！”下旨召见，未赴，既而特诏授监纪推官。拜官数日，而秋围榜发，列第七人，遂以推官冠服赴焉。

张家玉（1616—1647），字玄子，号芷园，东莞人。唐张九龄弟九皋之后。幼从诸同学登黄旗峰，峰陡险，皆有难色，家玉独造绝项，举觞语其师林洊曰：“我辈作人，非第一流不可。”林公惊异之。崇祯九年丙子举于乡，十六年癸未成进士，出左谕德周凤翔之门，殿试三甲，观政工部，选授翰林院庶吉士。有《张文烈遗集》存世。周凤翔曰：“玄子尔雅温文，貌若妇人女子，然中怀刚毅，定知大节不移。”崇祯十七年三月，京师陷，李自成欲授官，家玉历数其十大罪状。自成怒，命锦衣卫四人持出斩之，家玉大笑而退。令悬于五凤楼，挞之，皮开血迸，七日不食，垂死。李自成再使军师牛金星说降，仍不为动。后自成出东关，家玉乘间逃脱归里。福王立，复原官。顺治二年乙酉，南京陷，家玉走嘉兴府，与副使苏观生、总兵郑鸿逵、南安伯郑芝龙、福建巡抚张肯堂等奉唐王聿键入闽，称帝，改弘光元年为隆武元年。家玉掌起居注。七月六日，隆武帝大誓文武，授钺分征。命定虏侯郑鸿逵出仙霞关，平虏侯郑芝龙督禁兵居守。家玉知兵，条陈恢复大计，并请军前效力。隆武帝谕曰：“尔年少英俊，文武兼资，朕今以儿子视尔，朕中兴大事今以托尔。”帝命以翰林院侍讲兼兵科给事中监御左营军，联络直浙，剿抚江西。赐银印御节，便宜行事，与郑彩督兵进取。家玉受命，先出关至广信以待。隆武元年十一月抚州围急，家玉约诸镇会兵许湾，力战，颇有斩获。都督陈有功、参将叶寿阵亡。家玉乃出金帛筑坛，选骁悍郭毓卿、李忠明、陈良、赵珩四人拜之，令各领死士分伏；伏已，拔营佯走，敌以万人追击。伏发，断敌为二，破之。遣人带书信潜入抚州，约永宁王兵袭敌，内外夹击。翌日，又破敌于千金陂，抚州围解。捷闻，隆武帝优诏褒奖，悬进贤伯世爵以待。方是时，郑彩以兵三千守关内，家玉以兵三千战关外，欲乘敌受大创，并力而前，而郑彩恇怯不从。家玉以监军之臣，竟行督师之事，出奇制胜，功劳遂出郑彩上，彩畏恶其能。

初，唐王聿键监国福州，召起子壮太子太保、兵部尚书，隆武元年乙酉十月二十二日，子壮遵慈训赴召。又召子壮门人黎遂球，随之同往。十一月十四日，子壮至南雄府，时唐王以逆宗靖江王僭乱，惧其侵夺广州，乃复遣使加子壮为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令与粤督丁魁楚、赣督万元吉，同办军务，不必入觐。子壮命黎遂球赴赣州助万元吉，以为声援。十二月十五日，有山贼拥众数千围攻雄州，子壮厉众登陴，出奇兵剿杀之。又捐资招募，得众两千余人，日夜训练，准备勤王。

隆武二年丙戌正月，郑彩尽撤兵入关，弃新城不守。家玉认为新城乃永定屏障，永定乃福京门户，城虽褊小，但不可弃，请留一镇，不从。家玉乃与新城知县李翔募兵以守，事未集，敌骑突至，鏖战城南，中矢坠马。隆武帝闻之曰：“统兵大将尽走入关，独使文臣陷阵，何以自解！”下诏斥责郑彩，慰家玉曰：“尔许湾之战，建、抚以复；新城之守，杉关以宁，威著华戎，忠格天地……特晋尔佥都御史，巡抚广信，仍准带翰林旧衔。”家玉以无功辞，不拜。请给假三月，往广东惠州和潮州募兵筹饷，以进取江西。帝许之，赐名“武兴”营，家玉为监督总理。又诏起林洊，以推官监纪其军。林洊（1601—1647），字习修，东莞人。林培之孙。性孝友，慷慨有大节。弱冠补诸生。家玉少时从之受学。唐王立于闽，家玉荐之，不赴。闻家玉出兵杉关，寄诗勉之。家玉创武兴营，洊任推官。广州破后，师徒欲殉节，适逢子壮书至，约家玉举兵。林洊遂与家玉策划起兵，后为清军所执，狱中著《读易》及《明夷草》，不屈而死，年四十有七。另著有《研露台集》《念祖篇》[33]。

