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春天(三岛由纪夫作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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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四五天,积了厚厚的一层。

第二天是一个明晃晃的晴天。

郁雄穿着长筒胶鞋去了学校。听完从上午八点五十分到十二点二十分的商法课,这一天的课程也就结束了。商法课不但上课时间早,而且教授讲的内容十分单调,郁雄通常上到一半就睡着了。要想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犯困的,只要看看自己写的笔记就清楚了。先是字迹开始凌乱,行间相互交错,最后写的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突然就戛然而止了。

此时郁雄通常会跟一个叫做宫内的秃顶的同级生借笔记。他和郁雄差六岁,今年已经二十八了,属于早秃,已经有了妻儿。这个同级生以一种居家过日子般的认真劲儿,事无巨细地记着笔记。

郁雄觉得此人应该是一个可以开怀畅谈的对象。事实上两人也有过交谈。因为说到早婚,宫内可是名副其实的过来人。

“克尔恺郭尔的《非此即彼》中,最开头有这么一段话,不过说起来,应该是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拉尔修对苏格拉底说过的一段话——‘结婚,你会后悔;不结婚,你也会后悔;结婚或者不结婚,两者你都会后悔!’(3)

郁雄想从宫内那里听到的可不是这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哲学式意见。他想听点更实际的。

“实际的?民法第三部里面都写了啊!法律是针对全体的,但人形形色色,什么样的都有,谁都没法给别人忠告。所以法律归根到底就是人类生活的全部。不过话说回来,结婚之前最好不要做那件事。但是像你们这样订婚期间比较长的情况,如果想做的话,可能最好还是做吧。反正迟早的事……但我还是想给你一句忠告——我是想做一名学者的,如果想好好读书,那就最好让你的老婆觉得你在那方面是一个精力很弱的男人哦!不要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虚荣心。首先,新婚当天如果做得太多,你老婆就会希望你可以那样持续一辈子。一旦你稍微疏远她,就会被说成冷酷无情。那样一来,就不能把充沛的精力投入到男人一生的事业当中了!”

这种忠告没什么新奇之处。几乎没有一个青年不被已婚者们灌输过这种没有可行性、连其本人都不能实行的忠告。

但无论如何,对于郁雄来说,宫内是一个很有趣的朋友。至于那些年纪完全相同的同辈朋友,郁雄总觉得他们身上缺了些什么。

……上午的校园,雪景格外耀眼,积雪反射出的光照亮了平时即使是白天也总显得昏暗的拱廊深处。时不时有白雪从挺拔的银杏树上掉落。

郁雄出了正门,与要去乘坐电车的宫内和两三个朋友告别之后,就走到了电车道对面。那些知道郁雄订了婚的人全都龇牙咧嘴地冲着他笑。

雪重堂那老旧的房屋屋檐上的雪和这家店的店名极不符合,一大早就被一些年轻人用手打掉了,所以并没有水滴滴落到进店客人的肩膀上。脏了的雪则被扫到人行道的两端,这使人行道显得又黑又湿。

郁雄每次走进这间书店都会觉得别扭得不行。在恋爱期间,这里算是敌方阵地,和百子见面要避人耳目,于是就选择去银座、日本桥等地,而现在,这里等于是自己亲戚家了,但感觉还是一样。不仅仅是百子,连和百子关系紧密的所有事物也都和自己亲近起来了。因为爱上一个女人,社会中的一部分或是某些群体就跟自己有了瓜葛,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首先,只要他脚刚迈进店门,随口说一声“你好”,店员就会以迎接少东家的态度来迎接他,并慌里慌张地跑去店里通报。

郁雄曾听百子说过:

“我们家的店员听说我要嫁给一个对面的T大的学生,都很高兴,四下里炫耀呢!”

而且,对于在市中心的山手线附近长大的他来说,这种古朴的商家的内部实在是太新鲜了。以一个店员的身份,看着来店里淘书的同学,就像是一人分饰二角,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了。

此时的百子正在苦恼,怕被知道两人关系的学生们取笑。有时她会帮忙看店,但不会专程跑到店外来迎接郁雄了。

“请往里走。”店员说道。郁雄在账房处脱了鞋。其实他可以从后门进去的,但他还是喜欢从正门进。

幽暗的房屋深处新建了一栋独立的楼房,二层就是百子的房间。

但此刻,在依然有积雪覆盖的庭院中,百子正和一只斯皮茨犬在玩耍。

“哎,哎!”

她穿着蓝色牛仔裤和长统胶鞋,一次次抱起斯皮茨犬,然后丢到雪地上。百子出奇地容易害羞,每次郁雄到访时,她几乎都会像这样先做一些别的事情,让他看上好一会儿,然后才会开口说话。

小狗显得很不耐烦,发出临死一般绝望的惨叫。小狗每被摔一次,就噗的一声,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小狗形状的坑。然后百子又把它抱起来,再扔到新的雪地上。于是院子里的雪地上就多了许多小狗形状大小的坑。斯皮茨好不容易才从百子的魔掌中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逃到栅门处,站到石阶上,却依旧兴奋地摇晃着它那蓬松的尾巴。

百子也气喘吁吁地看向挎着书包站立在走廊处的郁雄,胡乱地把头发往上一捋,笑了。她通红的脸在雪光的映照下泛出微微的红光,看起来十分的鲜艳。百子以略带嘲讽的语气问道:

“怎么样,我的样子看起来是不是很糟?今早铲雪了。”

“可院子看起来也没什么变化啊。”

“院子里有雪才更好玩嘛!”

百子一边孩子气地说着,一边走了上来。

“进屋去吧?”

嘴里说着,她的脚已经踏上了楼梯。

阳光洒满了二楼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很是晃眼。三面镜,小桌子,镶有郁雄照片的相框,衣柜……所有的一切都在说明这个女孩是如何在宠爱中成长的。

母亲端来了红茶。

“我妈的脚步声一下子就能听出来了吧?她上楼梯时特别地从容。”

木田夫人用旧时的方式亲切地和他寒暄:

“你这是要去学校吗?”

“不,今天的课已经结束了。”

“哟,就跟幼儿园一样哎。”

平常不开玩笑的人认真地开起玩笑来显得很滑稽,于是郁雄忍不住笑了。

母亲下楼后,郁雄在窗台上坐下,看着这条没有经历过战火的古老街道上那些正被皑皑白雪所覆盖的屋顶。有些屋顶上的雪只能盖住一半的黑瓦,眼看将将就要滑落下去。

百子侧斜着被牛仔裤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腿坐了下去,只在那裤脚的翻褶处露出了红艳艳的苏格兰花纹。百子把手指伸了进去,说道:

“好讨厌!雪都进到这里面去了。”

郁雄很自然地离开窗户,从后面抱住了百子那毛衣包裹着的胸,百子则后仰着脖子,两人开始日常问候式的接吻。


(1) 一种价格高昂、地点隐秘的日式餐厅。特点在于只提供包厢,并且大多数料亭只接待熟客。

(2) 在枝条上系上许多成茧形的球做成的挂件,是正月的吉祥物,用来祈祷蚕茧丰收。

(3) 译文引自京不特译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