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通识(中华经典通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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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如何演义?

中国历史源远流长,而汉末三国可能是最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时期。大街上随便拦个人,即使三尺童子,也能蹦出诸如“说曹操,曹操到”“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门前耍大刀”“周郎妙计安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之类的三国话头。要说曹操、刘备、孙权、吕布、关羽、张飞、赵云、周瑜、诸葛亮是最为老百姓所熟悉的历史人物,恐怕一点也不为过。只是话说回来,如果细细盘问,大家所知所论的这些个三国人物、故事或者习语,恐怕很少得自史书的记述,大多数都来自小说、评书、戏曲、影视或者民间传说的演绎。

卢弼《三国志集解》书影

《三国志》,晋陈寿撰,刘宋裴松之注,“二十四史”之一,是有关三国历史最权威的史料。

倒也不是说史书上记载的就一定是历史事实,只是史书的文言表述一般来说,并不太容易为普通老百姓所接受罢了。实际上,即便是正经八百的史书《三国志》,在它的正文与注释中,原本就采录了数百种野史杂记,其中不少就是来自民间的传说,注释者裴松之往往会忍不住“发个弹幕”,说这件事比较可信,那件事太过荒唐,恐怕是胡说八道,大家伙儿可千万别听他的。当然,他批评他的,这些传说也并没有就此停留在史书上,而是一直在民间流传着,通过随意的抄录、口耳相传或者戏剧表演发挥它的余热。

唐代人追述隋炀帝时,每年遇三月三日上巳节,举行曲水大会,除了喝酒、赋诗等规定动作,也在水中放置一种木制的机械传动装置以供观赏,类似今天常常能见到的大型节日庆典活动中的游行花车;其中就有曹操在谯水中洗澡时斩杀蛟龙、刘备骑着的卢马飞越檀溪等传说故事。木头人偶随着水流,像真人一样自行动作,算是那个时代的高科技表演了。小孩子们对这些故事也很熟悉,还常常以张飞的无礼和邓艾的口吃为笑料。(李商隐《骄儿诗》)虽然我们不太清楚这个时代有没有什么长篇的三国故事,但人们偶尔记录下来的一句半句,好像还主要是名人轶事,没有出现什么爱憎分明的情况。

大目乾(犍)连冥间救母变文残卷

伯希和敦煌遗书

宋代的市民娱乐除了看戏,还流行听说书。

关于说书的起源,有不同的说法。一般来说,除了自古以来讲说故事与笑话的传统外,人们也把在唐代寺院中兴盛的变文讲唱看作说书的前身之一。敦煌遗书中保存下来的唐代变文故事里,虽然没有看到与三国有关的内容,但还是有不少讲唱历史故事的。比如讲项羽、刘邦楚汉争霸的《汉将王陵变》《捉季布传文》等,这后一篇在结束的时候还明确说“具说《汉书》修制了,莫道词人唱不真”,可以知道是讲唱艺人根据史书《汉书》的记载改编翻唱,差不多可以看作今天我们所说的历史演义的老祖宗了。

说书这个行当,在宋代发展出众多的门类,其中之一就是讲史,也就是演说历史故事。讲说三国故事的,称作“说三分”,很受市民的欢迎。南宋时人孟元老追忆宋徽宗时代的往日繁华,提到东京汴梁城(今河南开封)的瓦子勾栏(娱乐场所)里有着众多固定营业的说书艺人,各有各的擅场,其中,有一位名字叫霍四究的,就以“说三分”闻名于世。(《东京梦华录》)苏轼也听人提到过“说三分”的情况,说是街坊中有些淘气的熊孩子,家里边管教不住,看着都心累,往往就给上几个钱,让他们一起上瓦子去听“说三分”,省得到处闹腾,惹是生非。得亏说书艺人讲得精彩,孩子们也听得十分认真,小心情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而波动不已:听到说曹操失利,忍不住要欢呼雀跃,大鼓其掌;听到说刘备落败而逃,转而又唉声叹气,偷偷抹眼泪儿。(《东坡志林》)虽然我们并不清楚宋代说书艺人所讲的三国故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孩子们的真情流露让我们知道,那时候的说书已经对刘备很是同情了。

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的“撂地”说书场景

现存元代有关三国的戏剧大多描绘独立事件或者张飞、关羽等人的事迹,比如《虎牢关三英战吕布》《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之类,孙权、刘备、曹操三家的争斗只是剧情的背景。元代刊刻的《三国志平话》(同一部书的另一个刻本,书名叫作《三分事略》,这两个本子现在都收藏在日本),除共享了元代戏剧所热衷的“英雄无敌”之张飞传说外,一般认为也还是保留了一些宋元时代说书人底本的遗迹。而这部平话则是以刘备的事业线为故事的主轴,曹操、孙权等都只不过是顺带提到而已。大家耳熟能详的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最早也是在《三国志平话》和戏剧中出现的。这可能和说书的另一个门类有关,就是把说江湖故事(宋元时人称作“朴刀杆棒”)中英雄豪杰拜把子、义结金兰的桥段挪用了过来。但这可不光是刘关张拜把子,戏剧里面还把曹操凑在一起,成结义四兄弟了。在这方面,《三国志平话》还要走得更远一些,刘关张不是结义就完事了,哥儿几个还领着小喽啰们落草当山大王,往后才受了朝廷招安。当然,《三国志平话》这样写也是很理直气壮的。明代小说《水浒传》写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黑旋风李逵闹着要跟小乙哥燕青上东京去看花灯,两人乔装打扮了进城,手挽着手,一路开心地走,正听见瓦子里勾栏锣响,要开场说书了,李逵说什么也要凑热闹听书去。这说的就是三国故事,讲到关羽刮骨疗毒,一边下棋,一边让华佗动刀,李逵听了那叫一个激动,大叫:“这个正是好男子!”李逵最反对给朝廷干活,听到说招安就没好气,他心爱的英雄,要是能落个草,那还真是巴不得的事儿,做梦都得笑醒了。