隆武二年二月，隆武帝走延平。八月，清兵破汀州。是年邦彦迁兵部职方司主事，奉命监狼粤兵万人出梅关。赣州围急，时苏观生以枢辅督诸军援赣州，驻南安数月，以兵少饷缺，不敢进军。邦彦数为划策，不听，请偏师独战，不许，郁郁久之。

家玉闻隆武帝将入粤，引兵出迎，猝遇敌于赤山之陂，兵不肯战。贝勒遣使招降，众起而剐之，扯碎其檄。遂诱敌骑于山谷中，击败之。九月，隆武帝亲征，车驾至上杭，御营溃散，隆武帝死难。家玉还驻镇平。士卒皆盗贼之余，粮尽，无固志，军遂散。家玉叹息曰：“廉颇思用赵人。集吾东莞子弟，尚可为也。”适其祖父去世，遂奔丧返里。

子壮闻隆武帝崩，抚膺痛哭，语其部属曰：“昔文信国天祥有言，援立新君以存宗社，存一日则尽臣子一日之责。吾自留都南还时，本议拥立神宗孙桂王之子永明王以延国祚，因唐王即位福京，其事遂止。今福京既亡，永明王近驻端州，殆天之所以兆光复，未可知也。”遂派人至端州奉表劝进。是年永明王朱由榔袭封桂王，九月，监国。

苏观生闻隆武帝崩，欲返广州。邦彦询其意，答曰：“国未有主。”邦彦知其不以恢复为念，晓之曰：“国乱先内，国危先外。今东丧八闽，西绝湖湘，北沦章贡，国家分土十五，独两粤存耳！阁下当以守土安境为己任，及其危难而弃之，将谓天下何！”观生曰：“然则奈何？”邦彦曰：“国自有主，非阁下所急。今敌全力在闽，势将西侵。东方战事为急，阁下毋归广州，当间道疾驰惠、潮二州。趁漳州、泉州未溃，先期控扼，犹可自立。若必以拥立为功，谋议之间，时日迁延，敌则越韩江而西。将士恇怯，号令不行，两粤则难守矣。如今两粤存亡，系于阁下东向迟速之间，速则存，迟则亡。不患无主，而患在疆圉之不固！粤北门户，愿留一军与彦，以死守之。”观生不听。南安人泣涕遮道，请留邦彦共守，亦不许。观生携邦彦还广州。

十月初四日，赣州陷，粤督丁魁楚败还。见子壮，告以清军取赣州，总督万元吉赴水死，兵部职方司主事黎遂球阵亡。子壮闻之，叹息不已，因以劝进端州之事告诉丁魁楚。魁楚曰：“吾有是心久矣。”即偕子壮以兵赴端州，与广西巡抚瞿式耜等共同辅政。

苏观生因与丁魁楚有小嫌，拒赴肇庆朝桂王。稍后桂王西走梧州。邦彦引义力争，观生悔悟，遂派邦彦奉笺劝进，且请回銮广州。邦彦濒行，数语观生以潮、惠二州为念。邦彦既行，隆武帝之弟唐王聿与邓、周、益、辽四王航海至广州。苏观生又以“兄终弟及”，欲立唐王。观生与子壮商议。子壮曰：“天潢之序不可乱，况端州已正大位，若必为之，是启争端也。”观生曰：“兄终弟及，何谓紊序？即起争端，岂谓吾等甲兵不坚利乎？”子壮曰：“以兄终弟及为宜，则端州之立固所以继南京也。自甲申殉社禝以来，南京则不二年而亡，福京则仅一年而陷。其时南京倡议迎立者，马士英也，而士英则以奸邪误国。福京之拥立者，郑芝龙也，而芝龙则以观望丧师。诸臣徒以拥立贪功，不以兴复为念，以至宗社日移，国祚日短。今公等不鉴败亡覆辙，犹欲各据争立，势必至宗室之内互为敌仇，谚所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观生曰：“君言拥立非功，何以劝进端州？争非得计，公何不劝端州退位以成让国之美乎？”子壮知不能阻其志，遂率所部兵出屯九江，建树义旗，广行招募。又命子上庸说降诸山寨，招集流散，纠合义勇，待时而发。十一月初一日，桂王专敕印剑旗牌于九江加衔，命子壮督师，赐尚方剑便宜行事、太子太师、文渊阁大学士、礼兵二部尚书，凡大小文武官员皆可随材委用，且授子壮子上庸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并颁一敕一防使团练义勇以助。

十一月初二日，苏观生等立唐王聿于广州，改元绍武。观生又招海上郑、石、马、徐四姓盗，授总兵官，以与肇庆相拒。子壮移书瞿式耜，请兴师东向，以靖唐藩。桂王曰：“先遣官谕之，俟其拒命，讨之未晚。”[34]唐王授张家玉礼、兵二部右侍郎，并数次派御前办事中书至其家，家玉坚辞不受。八日，桂王遣兵科给事中彭燿、户部主事陈嘉谟赍登极诏至广州，谕以天潢伦序，被苏观生杀害。

