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耀(纳博科夫精选集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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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的母亲十分爱自己的儿子,这份爱是如此自私,如此炽烈,如此厚重,以至于让她有些心力交瘁。与丈夫分手后,她和儿子单独居住。到了星期天,马丁会去他们原来的公寓探望父亲,在那里长时间地摆弄手枪和匕首,而父亲则若无其事地径自阅读报纸,偶尔头也不抬地回答一句“是的,上子弹了”或者“是的,有毒”。遇到这种时候,索菲娅在家里就待不住了,她被一个荒唐的念头折磨着:她那懒惰的丈夫可别采取什么行动,把儿子留在他那里。马丁对父亲很亲热也很恭敬,尽可能少怪罪他,因为马丁认为,父亲被赶出家门是因为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好像是在一个夏日的傍晚,在他们的乡村庄园里,父亲对钢琴下了手,使得钢琴迸发出一声异常惊人的巨响,仿佛有人踩了它的尾巴,而第二天父亲就去了圣彼得堡,再也没有回来。恰好就在这一年,奥地利大公在一座土耳其式宫殿里被暗杀了。马丁清晰地想象出那座宫殿和会议室,想象着戴着羽饰帽子的大公持剑抵挡六名黑衣刺客的情景,后来他发现自己弄错了,还为此感到沮丧。砸琴键事件发生时,马丁并不在场:当时他正在隔壁房间里刷牙,牙膏泡沫很多,味道甜甜的,牙膏管上用英语写的话尤为引人注目:“我们改进不了牙膏,所以我们改进了软管。”确实,牙膏孔变成了一条横向的细缝,因此挤在牙刷上的牙膏不再像蠕虫,而是呈带状的了。

在丈夫的死讯传到雅尔塔的那一天,索菲娅回想起了自己与丈夫的最后一次谈话,包括其中所有的细节以及细微变化。丈夫坐在一张小藤桌旁,一直察看着揸开的短手指的指端。她对他说,他们无法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了,他们早已形同陌路,她准备带儿子离开这里,哪怕是明天走也行。丈夫懒洋洋地微笑着,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轻轻回答:你是对的,唉,是对的。他又说,自己会主动离开,在城里租一间独立公寓。他那轻轻的声音,显得和气的肥胖模样,尤其是那柄在他手上不停磨着软指甲的小锉刀,简直逼得她想发狂。当然,激烈的口角和痛哭流涕会让情况更糟,但他们俩在谈论分手时还能保持如此平静,这让她感到惊诧与可怕。后来他站起身,一边锉着指甲,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带着温和的微笑谈着未来分居生活的日常琐事(城里的四轮马车在此话题中扮演了一个可笑的角色)。在走过打开着的钢琴时,突然,他攥紧拳头,使尽浑身力气,无缘无故地砸了下去,空气中顿时迸发出一声惊人的巨响,仿佛一阵刺耳的嚎叫声冲进了刹那间敞开的大门。随后,他又用原先那种轻轻的声音继续说着中断了的话,在重新走过钢琴时,他小心翼翼地关上了琴盖。

马丁不怎么爱父亲,父亲的死之所以使他震惊,正是因为他没有好好爱过自己的父亲。此外,他无法摆脱一个念头:父亲是在羞耻中死去的。于是,马丁第一次明白,人生的道路是曲折的,现在第一个转折点已经过去了,在母亲把他从柏树林荫道叫到凉台上的那一刻,他的生活就已经改变了。母亲用奇怪的声音说:“我收到了济拉诺夫的来信。”接着母亲用英语继续说:“我要你变得勇敢起来,非常勇敢—这和你父亲有关——他不在人世了。”马丁的脸变得刷白,他茫然地笑了笑。后来他在沃龙佐夫公园里徘徊了很久,不时念叨着自己儿时给父亲起的充满稚气的绰号,竭力想象着—带着一种温暖而又不切实际的说服力想象着—父亲就在他的身边,在前面,在后面,在那棵雪松后,在那片草坡上,在近处,在远处,在所有的地方。

虽然不久前下过暴雨,但天气还是很热。绿头苍蝇在像上了漆一样发亮的欧楂树上方嗡嗡作响。一只凶狠的黑天鹅在池塘里漂游,不时摇晃着那仿佛染过色般的深红色鸟喙。花瓣从杏树上飘落,躺在湿漉漉的小径那黑乎乎的泥土上,白花花的,让人联想起姜饼中的杏仁。离巨大的黎巴嫩雪松不远,孤零零地长着一棵白桦,它的枝叶特别倾斜(像姑娘梳头时一样,让头发从一侧垂下,就这么停住不动了),只有白桦才有这种样子。一只带着斑马状条纹的凤蝶飞过,将尾部伸展开,然后又收起来。天空闪闪发亮,柏树投下道道阴影(这些树很老,树皮呈红褐色,小小的球果在枝叶间半隐半现),池塘宛如一片黑色的镜面,那只天鹅的周围漾起一圈圈波纹。在明艳的蓝天下,边缘起伏不平的佩特里山高高耸立,山腰上密布着形如卡拉库尔绵羊(1)的茂密松林—这一切充满了一种怡然舒畅却又令人痛苦的情怀。不知为什么,马丁觉得父亲就活跃在这些阴影和闪光之中。

