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一年,何家续四十七岁,既不太老,也不太年轻,正是可以去死一死的年纪。
现在生意难做,公司开着,上下要打点,一帮子人要养活,上有老的生养死葬,下有小的昂贵抚养,还有个探头一样盯梢的黄脸婆娘,到了这个年纪,家庭和社会就像两股绳套,紧紧勒在肩胛上,上坡的驴一样,必须步步紧蹬,不敢懈怠。何家续气血渐衰。别人看他风风光光,还估算出他的资产,据称是平乐坊最富足的那几位之一,可独自闷坐时,他也常感到无奈。
过完生日,楚小云亲手为他做了一件大红内衣,避避腌臜,图个吉利。一针一线,由弹钢琴的手做出来,何家续很感动,甚至孟浪地抱了抱她:“谢谢你,小云。”他谢的当然不是一件内衣,而是她肚子里的胎儿。何家续早请两家私人医院查了,确认无误,儿子,八个月了。没承想奔五了还能做父亲,还是给老何家传宗接代的男孩。
何家一直人丁不旺,父辈里就两个,伯父来福的儿子何汉章身世可疑,他爹来运就何家续这个独子,福运最后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就算他不重男轻女,父辈传统的压力还是根深蒂固的。老父亲住在滨江自建花园洋房里,每次他去,父子俩都喝茶闲聊。客厅正中的八仙桌上供奉着神龛、祖宗牌位、家谱,最夺目的是家谱,金装镂刻,厚重庄严,北方来此间发展的小文人物美价廉,收了钱,卖力地钩沉杜撰,将八辈泥腿子的何家考证得祖宗们非富即贵,个个来头非凡。来运常将家谱打开,祖宗一代代开枝散叶,到他那一页,开到何家续,底下子嗣空了,续不下去了。来运在何家续名字下用红笔画了圈,唯恐不醒目,红色涂画得浓重,一圈一圈,心事重重。
墙上中央,张挂着领导人的大幅画像,来运供奉如仪。聊到深处,来运必然对着墙感慨:“改革开放好哇,谁能想到,你爹祖祖辈辈就是个贫农,插秧割稻陷在泥水里,到老了,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啥也不用干,村里年年就有分红。”乘着改革的东风,海城收获了时代的红利,本地人大都坐享其成,短短几十年,水田变厂房,平地起高楼,农业县转变为新一线都市。在这时间的洪流中,精明强干的,如何家续之流,和时代起舞、合谋,得了财富、地位,转身为权贵。可老父亲感慨完家族的阶层跃迁,也必然会感叹,住在这宽敞的洋房里,“空荡荡的,有时咳嗽一下,都有回声。”母亲去世后,何家续鼓动父亲续弦,老头不为所动;聘请保姆,老头又嫌弃“北妹”们煲的汤水“不够味”,“他们最爱吃辣,还有呢,什么菜都一锅烩。”老头大摇其头,仿佛世间只此事,不可原谅。老头闲极无聊,将花园开辟成菜园,种得赤橙黄绿,吃不完,自己挑个篮子去平乐坊巷子里摆摊。老头腿有风湿,阴天下雨走不成路,卖也卖不成时,召唤其子,让他开车给以前的旧邻居们送去。何家续孝顺,只好开着豪车登门去送老父亲在寸土寸金的江景别墅区亲手种出的菜心、番薯叶。老头说了:“再有个孙儿孙女,就好喽,我给你们带嘛,还能破个闷儿。”这就很直接了。何家续哭笑不得,就算他愿意生,叶逢秋哪还能怀孕呢,她那身体本来就病娇娇的,生个女儿,都是流产了几次千辛万苦才保住的。
楚小云这下真好,正疲软的年纪,命运忽然给他重振雄风,何家续是枯木逢春的惊喜。楚小云和孩子都来得恰对时机,望望小女人恬静的侧脸和骄傲隆起的腹部,何家续感慨地想:好啊,这辈子,圆满了。孩子生出来,给老头也有交代了。再去宗族祠堂,也理直气壮了。
何家续很感欣慰。
在女人方面,何家续其实一直都拎得清。他是有过不少荒唐的逢场作戏,可他眼明心亮,短暂也好,长久也罢,都不过是一场钱色交易,完事一拍两散,雨打风吹去。到了楚小云这里,开头也是这个打算,占用她几年青春,一旦出现更合口味的,钱货两讫,各不相干。可楚小云还是让他老马失蹄,动了真情。