邦彦西至梧州，十一月八日趋朝奉笺劝进。方候令旨，夜半，灯火连江，宫中使者十余人，连呼陈主事船。邦彦惊起，曰：“事变矣！”衣冠入对，王御龙舟，太妃垂帘，丁魁楚侍于侧。王曰：“闻四王至广州，甚喜。然孤既已监国，且辅臣先生已具启入朝，又立唐王于广州，观生意欲何为？”邦彦曰：“此或因循闽中旧称，而小民讹传，亦未可知。”魁楚曰：“唐王已登极矣！”王曰：“今日之事，非战即和，计将安出？”邦彦曰：“我弱彼强，战则非敌；我直彼曲，和则非名。今敌虏已据八闽，不日即入寇粤东，观生若不悔祸，败亡即在眼前。若悔祸，则必求和于我，是我为主也，焉用先之示弱，故和不可取。粤西之兵，长于滩濑之战，而不长于江海，且新募之兵，未经训练，战必不胜，即侥幸获胜，其力必疲，难以持久，则战亦不可。如今皇明宗嗣，尽在区区两粤之地，岂可不以仇雠为敌，而骨肉相残乎？当今之计，独宜速返肇庆，正大位以收人心，缮舟固险，驰檄远近，训练兵勇，鼓舞士气，以观其变。今南雄守兵，皆西山劲卒，其势足以控制韶州。粤东十郡，我制其七而与其三，以之代吾受敌，又何必战？”王曰：“善。”明日，擢邦彦为兵科给事中，奉敕宣谕观生。邦彦东还，未至广州，观生奏请以邦彦为刑科都给事。邦彦闻彭燿等被杀，止郊外不入，修书晓谕观生，指陈利害，使其副兵部职方司主事刘大壮奉敕入广州。十一月十二日桂王还肇庆，十八日即帝位[35]，诏以明年丁亥为永历元年。

观生命陈际泰率兵守三水江口，以拒端州之兵。观生初恐惧欲和，会总督林佳鼎以舟师问罪广州，唐王使其总兵林察接战。林察使徐、郑、石、马四姓盗诈降，掩袭，林佳鼎仓促战死，全师覆没。邦彦闻林佳鼎之败，乃变姓名，入高明山中。观生自是骄无和志，高峡三水之间，无日不战，胜负相当。廷议水军新败，肇庆无以为守，永历帝西走桂林。道路阻塞，子壮与永历帝之间诏、奏俱为隔阻。

十二月，清军总督佟养甲、提督李成栋自福建攻占潮、惠二州。用潮、惠印符，每日为文书邮至广州报平安，而轻骑伪装急袭广州，直至城下。观生无备，本月十五日，方随唐王聿视学，或报有警。观生怒曰：“东方昨日有文书，岂有此理？妄言斩之！”三报斩三人，而前军已入东门，仓促间，兵不能集，唐王被执，观生自缢而死。子壮以母在城，乃剃发诈降，得奉其母还九江堡。清军总督佟养甲闻张家玉有能将英名，心有畏惮，遣副使张元琳说降，许以官爵，公峨冠出见，叱之。

顺治四年丁亥，明永历元年正月，帝在柳州。成栋尽锐西寇，破肇庆，直犯桂林。邦彦自山中出，临西江之口，望旌旗而叹：“莫救也！夫若乘其未定，得奇兵径袭广州，此孙膑所以解赵也。”当时顺德大盗余龙聚甘竹滩上，有人数万，粤之余兵败将倔强不屈者多依附之。邦彦曾受团练之诏，遂独驾一叶扁舟，径往余龙军中，激劝忠义，鼓倡豪杰，痛饮三日，人人得其欢。说服余龙乘广州空虚，骤出奇兵袭之，以牵制西向之敌。

二月十日，余龙率舟数百从虎门海道进入，遇敌船百余艘于东莞，焚之，歼其兵，进薄广州，攻之四日。养甲惧，闭城不出，遣飞骑日夜奔桂林，报成栋回军救广州。养甲扬言李成栋东还，甘竹滩被剿，余龙闻之退兵。成栋闻报，亦解桂林之围，回军而东。三宫得安，皆邦彦之力。与此同时，邦彦约大学士陈子壮起兵南海，侍郎张家玉起兵东莞，参政黄公辅起兵新会，互为犄角，复联络岭西一带。陆兵则恩平王兴、阳春莫廷兰、新兴梁位灼、东安何士璋等，水兵则顺德明靖、梁斌，新会杨世熊、李宗圣，骁锐三十余万，山海协同，棋布已定。又约思恩侯陈邦傅鼓行东下，大作声援。永历帝闻之，降敕谕嘉奖。时邦彦作书与家玉曰：“成不成天也，敌不敌势也，姑置勿计。方今天步艰难，王师风鹤，若得牵制突骑，使之数月不得西向，则浔、梧防备已就，是我不必收功于东而收功于西也。”家玉然之。

