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秘议留种
从平先生家里出来,已近晌午。此处离包府坑不远,那里有一家黄家包子店,几个人盘算着去那里吃包子。刚出门,董老二就说,想给他闺女买几尺绸缎做衣裳,来时他在路边看见了一个绸缎庄。胡老七也想裁几尺给他老娘做褂子,要随风摆动的那种绸子。快中秋节了,回去给老娘添件新衣裳。胡老七对老娘很惦记,村里人都夸他是个孝子。万掌柜不关心这种琐事,他就喜欢玩,听了董老二、胡老七的话,也不答话,独自走在前边,用一只手按住腰间的宝贝,大步向那绸缎庄走去。
忽然,从绸缎庄跑出来几个背枪的,后边追出来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儿,只听老头儿喊着:“抢劫呀,抢劫呀,土匪抢劫呀……”前面背枪的几个也不回头,腋下夹着几匹绸缎,只顾往前跑。
刚才听了平先生的大徒弟的一番教导,万掌柜攒了一肚子江湖侠气,大叫一声就要拔枪去追,口中还说着:“这不是没有王法了?俺万爷的家伙什儿也不是吃素的,我这回也叫它开开荤!”说着就要追过去。
这时,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队当兵的,持着枪在后面追,大声喊着:“站住!你们是不要命了吗!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说着向前猛追,跑在最前边的头儿还朝天放了一枪。那群抢劫的哪里敢站住,跑得更快了。
这可把万掌柜吓住了,他急忙把他的宝贝藏好,要是叫这帮人看见,那是要被当成土匪就地正法的。他们会说,好人谁会大白天别一盒子在腰里,别盒子的一定不是好人。他这才突然明白,他当不了天下第一的。别说正规军,就连前边抢东西的几个散兵,真的打起来,他也不是对手。看到万掌柜的鲁莽举动,胡老七急忙上前拉住,小声说:“老万,别惹事,这帮人可不是讲理的。”
“乒乒乒”,前面传来枪响,有人说,这是又就地正法了,天天都有被正法的劫匪和散兵。要说这督察队才是真正的阎王爷,见了抢劫的就是一排枪子打过去,不用审问,程序简单,当场夺命。最近半个月城里的秩序大有好转,谁会为了几尺布、两笼包子和这些索命督察较劲呢。
几个人站在绸缎庄门前看着,不一会儿,老板就夹着几匹绸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他走进店里,边放布边说:“真是不要命了,大白天就抢,被当场就地正法,一个没留。”
董老大也给二凤、桂兰和闺女们扯了几尺,他从腰里掏出几块大洋,要递给老板结账。万掌柜上前拦住董老大说:“算了吧,我请客,这才几个钱。老二和老胡的自己拿,你闺女的绸子钱我掏了,我儿子还指望通过你学到真本事哩。”一边算账,一边又指着墙上的那幅刺绣问:“这画不赖,几块大洋?”
老板笑了笑说:“老板识货,这是汴绣《清明上河图》,替人代卖的。绣了两年,你说它能值几块大洋?”老板没有再往下说,听说绣了两年,万掌柜也没有再往下问,他原想着如果三五块大洋能买到,他就买了送给平先生,现在看来价格不会低了。
董老大经不住老万的热情,站离了柜台,说:“你看你,我家里有生意,老是叫你花钱我脸红,你看这事……那好,晌午饭我拿钱,要不以后不和你一起玩了。”
几个人吃完了包子回到旅馆,聚在一起商议。平先生答应后天可以把两个孩子送去,万掌柜和胡老七打算今天就回去带孩子过来。董老大本来也想回去,可是身边多了个累赘,二凤一时还没有办法安置,他走不脱。胡老七建议,董老大和董老二留下,他俩回去带孩子。说完,又看了一眼二凤说:“你俩的事回来再说,也不差这一天,我和老万先回去。我回来一准儿给你们想个好主意。放心,搁我这里,这都不算啥难事。”
提起这事,二凤就眼巴巴地看着董老大,希望董老大能说句板上钉钉的话。可是,这个董老大就是不开口,尽说些没用的,谁也不知道他肚子里藏着啥。二凤觉得,他定又在琢磨逃跑的事……其实,董老大现在是真的没了主意。董老二知道这件事以后,倒是想了一个办法,只是碍于人多,一直没法开口。现在见胡老七这样安排,他马上应道:“中,我和俺大哥在这里等你们,也好好歇一天。你们把这绸缎捎回去,跟家里说一声,就说送完了俩孩子俺俩再一块儿回家,省得俺爹不知情又要骂人。”
