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论
（节录）
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而人之道〔2〕、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是矣。故人不能不乐，乐则不能无形；形而不为道，则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3〕之声以道之，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4〕，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諰〔5〕，使其曲直〔6〕、繁省〔7〕、廉肉〔8〕、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气无由得接焉。是先王立乐之方也。而墨子非之〔9〕，奈何？！
故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乡里族长〔10〕之中，长少同听之，则莫不和顺。故乐者，审一以定和者也〔11〕，比物以饰节者也〔12〕，合奏以成文者也〔13〕；足以率一道〔14〕，足以治万变。是先王立乐之术也。而墨子非之，奈何？！
故听其《雅》《颂》之声，而志意得广焉；执其干戚，习其俯、仰、屈、伸，而容貌得庄焉；行其缀兆〔15〕，要〔16〕其节奏，而行列得正焉，进退得齐焉。故乐者，出所以征诛也，入所以揖让〔17〕也。征诛揖让，其义一也：出所以征诛，则莫不听从；入所以揖让，则莫不从服。故乐者，天下之大齐也〔18〕，中和之纪也〔19〕，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是先王立乐之术也。而墨子非之，奈何？！
且乐者，先王之所以饰喜也；军旅鈇钺〔20〕者，先王之所以饰怒也。先王喜怒皆得其齐〔21〕焉，是故喜而天下和之，怒而暴乱畏之。先王之道，礼乐正其盛者也〔22〕。而墨子非之。故曰：墨子之于道也，犹瞽〔23〕之于白、黑也，犹聋之于清、浊也，犹欲之楚而北求之也〔24〕。
夫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谨为之文。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25〕。乐肃庄则民齐而不乱〔26〕。民和齐则兵劲城固，敌国不敢婴〔27〕也。如是，则百姓莫不安其处，乐其乡，以至足其上矣〔28〕。然后，名声于是白〔29〕，光辉于是大，四海之民莫不愿得以为师〔30〕，是王者之始也。
乐姚冶以险〔31〕，则民流僈〔32〕鄙贱矣。流僈则乱，鄙贱则争。乱、争则兵弱城犯〔33〕，敌国危〔34〕之。如是，则百姓不安其处，不乐其乡，不足其上矣。故礼乐废而邪音起者，危、削〔35〕、侮辱之本也。故先王贵礼乐而贱邪音。其在“序官”〔36〕也，曰：“修宪命〔37〕，审诗商〔38〕，禁淫声，以时顺修〔39〕，使夷、俗邪音不敢乱雅〔40〕，太师之事也。”
墨子曰：乐者，圣人之所非也，而儒者为之，过也。君子以为不然。
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41〕。故先王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