二月，邦彦即起兵高明山中，使生员马应房以舟师先攻顺德；子壮与刑部主事朱实莲、长子上庸起兵九江堡。三月四日，侍郎张家玉起兵东莞。参政黄公辅起兵新会。远近闻之，翕然响应。清远指挥白尝灿、舍人朱学熙，高明御史麦而炫、主事区怀炅，各杀其令，遥相声援。自是清军不复有力西寇。

张家玉起兵，初至到滘，得骁锐五千余人，申明约束，誓师。主事韩如琰、参将李万荣各率众来助，十四日，扬帆至东莞，战鼓未响，南门已开，遂复东莞，斩敌知县。留其师林洊守万家租。为攻广州，十五日家玉还到滘治兵。原刑部尚书李觉斯、主事李梦日、总兵王应莘驰书通报清军，李成栋来攻。十七日，家玉与之大战于万家租，林洊督乡兵力战。初交战，颇有斩获。家玉还军金鳌洲，举火，风反，被逼栅口，遂败，东莞再陷。家玉退师至到滘，李成栋先击望牛墩，孤其唇齿。大战七日夜，望牛墩陷落。清军再攻到滘，血战三日，死千余人，载尸还广州，舴艋络绎不绝。家玉力亦竭，遂陷。家玉以三面与敌，开一面走。敌屠到滘。守备叶品题、何勉、叶时春、卢学德、千总何士登皆战死。家玉祖母陈氏、母黎氏安人、妹石宝赴水死，妻彭氏被执，敌断其肢体而死。壮士负家玉走，至西乡。家玉承制授陈文豹总兵，委其招募兵勇。十日间，义旗复振，出复新安县，斩马兵三百余级，步兵一千五百余级。四月十日，戚元弼及成栋义子贾九率水陆兵大至。诸乡有十余处，士人争出堵御，清军增兵夺险，得至西乡。明总兵梁中英浮舟师数百来援，斩百级，获战舰两艘，清军遁去。家玉遣参将何不凡率兵六百疾往诸乡招募，得三千人，乘虚袭攻东莞，未至，清知县施景麟率兵至白沙来拒。原参议郑瑜使其众助清军，战于赤岗。明军胜之，斩首数百，擒清军先导李觉斯之婿、推官尹希临。

四月，邦彦使余龙战于黄连，余龙败，焚舟二百，马应房分战亦败，死难。邦彦亲至江门，收其余烬，出兵攻高明。御史麦而炫、主事区怀炅、举人谭相国等皆毁家以从，军声大振。养甲视为大患，派数十骑往捕龙山邦彦家，获一妾二子，致书与邦彦逼降。邦彦于其书后判曰：“乘舆播荡，寇虏猖狂。正君子肝脑涂地之秋。妾可辱，子可杀，身死朝廷，义不顾妻子也。”养甲怒杀其妾何氏及二子和尹、虞尹。恭尹方受使往来诸军，闻讯而匿于南海、增城，为清知县跟踪，父友湛粹破千金匿之，得免。一子馨尹战死军中。

五月二十一日，家玉遣兵至东莞，攻三日，垂拔。二十五日，家玉率兵至东莞，降盗司徒义开城待战，家玉揣彼逸我劳，彼饱我饥，战恐不利，遂收军。还至北栅，家玉兵散回乡。司徒义趁兵未集，导清军力追，家玉坐骑陷泥淖中，长枪几乎触及，一战士以钯挑马，马惊，一跃而起，遂脱去，得达西乡。成栋复来攻，家玉谓文豹等曰：“虚而示之实。”令砦上遍列旗鼓，佯书约战，与众人登舟潜匿他岛。敌至，疾攻，砦上一炮不发，疑有伏，薄暮，侦其无人，乃入，举火焚砦。家玉见火起，与文豹等反击，成栋不备，大创，死者千余人，弃舟逃。数日复尽锐来攻，家玉守砦中，文豹等战砦外，水战其陆，陆战其水，血战二日。明军舟师先败，文豹及监纪推官王者肱、监纪通判李乙木、都司陈兰谷、守备叶如日、叶进之、叶文明、胡起新、生员曾卢桐等皆战死，西乡被屠。家玉且战且走，至于铁冈。途经万家租，视家庙闾舍悉为灰烬，亲戚宗族亦屠戮过半，痛哭而去。当初李觉斯、李梦日、李胤香等向清军献计：家玉所居以家庙为龙头，金鳌洲塔为虎尾，摧其首尾，彼将自坏。清军从之，并掘家玉祖墓，又捕其子为巡逻兵，布游哨，下令有敢匿张氏者杀无赦。张氏死者前后至千人。清军三攻西乡而两败，两攻到滘而一败，死者凡万余人。东莞之到滘、新安之西乡，清军闻之咋指，以为鬼门之关。家玉至铁冈，得姚金之众千人、陈谷子之众千人，遂走十五岭训练，又得罗同天、刘龙、李启新之众三千人，军声复振。攻龙门，斩知县林之秀。

