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报到之前,穆亦明对部队的认识几乎为零,只是在大一时军训过十几天,印象中的部队就是电视里每天摸爬滚打搞训练,对于空军更是一无所知,对于自己将要干什么、能干什么也是一无所知。他就像黛玉进贾府一样,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吉普车走在机场平行公路上,快到跑道尽头时,左拐驶出武警把守的一道铁门,没多远就来到机务大队营区,车停在一栋三层楼前,亦明下车取完行李,转身发现一位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站在他面前,笑着对他说:“欢迎欢迎,你是新干部吧。”
“是的,我叫穆亦明,分到二中队的。”亦明打量着面前这位穿着一身蓝布服的人,上衣有两个兜,其中一个兜鼓鼓的好像装着个小本,边上还插着一支钢笔,两只袖子随意地翻卷着。“您怎么称呼?”亦明问道。
“我叫蒋爱军,叫我蒋班长吧。今天飞行,都进场了。指导员打电话让我接你。把东西放值班室,先去吃饭吧。”蒋班长其实是一名老干部,这是后来亦明在一次团军人大会上知道的,参会所有人身着军装,他发现蒋班长肩上扛的竟然是“两毛二”中校。
亦明在部队的第一个晚上是在失眠中度过的。因为被装还未发放,暂时住在二中队对面大队部的三楼宿舍,这里是给工厂来的师傅临时住的房间。晚上天气更加闷热,窗外高大的假槟榔静静地站成一排,外面没有一丝风,空气好像被凝固住,纱窗外面趴着一些飞蛾、甲虫,其中一只甲虫想要钻进来,用力撞击纱网,发出阵阵响声。他在床上翻过来转过去,平躺、侧身、趴着,变换各种姿势都无法安静地入睡。头顶的吊扇已开到最大,吹下来的却是热风,身下的草凉席被汗水洇湿一大片,耳朵里总是能听到各种声响,前半夜是民航飞机起飞时的“嗡嗡”声,后半夜是吊扇“咔嗒”声,并时不时传来蟋蟀的鸣叫,好像蟋蟀就住在床底下。都说心静自然凉。但在这样一个闷热的房间里,他的心哪能静得下来,一夜无眠。
来到一个陌生环境,最重要的是如何尽快适应融入。二中队吹哨集合,准备开饭。亦明身着便装站在队尾,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饭前一支歌,唱的歌他基本不会,只能当东郭先生滥竽充一下数,动一动嘴蒙混过去。在饭堂吃饭他感觉和宿舍一样热,边吃边流汗,吃完一顿饭,能流一斤汗。从饭堂出来像蒸过桑拿一样,衣服全都湿透。对于南方的这种湿热天气,他刚来极不适应,身上总是黏糊糊、湿漉漉的,经常要做的动作就是擦汗,这回终于知道“在南方每天要洗三次澡”的原因。
亦明和中队官兵聊天时得知,中队已经有四年没分来过地方大学生干部,前些年来的地方大学生干部现在一个也不在机务大队,有的去了机关,有的考研上学走了,还有的当年就打报告复员回地方。他能觉察出大家看自己时那种惊异奇怪的眼神,像拍X光片一样从头打量到脚,仿佛在欣赏一种区别于人类的无毛两足动物,他们总会问一些亦明很难回答的问题:“你怎么想到来部队?”“是被骗过来的吗?”“是觉得部队好玩,来体验生活的吗?”“你那个大学也不错啊?本科毕业不是挺好找工作吗?”基层官兵心直口快、有一说一,问题虽有些刺耳,但无丝毫恶意,没等亦明回答,他们就说出自己心中的答案。
这两天,从团里的干事到大队教导员、中队指导员,与亦明谈话时都问过同一个问题:“愿不愿干?”他能强烈感受到大家对于他这种地方大学生干部的普遍看法,就是质疑大于肯定,轻视胜过期许。特招生相比军校生、部队生,的确没有优势可言,少了军校、部队的历练,从地方大学生直接下部队当干部,往往多了点书生秀气,少了些阳刚霸气,行事作风、思维习惯都需要一个转化过程。