那次,是他们商会年末理事会,请了一些艺校的女孩做礼宾,楚小云有一个钢琴独奏。年末,岭南常有的绵绵寒雨天气,湿冷湿冷的,租的创意园会场暖气临时出了点状况,楚小云在候场区等待,一身草绿旗袍,绾着长发,卓然独立。青春凛冽,样子不疾不徐的,在寒天里,浑身散发着绿油油的生机。何家续坐在主宾位上悄悄打量,她没有这行出身的女孩那种故作的风尘打扮,一颦一笑静气端然,好像身体里存了半顷月光,脸上舒朗明艳,就显出独有的气质来。
何家续施展手段,费了点周折,将她骗入彀中。当时也不过想的是,以她青春气息的身体陪葬自己几年岁月,然后给一笔钱打发掉。可这个傻女子,真把两人的关系当爱情来经营。之前的女人,肉身之间看似热闹缤纷,内里要么冷冷清清,要么金戈铁马斗智斗勇,眼珠子一转,他都能听见女人内心拨响的小算盘,费尽心思哄着宠着,也不过为了床上那几分钟操作,肉的躁动摁响马桶般哗地冲走了,疲惫和空虚开始变本加厉地反击,两具肉体并列紧密,却鸿沟千里。
可说也奇怪,何家续一身疲倦到楚小云这里,卸掉面具,抛却地位,丢掉烦心事,这个女孩,相处起来,让他放松。这就难得了。不单是世俗的男女关系,还多了一份心意沟通的可能,有一种叶落归根的踏实感。他想想,还是因为她那份单纯,不像前面的女人,一旦落实了肉体关系,就迫不及待地兑现利益,楚小云没有,他给她就要,不给她也不索取,倒有一种水波不兴的大气。
他记得,有一回,她换上他出差买给她的牛仔裤,腰围买小了,她拽着裤子,嘻嘻笑着,上下蹦跳,试图拉上去,那份幼稚和活力,可爱之极。那一瞬间,何家续凛然一惊,这不就是二十年前的叶逢秋吗?活泼的,也沉静的。活泼是对他的依赖,沉静自是她的心性。再仔细去看,楚小云的眉眼之间,还真有点叶逢秋年轻时的风韵。何家续不禁感慨,兜兜转转绕了一圈,提枪检阅完三军,下意识的审美还不出当初的范畴,弄得他都有些认命了。
何家续总骗她“等我离了婚……”,事实上离婚的念头他只在嘴上说说,并不打算落实,这是他的一套惯用说辞,给过许多女人画饼充饥,好让她们更死心塌地。楚小云没步步紧逼,相处久了,倒是何家续过意不去,主动交底:“快离了,快了,再给我点时间。”
何家续不是没考验过她的,他不信这个小县城出身的女孩心里会不装着算盘。他一直说公寓是给她租的,他实际上没那么多资产,他拍拍她的粉脸:“小姑娘,很不幸,你看走眼啦。”她正在剥一个甜橙,不屑地说道:“切,要傍大款我还没有人选吗?”这是实话,她这副身材脸蛋,要找个比他年轻比他有钱的可谓手到擒来。楚小云扭下一瓣橙肉,塞他嘴里,“有没有钱,没关系啦,我又不是不能挣。”语气里透着缺心眼儿似的天真,“多少家做音乐培训的要我去辅导呢,我一节课,很贵的……大不了我养你呗。”
何家续忽然心中一恸,想笑,却感动得老眼迷蒙,一把抱过她,橙子撒落一地,破碎出过于甜腻的气息。何家续心说,作孽哦作孽,这回玩砸了,给陷进去了。咬一口橙子,甘之如饴。他拿出房产证,放她跟前:“我的小亲人,给我生个孩子吧。”
“想得美。”她点着他的额头,何家续以为她要说你没离婚,我才不身份不明地给你生呢。楚小云说的也确实不出他所料,“我可不想我的孩子是个上不了户口的私生子。”她说。还是单纯的傻话,上个户口,在何家续这里,毛线大的事呢。她接下来的话,仍循规蹈矩,“父亲去世得早,妈妈这几年也老了,总在我耳边念叨着催婚,你知道,没逼你的意思,但我总得给她个交代。”
“我不是在努力吗?”他打断她,率先表态,很诚恳了,“女儿快中考了,不想她受干扰,你知道她妈妈现在歇斯底里的,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你再等等,好吗?”
