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古乐篇〔1〕

乐所由来者尚〔2〕也，必不可废。有节、有侈、有正、有淫矣，贤者以昌，不肖者以亡。

昔，古朱襄氏〔3〕之治天下也，多风而阳气畜积〔4〕，万物散解，果实不成，故士达〔5〕作为五弦之瑟，以来阴气，以定群生。

昔葛天氏〔6〕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7〕：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达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总禽兽之极》。

昔阴康氏〔8〕之始，阴多、滞伏而湛积〔9〕，阳道壅塞，不行其序，民气郁阏〔10〕而滞著，筋骨瑟缩〔11〕不达，故作为舞以宣导之。

昔黄帝令伶伦〔12〕作为律。伶伦自大夏〔13〕之西，乃之昆仑之阴〔14〕，取竹之嶰谷〔15〕，以生空窍厚薄钧者〔16〕，断两节间——其长三寸九分，而吹之，以为黄钟之宫〔17〕，曰“舍少”；次制十二筒，以之昆仑之下，听凤凰之鸣，以别十二律。其雄鸣为六，雌鸣亦六，以比黄钟之宫，适合——黄钟之宫，皆可以生之。故曰：黄钟之宫，律之本也。黄帝又命伶伦与荣援铸十二钟，以和五音，以诏英韶〔18〕，以仲春之月〔19〕乙卯之日，日在奎〔20〕，始奏之，命之曰《咸池》。

帝颛顼〔21〕生自若水〔22〕，实处空桑〔23〕，乃登为帝。惟天之合，正风〔24〕乃行，其音若熙熙凄凄锵锵〔25〕。帝颛顼好其音，乃令飞龙〔26〕作乐，效八风之音，命之曰《承云》，以祭上帝。乃令鱓〔27〕先为乐倡〔28〕。鱓乃偃寝〔29〕，以其尾鼓其腹，其音英英〔30〕。

帝喾〔31〕命咸黑作为声歌：《九招》《六列》《六英》；有倕〔32〕作为鼙、鼓、钟、磬、笙、管、壎〔33〕、篪、鞀〔34〕、椎、钟〔35〕，乃令人抃〔36〕，或鼓鼙，击钟、磬，吹笙，展管、篪；因令凤鸟天翟〔37〕舞之。帝喾大喜，乃以康帝德。

帝尧立，乃命质〔38〕为乐。质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作歌，乃以麋〔39〕冒缶而鼓之，乃拊石击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致舞百兽。瞽叟乃拌〔40〕五弦之瑟以为十五弦之瑟。命之曰《大章》，以祭上帝。

舜立，命延，乃拌瞽叟之所为瑟。益之八弦，以为二十三弦之瑟。帝舜乃令质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

禹立，勤劳天下，日夜不懈，通大川，决壅塞，凿龙门，降通漻水〔41〕以导河，疏三江五湖，注之东海，以利黔首〔42〕；于是命皋陶〔43〕作为《夏龠》九成，以昭〔44〕其功。

殷汤即位——夏为无道，暴虐万民，侵削诸侯，不用轨度，天下患之，汤于是率六州以讨桀之罪——功名大成，黔首安宁。汤乃命伊尹作为《大护》，歌《晨露》，修《九招》《六列》《六英》，以见其善。

周文王处岐〔45〕。诸侯去殷王受〔46〕而翼文王。散宜生〔47〕曰：“殷可伐也。”文王弗许。周公旦〔48〕乃作诗曰：“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49〕以绳〔50〕文王之德。武王即位，以六师伐殷。六师未至〔51〕，以锐兵克之于牧野〔52〕，归乃荐俘馘〔53〕于京太室〔54〕，乃命周公作为《大武》。成王立，殷民反，王命周公践伐〔55〕之；商人服象〔56〕，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乃为《三象》，以嘉其德。