子壮、邦彦、家玉相约七月东西会攻广州。先使卫指挥杨可观，总兵杨景烨，守将王天锡、王天授率兵于城中为内应，又令左州知州梁若衡设伏城外为援兵，说花山盗三千人伪降，得守东门。传檄诸乡镇，诸军云集响应。邦彦与子壮会师九江，七月初一日[36]，子壮大会文武，誓师于九江。编海上诸舟为四营，得战舰六千余艘，尽张汉威营黄色旗，子壮居中军，行牌各处，水陆会攻广州。此时风雨骤作，中军船中“督”字大黄旗被雨，一旗尽黑，不辨字画，左右疑非吉兆，公曰：“忠孝是吉，人即吉兆也。”[37]计议已定，子壮从径道攻广州西南，邦彦从海道攻其东北，且击成栋归路。此前成栋率军出城，与家玉战于新安，待其回救广州，击之。定于七月七日兵临城下，城中三鼓，皆发。期约既定，邦彦引军而东。

子壮驻军城南五羊驿[38]。七月五日，子壮督舟师千余艘突然至广州，一鼓夺下西郛炮台。火器飙发，焚一角楼，敌大惧。子壮家童有一人乘马张檄至城下，为养甲捕获，一审遂吐事实，内应谋泄[39]。养甲大惊，登城自守，急忙传檄所遣东西兵还救。并严捕细作，手刃子壮妹婿知州梁若衡，悬赏出首告密者。卫指挥杨可观家奴率先出首其主，总兵杨景烨及同事者皆被杀。养甲又假言犒赏据守东门的花山盗。让三千人分批进入一空院，入则斩之。是日，内城豪杰被杀者近百人，城中震慄。赵王与从子亦被绞死。

成栋与家玉方战于新安，得报遽返。邦彦告子壮曰：“今夕成栋必由东回救广州，我以火舟待之，至则必遭吾火，惧其余舟奔突，请严阵以待，执青旗朱旒者，我军也。”报至，子壮未即传令。七日，鸡鸣，成栋至禺珠，火舟起，邦彦引军旁击[40]，焚其蒙冲斗舰数十艘，杀敌千余人，擒游击孟辉、都司张一鸿、守备杨聪等，斩之。成栋脱走，邦彦乘风追之，黎明时分，迫近子壮军。养甲从城上击鼓，喧声震天，子壮军不知，望帆樯蔽空而上，以为尽是敌军，心惧阵动。子壮虽知，然而仓促传令不及，后军拔船先走，成栋因击之，遂溃[41]。邦彦亦收兵攻城。城上悬杨可观、杨景烨首以示，邦彦望祭哭之。攻五日，不拔。军孤不能独留，遂率副总兵霍师连等退攻三水，复之，斩知县陈亿。家玉趁李成栋还救广州，率师袭新安、东莞，战赤冈，据之，军声大振。子壮本以为有杨可观等内应在城，轻率乌合之众仓促攻城，不克，士气受挫。后上庸扶病与战，负剑而死，士气益衰，望敌舟先自披靡。前军方战，后军尽已奔溃，莫可如何。子壮乃走高要横桐乡，与麦而炫等合军[42]。

邦彦克复三水之后，又战于胥江，胜；转战新会，大胜。八月，分师再攻高明，复克，斩伪知县徐中玄、教谕曾飚，斩虏马兵五百余级。于新会、香山间，一月十余捷。

子壮、邦彦自广州退军之后，成栋疾趋新安，与家玉会战数日，家玉败走铁冈。七月，家玉攻博罗，克之，斩敌五百余级；分兵克复连平州，斩首百余；攻长宁，克之，斩敌知县顾济德兵四百余；攻惠州三日，不克；克归善县，守备陈瑞昌战死，遂还博罗。清军攻之五十余日，教谕廖习梧冠带绯衣，代家玉巡行楼堞，被射死。清军从胡芦岭掘地道，实火药，火发城崩。屠城，知县李显谟及守备刘丽敬、千总叶奇才、叶文扬战死。

克复高明后，麦而炫报捷迎子壮。子壮往高明安抚，遂命刑部主事朱实莲与麦而炫同守高明。八月二十五日，子壮还九江，遣家人奉朱太夫人寓高明三洲之冯馆。时九江举人陈官纪私通广州，藏密书于衣领，遣奸细约清军来攻，为逻兵巡获。子壮拘陈官纪，责以大义，未欲杀之。诸将固请斩之以申军法，以为负恩叛国者戒，遂斩之。乡人争啖其肉，须臾而尽。子壮叹曰：“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彼与朱实莲同领辛酉科乡荐，均受国恩。实莲公忠自矢，彼则廉耻丧尽。人之贤与不肖，相去何其远也？”