《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哪个问世要更早一些,到现在为止谁也说不清,大可放在一边,不去管它。总之,这两部小说都是在明代中期以后才刊刻流行的。《三国演义》现存最早的刻本据说是明代嘉靖元年1522刊刻的,书的前面有一篇弘治七年1494金华人蒋大器写的序言,洋洋洒洒还挺长,除了一面贬低说书人讲得太俗,一面吹捧这本书够高雅之外,主要是告诉我们,这部书是一个叫罗贯中的人,根据陈寿《三国志》中的各篇传记,参考其他史书改编而成的。翻开书,我们也可以看到,书名是《三国志通俗演义》,署名则是“晋平阳侯陈寿史传,后学罗本贯中编次”,的的确确给人造成一种这部小说是罗贯中在陈寿《三国志》基础上编撰而成的印象。

元刻本《三国志平话》

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

关于罗贯中的生平,我们几乎一无所知,一般认为他是生活于元明之际,在杭州一带说书场谋生的下层文人(也叫“书会才人”);而现代学者也多已指出小说与史书差距非常大,即便非要举出某部史书是罗贯中编撰的依据,也轮不到《三国志》,而很可能是宋元时代流行的某种通俗历史读物。

当然,对于一般的读者来说,罗贯中是什么人,他所依据的资料究竟是什么都不重要,“热闹,闷时节好看”才是第一位的。书印出来后,很快就风靡开来,成为爆款,热销海内外,现存明代刻本超过三十种,许多是福建建阳的书商刊刻的,并且作为国际贸易的商品或者旅游纪念品,至今保存在欧、美、日等世界各地的图书馆之中。这些明代刻本大多在前面附有长长的“演职人员名单”和“角色简介”,看上去一板一眼,想要让人相信这小说没有胡编乱造。

涵芬楼、古典文学社等多次影印出版的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原书藏美国国会图书馆

广告吹得震天响,也带来一个问题,不少读者还真就把这个号称改编自史书的小说当成史书来读了。对此,清代著名的史学家章学诚就曾大为光火。他举例什么是好的小说,什么是不好的小说:像什么《列国志传》《东西汉演义》《说唐》还有《南北宋演义》之类,大都是讲说历史事实,他觉得还是不错的;像什么《西游记》《金瓶梅》之类,完全出自虚构,人人都知道那里面讲的事都是天马行空、子虚乌有,他觉得也无伤大雅;只有《三国演义》,他觉得最是可恶。为什么?因为《三国演义》在内容上是“七分实事,三分虚构”,很容易就让淳朴的读者搞不清楚哪个是历史事实,什么又是虚构想象,脑子里满满的都是浆糊,一团糟。他尤其生气的是,那个什么桃园结义,居然敢把君臣当作《水浒传》中啸聚山林的草寇一样,结拜为弟兄,真是大逆不道;那个什么诸葛亮,又是呼风唤雨,又是木牛流马,这不就是《水浒传》里的军师吴用嘛;那个什么张飞,好好的知礼义的张桓侯,就给写成黑旋风李逵了,要不得,要不得,不好,不好。他奉劝写小说的人,写历史就要完全按照历史事实来写,想虚构就不要掺和进历史去,千万不要学《三国演义》的样。(《丙辰札记》)对他来说,作为小说,《三国演义》不仅是不及格的,而且还是个反面典型。

章学诚生活在乾嘉时代,他读的《三国演义》是什么版本呢?也不能说他看不到明代刻本,但从他对蜀汉正统论的深恶痛绝,也可以猜想十有八九看的是毛宗岗评本。一般认为,清初毛纶、毛宗岗父子在明代书商包装出来的《李卓吾批评三国志》的基础上删改编订了一个新的版本。这个本子产生之后,很快就完成逆袭,成为最流行的一种。

毛宗岗是坚定的皇叔拥趸,除了对全书文字大动手术外,还“赤膊上阵”,给每一回都批示了详细意见,千方百计要给皇叔点赞。他还在全书的开头预先添加了一篇超长篇幅的《读三国志法》,打算让所有的读者在读小说前,都先去啃他的“袜子”。文章开篇第一句话就是“读《三国志》者,当知有正统、闰运、僭国之别”,强调要以蜀汉为正统,曹魏、孙吴都是僭越,司马晋更是闰出。

毛宗岗评本《第一才子书三国演义》开宗明义的《读三国志法》

我们承认毛宗岗确实有不少精彩的发言,可是读者也有权利不去看,尽管现今通行的整理本大多数采用的仍然是毛宗岗评本,使得今天的读者不得不面对毛宗岗的改写,好在一般都没有收录他这些额外的指导意见,还算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吧。当然,如果读着读着,感到小说中许多事情发生得莫名其妙,搞不清楚来龙去脉,那恐怕还是得退出毛宗岗评本,选择明代版本,重新开始。那个时候,就会发现明代人读的,原来是这样的《三国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