故乐之所由来者尚矣，非独为一世之所造也！

【注释】

〔1〕吕氏春秋·古乐篇：选自《吕氏春秋·仲夏纪》。

〔2〕尚：久远。

〔3〕朱襄氏：古天子，或云即炎帝之别号。

〔4〕阳气畜（chù）积：意为天气亢燥、干旱；下文“阴气”则为润泽，雨水调匀。畜积，积聚，蕴结。

〔5〕士达：朱襄氏之臣。

〔6〕葛天氏：古帝名。

〔7〕阕（què）：乐曲一首为一阕。

〔8〕阴康氏：古帝名。

〔9〕湛积：凝聚、厚积。

〔10〕郁阏（è）：郁结阻塞。

〔11〕瑟缩：收敛、蜷缩。

〔12〕伶伦：传说中的黄帝时乐官。

〔13〕大夏：西方山名。

〔14〕阴：背面、北面。

〔15〕之：意同“于”。 嶰（xiè）谷：谷名，位于昆仑山之北。

〔16〕空（kǒnɡ）：同“孔”，空窍，指竹的空腔和腔壁。 钧：同“均”，平均、同等。

〔17〕黄钟之宫：黄钟律中的宫声。黄钟，古乐十二律的第一律，声调最洪大、响亮。宫，古代五声音阶中的阶名叫做宫、商、角、徵、羽。

〔18〕英韶：神名，解音律。

〔19〕仲春之月：二月。

〔20〕日在奎：日星在奎宿的时候。奎，古代天文学家把黄道（太阳和月亮所经天区）的恒星分成二十八个星座，称为二十八宿，奎宿即其中之一。旧说以为奎宿主文章、文运。

〔21〕颛（zhuān）顼（xū）：古帝名，五帝之一，相传为黄帝之孙，号高阳氏。

〔22〕若水：古水名，或云即今四川雅砻江。

〔23〕空桑：古地名，传说位于今山东或河南。

〔24〕正风：意谓八方之风，各得其正。

〔25〕熙熙凄凄锵锵：状声词。

〔26〕飞龙：鸟名，这里及下面的“令鱓先为乐倡”“令凤鸟天翟为舞”，可能都是把动物神话化了的传说。

〔27〕鱓（tuó）：爬行动物名，即“鼍”，又名鼍龙、猪婆龙。

〔28〕倡（chànɡ）：倡始，发起。

〔29〕偃寝：卧倒。

〔30〕英英：状声词，或以为状悠闲和谐之声。

〔31〕喾（kù）：古帝名，相传为黄帝后代，号高辛氏。

〔32〕有（yòu）：语助词，无义。 倕（chuí）：人名，传说为古代的巧工。

〔33〕壎（xūn）：古乐器，即埙。

〔34〕鞀（táo）：古乐器，即鼗。

〔35〕椎钟：义不详。疑当是乐器名而字有错讹。

〔36〕抃（biàn）：本意为拍击，此处引申泛指演奏乐器。

〔37〕天翟（dí）：鸟名，或云兽名。

〔38〕质：人名，或以为当作“夔”。夔，见前《尚书》注〔2〕。

〔39〕麋（mí）（luò）：麋鹿的皮。，生革。

〔40〕拌（pàn）：分开、剖割。或曰当音bàn （伴），于此意为扩大、增加。

〔41〕降（hónɡ）：通“洪”，大也。 漻（liáo）水：流水。

〔42〕黔首：庶民、平民。

〔43〕皋（ɡāo）陶（yáo）：传说舜之臣，也称咎繇，主掌刑狱之事。

〔44〕昭：显示、彰大。

〔45〕岐：岐山，位于今陕西境。相传周朝的先人曾建邑于此。

〔46〕殷王受：即殷纣王，商代的最后一个君主。

〔47〕散（sǎn）宜生：周初人，佐周武王伐纣灭商。

〔48〕周公旦：周武王之弟，姓姬、名旦，习称为周公。

〔49〕“文王在上”四句：《诗·大雅·文王》诗句。於，语首助词，表赞叹口气。

〔50〕绳：赞誉、表扬。

〔51〕未至：意为尚未到达殷的都城。

〔52〕牧野：地名，在今河南淇县南。

〔53〕荐：进献。 俘：俘虏。 馘（ɡuó）：古代战争中割取敌人的左耳以计口叫做“馘”，引申即用以指所割的左耳。

〔54〕京太室：周王朝的祖庙。京，国都，即指周朝。太室，太庙（天子祖庙）的中室。

〔55〕践（jiǎn）伐：翦除、征伐。践，同“翦”。

〔56〕服象：使用大象。

【简析】

《吕氏春秋》又名《吕览》，为战国末年秦国吕不韦招集幕客所编。其中《仲夏纪第五》是专门论乐的篇章，介绍“大乐”“侈乐”“适音”“古乐”等，是研究先秦艺术美学的重要资料。《古乐篇》对艺术的起源作了解释，指出乐的来由久远，不只是一个世代所制成的。文章认为艺术的产生同人对自然现象的感受有关，人们的艺术活动也是人的情绪的一种表现。文章中对“葛天氏之乐”的记载，使后人对上古乐舞的风貌有了生动的印象。

由于《吕氏春秋》俗本流传各异，多有舛讹，故正文在这些地方参照《吕氏春秋汇校》等书，择善而从，未一一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