南明清远卫指挥白尝灿等攻清远，克复，斩伪知县何甲。白尝灿举城迎邦彦，邦彦率军赴之。池水诸乡民众车载粮草以佐军需，四会、韶州、连州翕然响应。广州通北之咽喉被阻断，成栋急，尽锐争之。邦彦设重栅于江上，以拒成栋。成栋不得战，愤甚，会北风大起，霍师连以火舟出击，成栋败走数里，风忽反，成栋因火势反攻，霍师连舟迫栅不得入，尽焚，师连战死。邦彦婴城固守，成栋围之数重。被围十日，邦彦亲以飞炮击冲梯，敌死者积尸如羊马。成栋周行郊外，见古庙，曰：“得之矣。”从古庙中掘地道及城下，实火药。战酣，火发，城崩十余丈。署县事关钟喜战死。邦彦率死士巷战，自晓及午，颈被三刃，左右死伤略尽。邦彦走入待诏朱学熹园，见学熹已自缢而死。朱学熙（？—1647），字叔子，清远人，诸生，师事邦彦。忠孝质直，留心当世之务。永历初，上书言恢复大计，授翰林待诏。学熙乘间与白尝灿执知县杀之，举清远城以迎邦彦。兵食不足，学熙破产以供。城破，取先人兵法焚之，肃衣冠，自缢而死。著有《南越》《广艾》及诗赋等集[43]。邦彦于壁题诗曰：“无拳无勇，无饷无兵。联络山海，矢佐中兴。天命不佑，祸患是婴。千秋而下，鉴此孤贞。”又曰：“平生报国怀深，望断西方好音。已共苌弘化碧，还同屈子俱沉。”又曰：“恋阙孤怀尽，悬丝一命微。负伤如未觉，无泪不须挥。鱼吮艰贞血，水为赙襚衣。只应魂气在，长绕玉阶飞。”书毕赴池，水浅，敌引之出。笑曰：“我陈兵科也。”被押至广州。佟养甲欲降之，使医疗伤，膳人进馔，邦彦却之。佟养甲问：“陈阁部秋涛何在？”邦彦曰：“陈阁部吾师也，为国而死，何必问！”入狱五日不食，端坐赋诗，意气阳阳，若无事者。养甲知其不可屈，遂害之。

九月二十八日赴刑，白昼如晦，风埃四塞。好事者，争投纸笔，求遗书，信笔而满，草书精绝。临刑作歌曰：“天造兮多艰，臣也江之浒。书生漫谈兵，时哉不我与。我后兮何之，我躬兮独苦。厓山多忠魂，后先照千古。”再问：“尚有何言？”自状生平一纸、清远《题壁》三首及《赠花巡简》。养甲笑而袖之。歌毕，西向受刃，颜色不变，被磔而死，时年四十有五。人云邦彦被害时，监刑某取视其肝，肝忽跃起扑面，某惊坠马，归病而死。此说由治其病者欧阳生得之。

邦彦死，义兵始衰，敌全力直向子壮和家玉。九月初十日，子壮再治兵于九江，四路设伏。二十四日，李成栋率师环攻九江，见雒口无兵，成栋遂舍舟登陆，进逼中洲书院之后垣。伏兵四起，子壮率义勇五百人冲击，斩其健将张虎等三十余人，大胜之。成栋兵退还舟，解围而去。

博罗之战后，家玉且战且走，得脱。复返龙门招募，十日得兵四万，分龙、虎、犀、象、豹五营，遂至增城。家玉驻营于城南，诸将驻营于西北。十月初一日，清军至，首领争出，至十里迳口逆战，胜之，擒魁首一人。初四日，清军再至，又胜之。初七日，清军又至，又胜之。凡三日三胜，斩首一千九百余，得马四百九十。初十日，清军援兵大至，瞭望者摇旗不已，士兵惊骇，忽失胆气，莫肯前，清军夺迳口而入，烧一小营。西北诸处望小营火起，惧而阵动，家玉不能止，成栋遂围中军。家玉亲自擂鼓，自早战至晚，斩马数十匹，人百余级。清军骑兵散走，然据平冈而止。家玉亦稍稍收军，令以五千人冲锋，以五千人守壁。义兵过勇，空营逐利。军法规定：张旗而出，卷旗而入，夺敌旗则张麾呼喊以入。此日，大旗总斩敌级多，喜出望外，竟忘军规，手绾数头，张旗驰奔中军献功，西北诸营望见张旗而入，以为敌攻入中军，皆走。前军见后军走，亦惊，以为敌出己后。军遂乱，自冲西北二营以散，成栋疾以铁骑冲突。义军死者六千人，家玉中数矢，伤一目，堕马，跃入野塘以死。时为永历元年丁亥十月初十，享年三十三岁。