亦明这两天的所见所闻所了解到的部队情况,与想象中的差距蛮大的。他确实有点后悔,有些失望,但他忘不了家人的殷切期望,忘不了他们在车站送行时的叮咛嘱托。现在才来几天,就想打退堂鼓,说出去很丢人。既来之,则安之。坚持下去,走着瞧。既然当初是自己选择的路,那就坚定地走下去。他的心中有两种不同的声音在激烈地交锋辩论。
中午他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家人都很高兴。下午起床后,蒋班长组织新兵新干部十几个人劳动,去鱼塘边的菜地拔草。他们穿的衣服有三种,蒋班长仍是蓝布工作服,亦明还是便装,其他人都是蓝色短袖军装,从他们蓝牌、一拐的军衔上能分辨出新兵新干部来。菜地共有6垄,每个中队两垄,二中队的菜地里红红绿绿,一片生机盎然,种的有花生、辣椒、苦麦菜,大家蹲成一排拔草,杂草混杂在菜叶之间,长得格外茂盛。
“蒋班长,中队就种这点菜,够吃吗?”一个长得白净的列兵问道。
“这些菜哪是为吃啊,主要是上面有要求,就是应付检查的。”蒋班长笑着解释,“你们刚下来,先不进场,指导员交代,这几天让我带着你们把营区卫生搞一下。弄完菜地还有卫生区的杂草、家属区后面小路上的杂草、后面的垃圾堆……”
“啊,这么多。”没等老蒋说完,大家唉声叹气,呼喊一片。
拔完杂草,用铁锨把菜地四个边斜着削铲拍平,有棱有角,看着成一条直线。大家坐在鱼塘边的榕树下休息,一名新兵去门口小店买了几瓶饮料,用塑料袋提着,依次递给大家,顺手把一瓶芬达递给亦明,亦明见状赶紧从兜里掏出三块钱塞到新兵手里,大家都惊奇地看着这一幕,新兵也愣了一下,连忙说:“不用了。”来回推辞中,老蒋看不下去了,不耐烦道:“给你就拿着吧。”最终,新兵把他的钱收下了。在部队,你请我喝水,一来二回次数多着呢,今天你请,明天他请,轮流坐庄,不存在别人请你喝水,你就赶紧付钱的情况。但在亦明的观念里,一个不熟悉的人给自己买水,当然要给钱,不给钱是不行的。当时的亦明,心里还没有“战友”这个概念。讲到这,当时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是亦明后来听说的。当时他们拔草时,中队的同志路过看到亦明穿着一身便装拔草,开始以为是抓的小偷,被罚拔草,后来又看到他戴着眼镜,就觉得肯定不是小偷,应该是自己人。
这里地处南方,但早餐都会有馒头、包子、面条等面食,每次炊事员把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笼屉端出来,没等放到桌子上,里面的馒头、肉卷就被大家一抢而光,下手早的人盆满钵满,馒头摞成山,下手晚的人只能空碗而归。等到吃完早饭,路过门口的泔水桶时,常会看到上面飘着一层白花花的馒头。中晚餐通常会有水果。亦明这桌七个人都是刚分下来的新干部,每桌四个菜,吃到一半菜就被大家扫光。旁边中队干部那桌五个人,也是同样的菜,量通常都会多些,经常有剩余。没吃饱的人只能等领导吃完走后继续填饱肚子。
晚饭后亦明与同是地方大学生干部的覃自强、易小龙聊天,覃在一中队、易在三中队,他俩比亦明早一天来报到,今年机务大队就分下他们三个特招生。三人在一起相互说着这几天在部队的情况,种种的不满、理想与现实的落差,都一股脑地数落出来,相同的背景、相似的遭遇往往能产生最多的共鸣。三人沿着机场平行公路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要说的话差不多都说完了,三人心情也好了很多。所谓不吐不快,抱怨有时也是一种不错的解压方式。相比他俩,亦明发现这两天他是最轻松的,易在炊事班帮厨,覃已经跟着进场,可能是和中队没住在一起的原因,这几天二中队点名,集体活动他都没参加,除了三顿饭,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宿舍,听听歌看看书,打发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