等万掌柜和胡老七走后,董家兄弟俩就躲到另一间屋里商量二凤的事。董老二心思比董老大复杂,担心二凤听去,他还把门关上。他回到座位上,低头想了一下,看着地面郑重其事地说:“哥,这个女娃咱不能扔,你把她带回家里,只当是娶了个小,眼下也不是没有这事,那些当官的谁没几个姨太太?这也不是啥丢人的事。咱爹是会骂几句,但顶多说你是个败家子,还有啥?他要是知道这个女娃能给咱们董家生儿子,一定会愿意的。我嫂子那里,她不能生儿子,还有啥说的?你没法张口,我和老七去说,你就别管了。你就暂时留在这里,别回去,等我们把这事弄好,你和二凤再回去。我回去把咱们的老院子打扫干净,你们就住那里,和咱爹住在一起。咱村是没有人娶小的,咱娶了也就娶了,碍谁家事了?这个女娃会唱戏、识字,以后有孩子了,还能教孩子认字,有啥不好?我看就这样办吧,别再摇摆不定了。”
董老大想了半天说:“她是个戏子,这种人咱能娶吗?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我看二凤不像那种人,她无家可归,再无义她也得想想,离了你她还能去哪儿?我敢说,离了你她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窑子。她不会这样的。”董老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俩人好一会儿不再说话,最后还是董老大打破沉默,他对董老二说:“你看这样中不中,你叫胡老七操操心,在咱们那里给她找个人家嫁了,也算是给她找个活路,也对得起她。等她把孩子生下来,是小子是妞,咱都抱回家。”
董老二说:“人家婆家要是不给呢?”
“不是他们家的孩子他凭啥不给?”董老大觉得他最有理。
“那可是二凤生哩,她以后嫁了人,嫁鸡随鸡,她还会听你的?你不是说她是戏子吗,她硬是不给咱总不能告到公堂去吧?”
“那也是。”董老大又没了主意。他低着脑袋,想了半天又想出一个馊主意:“老二,这样中不中,你把她弄到你家里,等她生完了,是男是女咱都留下。等满月了,再给她找个人家,再给她点钱,她还能不愿意?”
董老二摇摇头说:“不中不中,你弟妹她肯定不愿意,天天生气咋办?到时候,这个女娃硬是不走,在家里闹腾,鸡飞狗跳的,这让街坊们知道了,也说不过去呀。不中不中。”
“我是不能平白无故领她回去,大妞二妞都恁大了,将来和她娘合起伙来和我闹,那这个家还成家吗。”又是半天沉默无语。突然,董老大眼里露出凶光,他坐直了,瞪着董老二说,“真不中了,叫老万把她扔到黄河里算了,谁都不知道。再说了,就是谁知道了,她又没有家人,民不告官不究,眼下这兵荒马乱的,谁管这事呀。”
这话让董老二大吃一惊,他忽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在屋里来回地走着,嘴里不停地说着:“不中不中,这肯定不中。她又不是咱的仇人,要是仇人,不用老万做,我就把她弄了。她肚里还有你的孩子,扔河里就是把咱的孩子也扔了,虎毒还不食子哩。这不中,这肯定是一百个不中。我总想,咱兄弟俩没有一个儿,回头闺女都出嫁了,咱家里不就断了根了吗?这可都是眼前的事了。俺家那个她又不能生,俺嫂子生了仨妞死活不生了。这个女娃怀上了你的骨血,这是个好机会。不能丢,不能丢,哥,这个孩子你不要我要,反正这个二凤肚子里的孩子,我是要想办法让她给咱董家生下来。只要她生下儿子,我养活她一辈子。这件事等老胡回来再想办法,你先稳住她,别让她跑了。”
董老大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哼,她跑?她跑了倒好了,她还怕我跑了呢。”
兄弟分开,董老二经不住没日没夜地熬,倒头睡去,死猪一般打起鼾来。他云里雾里的做了一场大梦,出了一身虚汗,好像是董家的儿子生出来了,他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这个儿子好像就是他亲生的,他抱着亲着,不忍撒手。正当他得意之时,忽听门响了,紧接着,一个声音把他惊醒。
“二哥救我!”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是哪里来的声音,还二哥救我,这是谁打搅我的好梦?这是梦啊还是真事……他又张开一双惺忪睡眼一看,原来是二凤跪在他的床前,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二哥救我!”