十月十四日，子壮率军攻新会，围三日，不克，往攻新兴，亦不克，遂还高明。二十一日，成栋兵抵高明，子壮婴城固守。登西城，振臂一呼，诸将死战，莫不一以当百，斗死殆尽，人无变志。成栋穴地为道至城下，实火药，二十九日火发，南城崩。刑部主事朱实莲，参将麦铁橹，游击陈冲，都司关熊、方从灼，守备何熙，中书范奇徵，举人区铣，队长林挺秀、梁应宸、赵宛符、陈瑞、潘文鉴、潘至慎等十四人，俱战死。兵部主事谭应龙全家缢死。成栋令生擒子壮，遂与麦而炫、区怀炅、区宇宁、曾贯卿、陆言、王鼎衡自西门冲阵出，逃至高明之三洲，归省其母，而朱太夫人已缢于冯馆矣[44]。子壮呼天擗踊，欲殓母而死，遂为追兵所及。子壮冠服，端坐自如，麦而炫等六人亦同日被执。成栋亲手释绑，命乡人殓葬其母。至军中，具宾主礼，谈笑举止如常。成栋又遣副将张英吊唁，设饮食供具甚美，子壮流涕拒之。

岭南丁亥之役前后持续将近一年。虽被镇压，但作战于东，收效于西的战略目的达到了。在此期间，瞿式耜驻守桂林，命焦琏攻复阳朔、平乐，陈邦傅攻复浔州，合兵梧州，军声复振。粤西告急，成栋将引兵而西，先送子壮至佟养甲营，命张英监护，并言妥善安置，不欲加害。子壮见养甲，岸然北面立。养甲叱之跪，子壮厉声曰：“汝食明衣明，明何负于汝，而背畔至此？我为朝廷大臣，头可断，膝不可屈。”养甲知其不可威胁，遂曰：“我念尔是年谊，欲曲意保全，俾知天命有归。尔何违天，自作孽乎？”子壮曰：“尔既负朝廷，何年谊之有！人当尽君臣之伦，不问气数之天。我神宗鼎甲，世受国恩，今日事既不成，当一死以报而已。”养甲曰：“汝降，生且富贵，否则夷族。”子壮曰：“但求死所耳，他非所计也。”十一月初六日，养甲莅东郊，先杀御史麦而炫、行人区怀炅、知府区宇宁、知县曾贯卿、守备陆言、参将王鼎衡六人以惧子壮。子壮且笑且骂，养甲怒，遂被磔。临命，呼太祖高皇帝不绝声，时年五十有二。当时白昼如晦，大雨震雷，郡学两楹无故自坏，观者咸以为忠诚所感。同日死者：区怀炅、区宇宁、区铣、关伦纪、杨从尧、杨从先、谭熙昌、李钟岳、程宪玄、曾一唯、僧达朗凡十一人。季子上图将同命，家童伯卿请代，乃囚之。养甲欲夷灭其族，后每出堂，辄见子壮呼呵至门，指己忿骂，养甲惧，故所执亲属皆放还，唯上延、上图系狱[45]。永历帝闻之震悼，命东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吴贞毓设祭九坛，赠子壮太师、上柱国、中极殿大学士、吏兵二部尚书、南海忠烈侯，谥曰文忠。长子上庸，兵部职方司主事，殉节时二十七岁，赠太仆寺少卿；次子上延，荫尚宝司丞；季子上图，荫锦衣卫指挥使[46]。子壮被执后，李成栋抄没其家。子壮妾张氏有美色，成栋纳之年余，不欢。偶演剧，张氏观剧而笑。成栋问其故，曰：“台上优伶着衣冠，感威仪而喜。”成栋遽起，复着明冠服。张氏取镜照之，成栋欢跃。张氏遂怂恿其叛，成栋抚几而叹。张氏曰：“我岂敢独享富贵？请先死以成君子之志！”遂拔剑自刎。成栋大哭，曰：“女子如是乎！”拜而殓之。当时江西提督金声桓已叛清归明，擒杀江西巡抚章于天等，并修书招成栋反清。成栋因不满封赏，又遭佟养甲刻意压制，心生不平。时子升拥旧卒，将欲复仇，成栋惧。顺治五年，即永历二年戊子三月[47]，成栋遂挟持佟养甲叛清降明。稍后，诛佟养甲。

永历二年，帝还都肇庆。思恩侯陈邦傅首上章为张家玉请恤，永历帝于龙舟顾问家玉全家死难状，挥涕久之，辍朝一日。诏赠家玉少保兼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增城侯，谥文烈，曾祖、祖、父皆如其官，皆赠增城侯。父兆龙陛见，帝慰劳备至，封增城侯。陈恭尹伏阙为父请恤。帝嘉邦彦之忠，制曰：“邦彦奉敕宣扬，叩头泣血，山林感奋，义勇愿忠。却敌西行，牵之东顾。酝酿□□□□中兴之业，实赖尔二三臣起义之功。”下诏视子壮、家玉例，赠兵部尚书，荫一子恭尹锦衣卫指挥佥事，世袭。赐祭二坛，加祭一坛，全葬。仍咨内阁拟谥，行地方官设庙，岁时致祭[48]。