夫民有好恶之情，而无喜怒之应〔42〕，则乱。先王恶其乱也，故修其行，正其乐，而天下顺焉。故齐衰之服〔43〕，哭泣之声，使人之心悲；带甲婴䩜〔44〕，歌于行伍，使人之心伤；姚冶之容，郑卫之音，使人之心淫；绅端章甫〔45〕，舞《韶》歌《武》〔46〕，使人之心庄。故君子耳不听淫声，目不视女色，口不出恶言。此三者，君子慎之。
……
且乐也者，和〔47〕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合同〔48〕，礼别异，礼乐之统〔49〕，管〔50〕乎人心矣！
穷本极变，乐之情也；著诚去伪，礼之经也；墨子非之，几遇刑也〔51〕；明王已没〔52〕，莫之正也；愚者学之，危其身也；君子明乐，乃其德也〔53〕；乱世恶善，不此听也；於乎哀哉〔54〕，不得成也；弟子勉学，无所营〔55〕也。
声乐之象〔56〕：鼓大丽〔57〕；钟统实〔58〕；磬廉制〔59〕；竽、笙肃和〔60〕；筦、籥发猛〔61〕；埙、篪翁博〔62〕；瑟易良〔63〕；琴妇好〔64〕；歌清尽〔65〕；舞意天道兼〔66〕。鼓，其乐之君邪〔67〕！故鼓似天；钟似地；磐似水；竽、笙、箫、和〔68〕、筦、篪似星辰日月；鞉、柷、拊、鞷、椌、楬〔69〕，似万物。
曷以知舞之意？曰：目不自见，耳不自闻也；然而治俯、仰、诎、信〔70〕、进、退、迟、速莫不廉制，尽筋骨之力以要钟、鼓俯会之节，而靡有悖逆者〔71〕。众积意䜄䜄乎〔72〕！
【注释】
〔1〕荀况：约生于公元前 313 年，卒于前 238 年，赵人，又称荀卿或孙卿，战国时儒家中不同于孟轲的另一学派的代表人。著有《荀子》，今存三十二篇。本篇系《荀子》第二十篇。
〔2〕人之道：做人的事理、方法。
〔3〕《雅》《颂》：《诗经》中的两种类别，大体是用于郊庙朝会的正乐。
〔4〕乐而不流：快乐而不至于放纵。
〔5〕辨而不諰（xǐ）：辞意通达而不涉于邪佞。諰，当作“偲”（sī），意为邪佞。
〔6〕曲直：指乐舞发展中的曲折回旋或平直。
〔7〕繁省：指乐舞表现的复杂或简单。
〔8〕廉肉：指乐舞的具有棱角或丰满圆润。廉，廉隅，棱角。肉，肥满。
〔9〕而墨子非之：指《墨子·非乐》等中的议论。
〔10〕族长：百家为族，二百五十家为长。或以为即指族党、聚居的同族亲属。
〔11〕审一以定和者也：审定音律以求得乐调的谐和。一，指音律。
〔12〕比物以饰节者也：合用各种乐器来表现节奏的变化。饰，装饰，引申为表现、标志。
〔13〕合奏以成文者也：各种声音同时演奏以构成乐曲。
〔14〕率一道：统率大道。
〔15〕缀兆：乐舞的位置、行列。
〔16〕要（yāo）：会合。
〔17〕揖让：原意是说宾主相见的礼仪；与武功的“征诛”相对而言，则指文德、文治。
〔18〕天下之大齐也：天下的共同规范。
〔19〕中和之纪也：中正和平的社会纲纪。
〔20〕鈇钺（fū yuè）：古兵器，习用于施行斩刑。
〔21〕得其齐：得其中正，得到恰当的表现。
〔22〕礼乐正其盛者也：礼、乐正是先王之道的集中表现。
〔23〕瞽（ɡǔ）：目盲。
〔24〕欲之楚而北求之也：想到楚国去而向北面走。楚国位于南方的长江中游，故云。之，往、去。
〔25〕和而不流：和睦而不散漫。
〔26〕齐而不乱：整齐统一而不凌乱。
〔27〕婴：同“撄”，侵犯。
〔28〕足其上矣：满足于他们的统治者。
〔29〕白：彰明、光大。
〔30〕师：官长、君长。
〔31〕姚冶以险：妖艳轻佻而且邪恶。姚冶，妖艳。
〔32〕流僈（màn）：散漫放荡。
〔33〕城犯：犯，前人校说多以为是“脃”的坏字。脃，通“脆”，易于破碎。
〔34〕危：危害、加害于。下文“危削”之危则为危险，危亡。
〔35〕削：削弱、衰削。
〔36〕序官：当是《荀子》中一篇的篇名（王先谦说）。以下引文，今见于《荀子·王制》。