“你听我说完嘛。”她说,“我看上你也不是因为你有钱,我家虽然差点儿,但从小到大也没让我受一点儿委屈,我在家以前有我爸,后边有我妈,凡事不用我操心,成天傻呵呵的。”她说,“所以才这么好骗。当初追我的时候你说自己单身,还信誓旦旦的,好不要脸。”她打他一下,“知道我什么时候愿意和你在一起的吗?”
何家续摩挲着她的小脑瓜,他想不起来,让她替他想想。
“前年,我爸去世五周年,那一段时间我一想起他生前对我那么好,就总想哭。你倒卖乖,天天带我玩,我哪有心情呢?那天晚上你开着车,去了爸爸墓前,你献花献酒也都平常,后来你跪了下来,对爸爸说,你会照顾好我……”
彼时,不过是为谋取佳人,随口那么一说,她却当真了。楚小云粉泪盈盈的,忽又破涕为笑:“我当时就觉得,你呀,虽然老了点,配不上我,人却还不错。”她抱住他的头,“很多时候,我都把你当成……”
何家续不让她说出口。“我有那么老吗?”他胳肢她腋窝,“谁让你遇见我晚了呢?”
“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要结婚,就在今年,不能让我妈再操心了。”
铺垫了那么多,还在这个坑里等着他呢,何家续无奈地摊开手:“我也想,可是……”
“没说要跟你结呀。”
“那跟谁?”何家续绷着脸,黑沉沉的,“你什么意思?”
她弹一下他脸上绷紧的弧线:“给我五十万,其他你就别管了。”
何家续心头掠过一丝失望,不是舍不得钱,说到底,还是不出窠臼。可是她憋不住那点儿心思,接下来的谋划,让他再次为自己奸商的本能度量而羞愧难当。她是打算找个同学假结婚,去县城办场婚礼,了却母亲的心愿,婚礼加上假新郎的酬金她都算好了,五十万足够,等孩子生下,随她的姓上了户口,再离掉,离婚的借口她都想好了,“他在我怀孕期间不老实,出轨了,被我逮个正着。”她嘻哈而笑,为自己的主意而兴奋,“怎么样,这回我够聪明吧?”
她哪会知道,诡谲的命运将会判定这是她短暂人生中做出的最愚蠢的决定,而当时楚小云还觉得终于大事已定,眼睛里因为放松而呈现片刻的迷离和虚空,近似呢喃地说道:“你以后可要对我好哦……”
何家续真切地湿了眼角,将她抱紧,他什么也说不出了,只柔声喊她:“小云,亲人,下半生,你是我的命……”
然后,楚小云瞒天过海地结了婚,老母亲很是欣慰,假新郎得了实惠,何家续还帮他找了个称心的职位。没多久,楚小云就怀了孕,一时各方都欢天喜地。
这个晚上,何家续看着她待娩的肚子,小心摩挲着,不够表达欣喜,再凑上去细听儿子的胎动。“看,他踢我呢。”楚小云惊喜地喊。这小何大约也不是安分守己的货色,在母亲肚里左右腾挪,薄得透明的肚皮上,鼓凸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印痕。何家续喜不自胜,隔着一道门,逗弄着儿子。忽地想起什么,掏出一串精巧的木雕小观音,“为了兔崽子,我在积云寺捐了一笔功德,庙里用山上最好的山桃木雕刻的,镀了金漆,大和尚亲自开了光,戴上它,护佑咱儿。”
转眼,发现窗户没关紧,何家续起身走到窗前,在合上窗帘的瞬间,似乎瞥见楼下有个陌生的青年,猫着身子,徘徊在绿化带的阴影里,不住地往他们窗口这边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