是时，岭南诗人志士纷纷入朝，追随永历帝播荡于粤桂滇黔之间。顺治七年庚寅（1650），南雄失守，二月，尚可喜、耿继茂围广州。“驻札北郭外，连营十里……围城八月余，日夕攻守。”冬，广州再陷。清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屠城，“男子之在城者，靡有孑遗。妇稚悉为俘掳，监管取赎。七日止杀”[49]。“冬十二月朔二日克广州，可喜等屠城。死者七十万人，民居遂空”[50]，史称“庚寅之劫”。屈大均为避难礼函昰和尚于番禺员冈乡雷峰海云寺为僧，法名今种，字一灵。十二月永历帝走南宁。子升追永历帝不及，流落山泽。明末著名诗人、“岭南前三家”之一邝露亦在这次劫难中殉国。邝露（1604—1650），字湛若，号海雪，南海人。幼聪慧绝伦，十三游泮，慕坟、典、左氏、庄、骚、古文，不沾沾举子业。古诗宗汉魏，近体法盛唐。举动风致模拟竹林。狂傲不羁，出处行藏迥异世俗。崇祯七年（1634）上元夜，露醉，与人联骑遨游，值邑令黄恭庭（字熙印）至，不避，且吟诗讥讽。令怒，将加罪。避走广西，游于岑、蓝、胡、侯、槃五姓土司，为瑶人女首领云亸娘掌书记。后度桂岭，入湖南，泛洞庭，出九江，至江浙，北上京师，复南行至安徽。沿途历览山川，广交朋友，意欲共纾国难。清军入关后，赴南京进光复之策，至九江，因南京陷落而折回。清顺治三年丙戌清军攻广州，守城激战中痛失长子邝鸿。顺治七年庚寅奉使还广州，清军再攻广州，邝露与城中诸将勠力守城十月余。城破，整肃衣冠，怀抱古琴，环列古玩图书于身旁，端坐就戮，年四十有七。著有《峤雅》二卷[51]。其诗意境深窈，词采华茂，悲劲苍凉，被誉为“吾粤之灵均”[52]。他在岭南诗歌史上有着很高的地位，有“旷世未易之才”“旷代仙才”之誉，屈大均和陈恭尹多次咏及。

岭南的抗清斗争虽然屡遭残酷镇压，却持续数十年，直至康熙年间，枝蔓始尽。屈大均曰：“我粤忠义之士，一盛于宋，再盛于明，事虽不成，亦足以折强敌之气，而伸华夏之威……事不必成，功不必就，而已可传不朽矣！”[53]在这数十年的抗清斗争中，陈子壮、陈邦彦和张家玉等于丁亥年所发动的这次行动，规模甚巨，对岭南诗人志士影响最大，也深刻地影响了岭南文化的发展。

丁亥之役首义者为大均之师、恭尹之父陈邦彦。屈大均云：“公举义以丁亥二月，在粤诸公之先崎岖山海，激发俊雄。首攻广州，以挫虏锋，分狥州县，以疲虏力，虏由是不敢轻粤中士大夫。已而诸公义旗竞建，南海则陈文忠主其谋，东莞则张文烈奋其策。”“文烈战广州之东而不西，文忠战广州之西而不东。”“岭西一带，陆则恩平、阳春、新兴、东安，水则顺德、新会、新宁，诸道名豪，戈旌蜂起，劲兵三十余万，皆为公之所联络。水步连攻，正偏分击，使虏穷于奔命，凛然不敢西向。”[54]丁亥之役岭南士人殉国志士众多。屈大均曰：“自岩野陈公与文忠、文烈三路连兵，势同鼎足，于是，广之忠臣从之而起者，人人破产，在在扬戈，以与敌人争一旦之死命。盖从文忠而死者三十余人，从文烈而死者六十余人，从公而死者则此十有一人，皆大节皎然，有当于从容慷慨之二道者也。”[55]岭南死于丁亥之役者难以计数。

岭南士人的这次反清行动，虽被镇压，却有效地迟阻了清军征服华夏的过程，“桂林行殿，得以端拱无忧，比之张巡、许远遮蔽江淮，功诚相等”[56]。“至于提乌合之众，水步连攻，家自为军，人自为斗，使敌人詟服，首尾狼顾，喋血千里，救死不赡，而邕管之三宫得以无虑，则家玉之大有功于中兴也。”[57]“公（邦彦）如不死，则文烈能西，文忠能东，虏之为虏，存亡未可知也。虏所畏者，公与文忠、文烈耳。然皆以书生徒手奋呼，艰难发难，振中华之气，而伸君子之威，使虏精锋挫尽，首尾崩奔，救死扶伤，束身归命，中兴勋劳，盖莫有尚焉者！”公“与文忠、文烈并称。粤有三人，谁曰不宜？”[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