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修常读《白沙集》
《燕诒录》是蒙泉先生传世的诗文集、代表作,其中卷之一《忆言上》中称“先生”者,即陈献章。蒙泉在《与南屏管子行》书信中,自述案头常摆两种书:《传习录》与白沙先生的书;另外结合《燕诒录·忆言》中“已上观白沙先生集附所见”一语,可知蒙泉称陈献章为“先生”。陈献章,字公甫,号石斋,别号碧玉老人、玉台居士、江门渔父、南海樵夫、黄云老人等,因曾在白沙村居住,人称白沙先生,世称为陈白沙。白沙先生出生于广东新会都会村,在十岁时随祖父迁居白沙村。二十岁考中秀才,同年乡试考中第九名举人。景泰二年(1451)会试落第后,陈白沙拜江西吴与弼为师,半年而归,读书静坐,十年间不出户,终于悟道。成化二年(1466)复游太学,入京至国子监。成化十九年,授翰林检讨,乞终养归。其著作被汇编为《白沙子全集》。
在读白沙先生书的过程中,孙蒙泉探讨了一些有关良知学的重要命题,如“已形、未形”与“实、虚”。白沙先生认为,动是“已形”之实,虚是“未形”之本,而“致虚之,所以立本也”。蒙泉则提出“此心无倚之谓虚”的观点,即所谓“虚”并非在于“已形、未形”,而在于“心无倚”,这种“心无倚”的状态包括“动而已形”时的“应而无作、过而不留”,这还是“虚”,不是“实”。因此,不能以动静为虚实。
作为本体存在的静而未形之“虚”,其实流行不息,也具备“实”的特点,以此为“主”,以此为“实”,就是“致虚”。此“致虚”的功夫就是“戒惧”,即《中庸》“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即是“无欲”,而非“闲虚”。虚是心之本体,而致虚离不开“慎独”功夫,这其实也是很难的。周子(周敦颐)以“无欲”为静,无欲静之念想,才是真正的静。因为心体本虚,如蒙泉所言“此心无倚之谓虚”,此心中正无倚,包括无倚于“欲静”之念,只是本自生生而已;“欲”静的念头不是不好,但有时之所以“欲静”,是因为“厌动”,此“欲”此“厌”都是心不得其正,故不能真得心静。
在修心功夫方面,蒙泉主张不分动静。周子有“主静”之说,蒙泉指出其乃“贯乎动静”,即“心”贯动静,心体功夫不分动静。阳明曰“动静者,时也”,有时是动,有时是静。白沙主张“主于静,以观动之所本;察于用,以观体之所存”,蒙泉指出其言中的“主”与“察”应是“一”,即“主于静”时必有“察于用”,察即是主。功夫即本体,本体即功夫,不论动、静,本体功夫不曾间断。周子“主静”说对于心性修养功夫来说确实极为重要。阳明曾教人静坐入门,但此静坐功夫有可能落入佛家之“寂灭”;而他又提出“知行合一”,以至“致良知”。在此思想发展过程中,“静”的意义是有一个变化的。如何克服如佛家“静坐”落入“寂灭”?这需要一个“体悟本心”的方向,即以“明德”“亲民”“至善”为体,以良知为本体。因此,主静的目的、方向是“实”,是“善”,而不是“虚灭”。
对白沙思想的肯定、发挥方面,蒙泉指出人心本体不得添一物,不为功业起念,否则便有累于心。圣贤为天下,因视天下为一身,不能自已;而圣贤所成就的功业,人以为不可及,其实只是全体此心,所以《论语》里面两次提到“尧舜其犹病诸”,《孟子》里面提到“文王视民如伤”,并非其治理天下的功业不伟大,而是因为圣贤不停地全、大其心体。如何看待功业问题,这是心学中的一个重要问题。阳明从小立志为圣贤,且不以科举落榜动心,最终又成就不朽功业。其原因在于他在功业追求方面的愈挫愈勇,让内心不断强大;心体不为外在功业成败而动念、耗神,便不为之所累,乃可精进不已,止于至善。
陈白沙的修心学诀是“以自然为宗,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蒙泉对此非常认同,并指出其求端用力,要结合《孟子》所言“智”作为“始条理者”,譬如巧;而“圣”是“终条理者”,譬如力。以射箭为例,掌握了一定技巧,从此入手努力学习,不是很远距离的靶子是可以射中的;但如果是百步之外,或更远距离,能否射中靶就不仅要求“巧”而且对“力”的要求也较高。力的大小,又是因人而异的。因此,蒙泉言下之意,白沙“自然、忘己、无欲”之心诀,也是要求才力颇佳者的。初学者一开始就以“自然、忘己、无欲”自期,未必有用力、得力处。又如关于“铢视轩冕,尘视金玉”,蒙泉指出:“夫视之如铢、如尘,己无所动于中,此犹可勉而至也。至于忘则化矣,化不可为,只论有此理。学者须从有诸己上敦笃将去,勿先有此获心,徒为想象,反担阁了。”(《燕诒录》卷一《忆言上》)在这个问题上,他认为白沙先生所论“忘己、无欲”之至高境界对学者而言,太难于入手和达成。
蒙泉指出,心之本体的“自然”就是不虑而知的“良知”、不学而能的“良能”,就是好善恶恶的“诚意”。这样的心之本体在没有私我之欲的情况下处于“自然”状态,是下功夫的宗旨、依归。有了私我之欲,为满足它,就会任私智作聪明,而这种“私欲”“私智”以“有我”为根源,如本可“不虑不学”而有良知良能,“有我”则变成“我虑我学”后求我知我能,如此便已经不是顺其“自然”,即不是顺其良知良能。在此情况下,需要“克己”“忘己”,即去除“私我”对心体自然的干扰、强求,这是须下“大”功夫处!功夫做到极致,也就是去除所有不合乎自然心体的“私我之欲”,就达到“无欲”的至高境界。
尧舜圣人之学在于“执中”二字。“允执厥中”的“中”,即是“人心之理”,故“执中”便是“执人心之理”;“用中”即“用人心之理”。心外无理,故执中、用中两者无非“尽心”之事;这是吾心之“全体大用”。人又是“天地之心”,上下与天地同流。如此才可谓“明道”“行道”,才可谓之真儒。得其心则“乐”不远,关键在于“察几”。白沙先生云:“仲尼饮水曲肱,颜子箪瓢陋巷,不改其乐。将求之曲肱饮水耶?求之陋巷耶?抑无俟于曲肱陋巷,而自有其乐耶?”又曰:“得其心,乐不远矣!”而阳明曰:“乐者心之本体也。”蒙泉指出:“诚察于动静有无之间而致精之,使行无不慊,安得不乐?”(《燕诒录》卷一《忆言上》)其“动静有无之间”即为“几”。白沙所谓“得其心”,其要在于“察几”。可知蒙泉后来所自创的“良知与几”理论体系,也与其对陈白沙思想的研究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