声音细微,可怜巴巴的。老二看着这一张黄黄的小脸,突然觉得这还没几天就变了样。他吃了一惊,忽地坐了起来,凶神恶煞一般问道:“你咋回事啊,连觉都不让我睡,你想让我困死呀。”
“大哥……大哥他,他要勒死我。”
“胡扯,俺兄弟俩才说罢,一定把你安置好,不会不要你,谁要勒死你呀!”董老二仍旧似在梦中。
“大哥说:老二,勒死扔河里。连说三声呢。”
“他要勒死你还用连说三声?一声不用说就把你勒死了。真是胡扯!唉,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接着,二凤珠泪点点,呜咽声声的,诉说了刚才发生的事。她告诉董老二,老大回到屋里,倒头就睡,也不问她一声。这几天,自从知道她有了身孕,就不常搭理她了。睡了一会儿,忽听老大说起梦话来:老二勒死她扔河里,老二,勒死她扔河里。这家伙,把二凤吓得要死,急忙跑到老二这里求救。
听完二凤的诉说,董老二看着这张蜡黄的瓜子脸,若有所思又自言自语地说着:“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跟你说,你别胡思乱想,老大根本就没有想勒死你,他说不定是说别的事。在黄河两岸混,谁没几个仇人,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俺俩说得好好的,等胡老七回来,我们就会想个好办法安置你。你这样,我去问问老大,看他说没说。”说着,下了床,趿拉着鞋,往门外走。走到门口了还嘟囔了一句,“戏子就是难缠。”
董老二来到董老大屋里,把老大叫醒了,直接问:“哥,你说要勒死二凤?”
老大揉揉眼说:“没有啊,这话是咋说哩?”
“哥,你是不是做梦了?”
“哦,好像是做了一个梦,嗯,就是,我做梦了。咋了?”
“你说梦话了,你说:老二,勒死扔河里,老二,勒死扔河里,有没有?”
“有吗?有,好像是有。”他仔细想想梦里的事,觉得这事不假。
老二“呼通”就给老大跪下了,哀求着说:“哥,你不能这样做,她还是个孩子,不是我们董家的仇人。她怀了我们董家的骨肉,你不是跟平先生很好吗,人家那大侠气你咋就不学学啊!这件事,我跟你说,你得听我的。等老胡回来,再想办法。”看来老二是铁了心想要二凤肚里的孩子。
“老二,你这是干啥?你快起来,好像你哥做了好多恶事一样。快起来。”他朝老二挥挥手,把双眉锁起来。
“哥,我还不知道你呀,你说啥就是啥,早晚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是咋想的。你得答应我,不能不要二凤,一切等老胡回来再说。我不是可怜她,我是可怜她肚子里的孩子。哥,我跟前没儿子,你是有几个妞,她万一生个小子,咱董家不就有后了。哥,兄弟就这一个心事,这个孩子我要,你不答应我不起来。”老二歪着头,拗着不起来了。
董老大没有办法,哼哈了一通,无可奈何地说:“老二你这是何必呀!唉,起来吧,我不管了,我这都干的啥事啊!”
“还有……”
“还有啥?”董老大被逼得头都大了。
“还有就是,让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她要是生下一个小子,我要,你不能跟我争。”
“老二啊老二,你都想的啥呀,八字还没一撇,你就开始算计了。给你给你,我不要。不过,你咋就知是个小子啊?”
“她不是想吃酸的吗,酸儿辣女。”
“中中,都依你。”
老二这才从地上爬起来,黑着个脸,转身走了。
董老二回到屋里,对瑟瑟发抖的二凤说:“你别害怕,我保你没事,我哥一开始就没有害你的意思,我问了,没一点儿事。你好好吃饭,能为我们董家生个小子就是功臣,谁还会害你?谁敢害你我弄死他!回去吧。”
“谢二哥,谢二哥!”二凤连连点头,退出门去。
二凤刚出门,董老二就嘟嘟囔囔地躺下,又呼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