“假如你不是十五岁,而是二十岁,”那天晚上索菲娅说,“假如你已经中学毕业,假如我已不在人世,那么你当然就可以去……我想你也有责任去……”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她想到了白卫军,想象着某座俄国南部的大草原和一群戴着哥萨克帽子的骑兵,竭力要在远处就从他们中间认出马丁。但是,感谢上帝,他就站在她身边,衬衫敞开着,剪着短发,皮肤被太阳晒成褐色,眼睛中闪烁着明亮的光泽。“然而,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返回圣彼得堡……”她像是在问他,这时一发炮弹落在某个不知名的车站里爆炸了,把火车头掀翻在地。“这一切总有一天都会结束。”过了片刻她又说,“同时我们应该想个什么主意。”

“我想去游泳。”马丁用安抚母亲的口气插话说,“尼基,丽达—大家都在那儿。”

“好吧,去吧,快去吧。”索菲娅说,“说到底,这场革命总有一天会过去,到时回想起来就会觉得怪怪的。你在克里米亚养得很好,怎么也得把雅尔塔的中学念完。你看,那面悬崖照亮以后很美,不是吗?”

那天夜里,母子两人都无法入眠,各自想着亲人去世的事。索菲娅尽量默默地想,也就是不啜泣、不叹息(儿子房间的门是半开的)。她又详尽回忆起了导致她与丈夫决裂的一切,想起了其间的枝枝节节,审视彼此相处的分分秒秒。她明确地意识到,那个时候她不得不这样做。但终究有些地方她也有错。毕竟假如他们不分开,他就不会这样孑然一身,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喘着气,孤独无助地死去,也许死前他还回忆着他们最后一年的幸福生活(那时的所谓幸福也不过是相对现在而言)和最后一次国外旅行,那次他们去了比亚里茨镇,在克鲁瓦—德—穆盖尔村作过短途旅行,还游览了巴约讷城(2)的小画廊。有一种力量令她深信不疑,与其说是像上帝,不如说是一个从未在世上露过面的人的房子,他的财产,他的温室和养蜂场,还有夜里在田野上偶然听到的他那遥远的声音。将这股力量唤作“上帝”会让她感到尴尬,就好像有些名叫彼得和伊万的人总会矫情地叫出自己的昵称“皮特”或“万尼亚”,而另一些人在滔滔不绝的对话中会无数次津津有味地叫出自己的名字和父称(3),更糟时还会叫出自己的绰号。这种力量与教会毫不相干,它不能赦免任何罪行,也不对任何罪孽施加惩罚。她不过就是有时会在一棵树边,在一朵云下,在一条狗面前,或是在直视天空时感到羞愧,因为像说好话一样,它同样会小心而虔诚地说坏话。现在,索菲娅想着令人不快、不讨人爱的丈夫和他的死亡,用她自童年起就牢记在心的祷文反复祈祷,实际上却鼓足全部力量—透过迷雾,透过巨大的空间,透过一切永恒莫名的东西—用两三段快乐的回忆为自己打气,以便日后能在葬礼上勇敢地亲吻丈夫的额头。

她从来不对马丁直接讲这方面的事情,但她总感觉到,透过她的声音和爱意,他们之间谈论的其他所有话语,都同样让马丁感受到了活在她心中的那份神性。马丁躺在隔壁房间里,故意打着鼾,免得母亲以为他没有睡。他也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也在试图理解父亲的死讯,并期望在黑暗的房间里捕捉到一丝死后的温情。他用心灵的全部力量来思念父亲,甚至还进行了一些试验,对自己说:如果现在地板上有一块木板发出吱嘎一声,或者有什么东西笃笃地被敲响,这就是说,他正在听我的动静并给我回应。马丁等待着敲击声响起,心里害怕起来。夜间闷热的空气让他备感难受,他能听见远处传来海涛声声,蚊子在耳边嗡嗡细鸣。或许,他会突然间十分清楚地看见父亲那张丰满的脸,他的夹鼻眼镜,剃了平头的浅色头发,鼻孔旁的一颗小肉瘤,还有那绕在领带结周围、由两条小金蛇构成的闪闪发亮的环扣。后来,等他终于入睡,他梦见自己正坐在教室里,手上还有一堆作业没做,丽达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挠着小腿,对他说:“格鲁吉亚人不吃冰淇淋。”


(1) Karakul,国际知名羔皮用绵羊品种,因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布哈拉市的一个羔皮贸易中心村镇卡拉库尔得名。

(2) 此三地均位于法国西南部,靠近伊比利亚半岛和布列塔尼半岛之间的比斯开湾,是著名的旅游观光区。

(3) 俄罗斯人的人名系统由名字、父称和姓氏三部分构成,对成年人一般在正式场合用全称(名字·父称·姓氏),在生活中则喜欢互用简称、小称或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