〔37〕宪命：法令、宪法。
〔38〕审诗商：审辨诗歌乐章。商、章古字通。又，原作“审诛赏”，据王引之说改。
〔39〕顺修：修订整理。
〔40〕夷、俗邪音：异族和民间的音乐。夷，古代对中原以外各族的蔑称。 乱雅：扰乱、破坏雅乐。
〔41〕其移风易俗：《汉书·礼乐志》“俗”下有“易”字。
〔42〕无喜怒之应：不使之在喜、怒上作出反应。
〔43〕齐（zī）衰（cuī）之服：丧服、孝服。
〔44〕婴：戴。䩜（zhòu）：同“胄”，军盔。
〔45〕绅端章甫：都是古代贵族穿用的服饰。绅，束在腰间的带子；端，朝服；章甫，冠名。
〔46〕韶：传说舜所作的乐舞名。 武：即《大武》，周武王时制作的乐舞。
〔47〕和：协合、协调。
〔48〕乐合同：乐舞表现事物的协同方面。
〔49〕统：准则、道理。
〔50〕管：包统、贯通。
〔51〕几（jī）遇刑也：几乎要触犯刑律、犯罪了。
〔52〕明王：贤圣之君。 没：同“殁”。
〔53〕乃其德也：或以为当作“乃斯听也”。
〔54〕於（wū）乎哀哉：表示极为伤感的叹词。於乎，与“呜呼”同。
〔55〕营：惑乱，通“荧”。
〔56〕声乐之象：乐声的形象。
〔57〕鼓大丽：鼓声宏大壮丽。
〔58〕钟统实：钟声厚满充实。统，当作“充”。
〔59〕磬廉制：磬声具棱角、有节制。
〔60〕竽笙肃和：笙、竽之声肃穆协和。肃，原作“箫”，从王引之说改。
〔61〕筦（ɡuǎn）籥（yuè）发猛：筦、籥之音发扬兴奋。
〔62〕埙（xūn）篪（chí）翁博：埙、篪，古代吹奏乐器名。翁博，义不详；或云犹“滃（wěnɡ）渤”，雾出貌。
〔63〕瑟易良：瑟声平易中和。
〔64〕琴妇好：琴声柔婉。
〔65〕歌清尽：歌声清润尽致。
〔66〕舞意天道兼：舞的意思与“天道”符合。兼，同合。
〔67〕鼓其乐之君邪（yé）：鼓是乐的领袖、统率。邪，语气助词，表疑问、反诘等。
〔68〕和：古代乐器名。或以为“箫和”二字系衍文。
〔69〕鞉（táo）、柷（zhù）、拊、鞷（ɡé）、椌（qiānɡ）、楬（qià）：均系古代乐器名。
〔70〕诎信（qū shēn）：意同“屈伸”。
〔71〕靡（mǐ）：无、没有。 悖（bèi）逆：违反、逆乱。
〔72〕众积意䜄（chí）䜄乎：䜄，意为恳切、谆谆。按：此句颇难确解，或释为：“这不是大家对它十分熟练的结果吗？”（吉联抗说）可供参考。
【简析】
荀子的礼乐思想，与孔子的思想一脉相承。《乐论》的观点与《乐记》是一致的，其中的一些内容连表述语言都相重合。究竟《乐记》在先，抑或《乐论》在先，学术界有不同的看法。
荀子的艺术观，是在对墨子的“非乐”思想的批判中展开阐述的。墨子虽也承认美和艺术能给人以美感，但他从“尚用”“尚质”的角度出发，以为音乐艺术的享受，“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从而以为“为乐非也”，“将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在乐之为物，将不可不禁而止也”。墨子的这种“非乐”主张，就其反对统治者的奢侈享乐而言，是值得肯定的；但它绝对否定一切艺术活动，则显然是片面的。荀子《乐论》认为“乐”有特殊的社会作用。“乐”与“礼”相辅相成，“乐合同，礼别异”，以此共同构成一个和谐的社会组织。“乐”通过人的情感起“合同”的效用。荀子一则肯定了娱乐欲望是“人情之所不免”，另则主张以道制欲。他认为艺术活动正起了这样的作用：既满足了人的情感欲望，同时又引导和规范了人的情感欲望，使人的情感生活伦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