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一
百子时常在想,自己对郁雄真是用情太深了。不过,也正是因为百子始终爱得执着,两人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而走到这一步并不意味着她就可以放松下来,从此可以节省一些感情了。
郁雄对她依旧温柔体贴,丝毫没有怠慢的迹象,但他显然要放松多了。比百子更放松。他的爱不再那么紧迫而猛烈,更多的是一种大气、沉稳的感觉。这种变化水到渠成,按说也令人欣喜,但在百子看来,这可不好说。
一月十五日成人节这天,两人终于订婚了。
能走到这一步相当不容易。如果浓缩成一部电影,那就是,在惊涛骇浪中折腾了一个半小时之后,男女主人公终于订了婚,故事迎来了圆满的大结局。
二人相识于去年春天。
郁雄是T大法学部的一个好学生,每天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上学。他可不是那种一放学就东游西荡、玩到很晚才回家的学生。当时人们总在感叹年轻一代的堕落,对社会上不断涌现穷凶极恶的青年罪犯一事忧心忡忡,对于这种风气,郁雄的态度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归根结底,所谓堕落,须得是有堕落才华的人才能搞出来的事情,自己压根儿就没有那方面的天分嘛!对此,他早有自知之明。
但他,宝部郁雄,可不是一个行事死板、不讲变通的法学专业的学生。他会跳舞,会打麻将,也会滑冰——总之,但凡别人会的东西他差不多都会那么一点。这并不是说他的意志力有多坚定,而是因为他一贯闲散,才没有沉溺于某一项活动中。
所以,在一个春光浪漫的日子里,当听朋友说学校门前旧书店老板的女儿是个大美人时,他也像其他年轻人一样,想着去看上一眼。仅此而已。
雪重堂书店。店名十分风雅,由这家店的上一辈(也就是百子的祖父)取自白居易的五言绝句《夜雪》:
已讶衾枕冷,
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
时闻折竹声。
仅凭这一点,便可想像到木田百子的家有多么古朴了。
在曾被大火焚烧过的大学校门前有一排房子,同样经受过大火洗礼的旧书店便位于其中。它至今仍保留着战前的模样,即使是在战争末期、空袭最密集的时候,店主也悠悠然地开张营业,战后的混乱时代也在淡定地售卖旧书。该大学的法学部、经济学部、文学部等学院研究室里的相关人员都是雪重堂书店的老主顾,店主和历届学部长也都是好朋友。过于尊敬学者也是雪重堂数代以来的近乎病态的一个老传统了。他们把算盘晾在一边,只等客人主动过来结账。百子的祖父也好,父亲也罢,他们一直觉得学者就像是天上的神仙,世间再没有比他们心灵更美的人种了。虽然实际上并非如此。
刚从女子学校毕业,百子就主动到店里帮忙——这是去年春天的事了。
用一个老词来形容百子,那就是“才色兼备”。和头脑不是很灵光的哥哥相比,对于店里正在销售的书的名字,她随时可以背出来。比如有客人问:
“川口的《日本法制史》下卷有吗?”
“啊,有法学丛书版的。”
“最好是新版的。”
“那就是菊波书店的修订版了,估计一周之内可以到货。”
大概就是这样的问答。
本乡一带新开了很多咖啡厅。为了招揽学生,有些店里请了一些清丽脱俗的女孩坐镇,但郁雄的朋友说了,无论是气质也好,美貌程度也罢,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没有一个比得上雪重堂的小姐的。
郁雄对此半信半疑。一提到旧书店,他的眼前出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在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散发着一股霉味的昏暗的小店深处,一个长得跟老狐狸一样的老人绷着脸坐在冷冷清清的店里,不时往鼻梁上端推一下眼镜。想象一下,就算那里坐着一位少女,也应该是一个面若冰霜、话中带刺、似乎肝火过盛的少女形象。
“哎,你就去吧,就算是被骗了也没关系啊,光逛不买也行,出趟门也没什么损失嘛!万一长得还不错呢……”
“那又怎么样?”
“……对了,买书还不如去卖书呢,那样更有得聊!对了,你有要卖的书吗?”
“我没什么书要卖。”
“你小子,真拿你没办法。”
学生们边说边走在通往正门的银杏大道上。这时春季新学期刚开始,银杏树刚冒出了嫩绿的新芽。由于早上刚下过雨,从安田讲堂通往正门的宽阔的柏油路上不时能看到小水洼。但如今水洼上倒映着的,也都是业已晴朗的天空中那柔软的春日浮云。
下午的课上完,天空依旧明亮。现在可是春天,穿着制服,挎着略有些磨损的书包,咯吱咯吱走出正门……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对这样一个午后心怀期许,内心有所躁动,是极其自然的。但此时上野的樱花已经凋谢,走出大门的他也就完全没有直奔池之端一带去赏花的疯狂想法了。
郁雄渐渐地对朋友说过的话有所期待了。
雪重堂的店面一到下午就已经有点暗了。靠里的地方还亮起了灯。
朋友迅速走了进去,郁雄却有点害羞,只是仔细地浏览堆放在店门处那些均价三十日元一本的廉价图书。
《花草栽培的秘籍》。
《交际舞读本》。
《心灵术的科学》……
这时从店里断断续续传来了朋友和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似乎是朋友想要高价卖出自己的书,而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情愿。
“那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至少给我二百日元吧!”
“你到别的店看看就知道了,上面都只写了一百五十日元的价签。”
“在你们家肯定能卖到二百五十日元!”
“真的不行啊,别难为我了。”
郁雄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吸引着往屋里走去。
一个穿着浅蓝色上衣的少女正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蓬松的长发垂到肩上,眼睛很大,显得水汪汪的,但绝非是被泪水所润湿。
“最少也得二百日元!”
“最多给你九十日元!”
两人都一口咬定,就是不松口。但当看到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着的郁雄时,少女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声。朋友也忍不住笑了。
“那就九十日元吧!”
他很大气地把书抛了过去。少女还是盯着郁雄,问道:
“你们俩……是串通好了的吧?”
郁雄一愣,脸一下涨得通红。
——这便是两人初次见面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