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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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清晨七点半,孟飞扬摁掉铃声,眼睛慢慢适应卧室中的幽暗,模模糊糊地看到枕边堆着黑乎乎的一团,那是戴希的长发。

“唔……你走啦?”她迷迷糊糊地哼着,气息里带出甜睡的馨香。孟飞扬借助想象而非视觉捕捉到她那因为酣眠而红扑扑的脸蛋,不能自已地迷醉在这幅画面里,三年的离别之痛就这样烟消云散,他的宝贝又回来了。

虽然总共才睡了三四个小时,出门时凛冽的寒气迎面激来,孟飞扬有些昏沉的脑袋立刻就清醒了。尽管昨夜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依旧没能形成白色的积雪,融化后的雪水流得遍地都是,又被行人踩踏得污秽不堪,从人行道到绿化带,到处都是黑乎乎的脚印。太阳有气无力地照着,风不如昨夜那般刺骨,刮在脸上还挺疼的。

在这个老式的住宅小区里,几十栋六层公房像士兵列队般整齐划一,所有房子难分彼此的灰色外墙无疑是丑陋的,而它们的实用性和丑陋恰恰成正比。最初是附近那所名牌大学为教职员工专门兴建的住宅小区,后来学校在稍远的近郊建了气派的新校园,又补贴教职员工在新校园旁购买崭新的商品房。就这样原先的住户陆续搬走了,空出来的房子尽管面积不大,但交通便利,成为刚开始职场打拼的“新上海人”的抢手货。

戴希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在新校区旁买了三室两厅的敞亮新居后,就把这套两居室的旧屋给了戴希独住。她和孟飞扬都很喜欢这里的氛围:小区里没有精心设计的绿化景观,但生长了几十年的树木形成真正的绿荫,春天有小鸟做窝、夏季有蝉虫鸣唱;楼道里没有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墙面,却一日三次不变地飘散出饭菜的味道,充盈着真实生活的烟火气。

戴希去美国留学前的那几个月,孟飞扬每天下班后都会过来,他俩相拥在小小的阳台上,常常从夕阳晚照一直待到繁星坠落,夏夜的风吹不干身上的浮汗,湿湿地黏在皮肤上,好像每个细胞都舍不得分开。他们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手牵手在楼下蹒跚而过,年轻夫妇带着幼童嬉戏,狗儿撒欢地跑来跑去,晚归的鸽子在头顶盘旋,听着鸽哨声远远响起又落下……过去的三年中,这些时光凝固在孟飞扬的头脑里,直到昨夜今晨才被戴希真实的妩媚所取代,静默的画面再度鲜活起来。

孟飞扬在戴希家的阳台下抽完了一根烟,手指冻得僵直。他本可以继续消磨时光在楼上那间黑暗小屋的温柔乡里,但是有一个人死在他的面前,这迫使孟飞扬依依不舍地走出罗曼蒂克,现实生活总是喜忧参半的。

孟飞扬把双手插入衣兜,慢悠悠地拖着步子朝地铁站的方向移动,不时被步履匆忙的上班族超越。刚刚接待过爱情和死亡的造访,孟飞扬发现,准时上班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因为缺乏睡眠,也因为短暂地失去了人生的重心。

半个小时以后,孟飞扬来到了伊藤株式会社的楼下。这是一栋三十多层的办公楼,玻璃幕墙的款式略显老旧,整体还算气派,伊藤株式会社总共才十人不到,就在十六层租了一个百多平米的单元。

孟飞扬走出电梯,一眼就看见伊藤株式会社的玻璃门半开着,前台没人,高亢的话音从里间传出来。

“好,太好了!哎呀,这可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呀。我马上报告有川老板,这次必须要好好谢谢……啊,要的,要的,怎么能不谢呢……好,好,你先忙,再见。”

挂断电话,秃顶的主人柯正昀意气风发地扭过脸来:“飞扬!好消息!”

“老柯,什么事这么兴奋?”

“还不是那批低密度聚乙烯粒子,总算搞定了!”

孟飞扬站到柯正昀的隔板前:“搞定了?银行终于同意打款了?”

“那倒不是。不过刚才海关的小曾打电话来,说他们昨晚加班把这批货验完了,今天走一下流程,最晚下班前就会把报告提交给中华石化。这样银行方面就再没有理由拒付了!”

“哦。”孟飞扬点点头。

柯正昀如释重负似的叹了口气:“唉!一千万美金的大单子啊,真是好事多磨,没想到一直拖到今天。飞扬,这段时间我们在银行那里碰了多少钉子啊,哈哈,看来还是西岸化工在海关说得上话,昨天有川老板去找他们算是找对了,果然立竿见影!”

柯正昀是从国有贸易公司退休后又出来打工的,在伊藤株式会社担任办公室主任兼财务。平常业务员们在外跑单,有川康介通常要隔几个月才来一次,孟飞扬也是四处出差,就只有老柯和前台小姐雷打不动地留守这间办公室。柯正昀以上海男人特有的细心照顾着公司的一切杂务,事事料理得井井有条,为人也如同他身上从冬到夏一丝不苟的西服衬衫和领带:老套、圆滑、谨小慎微。在孟飞扬印象中,老柯还是头一次这样眉飞色舞。

“……飞扬,有什么问题吗?”柯正昀总算发现孟飞扬的神色有些异样。

“老柯,昨天是我向有川老板建议,他才给海关的左处长打了电话,请他们帮忙快点清关——和西岸化工没关系。”

“噢,是嘛?”老柯笑笑,“也对,还是飞扬你的脑筋好啊。反正无论如何,有川老板这回可以松口气,我们也可以好好过个新年了。昨天我看他的样子,好像生了重病似的,这批货金额那么大,他先垫资肯定也使出吃奶的劲了,难怪那么紧张……”

“老柯,”孟飞扬朝老柯凑过去,压低声音说,“有川康介死了,就在昨天晚上,西岸化工的年会现场!”

将发未发的惊呼堵在嗓子里,柯正昀半张开嘴,下巴像中风病人似的悬空着。

孟飞扬继续低声说:“还是我第一个发现的。事情蛮蹊跷的,当场就报了110,说不定今天警察还要来公司调查呢。好在几个业务员出差的出差、休假的休假,都不在公司,就先不让他们知道吧。我只跟你说一声,咱们得商量商量下面该怎么办。”

柯正昀的面色有些泛白,点点头,从抽屉里摸出包上海牌香烟来,又满脸茫然地扔到桌上:“他……是突发疾病?”

“不是。”孟飞扬皱起眉头,昨夜那幕恐怖的场景再次浮现眼前,“看上去……他像是触电死的。”

“触电?这怎么可能?”

“就是触电,他的手伸在一个老式保险丝盒里,当时整栋房子都短路了……”孟飞扬终于下了决心,有些费力地说,“老柯,我觉得有川康介是自杀的!”

“自——杀!”柯正昀用拖长了的上海口音念出这两个字,听上去尖利刺耳。

孟飞扬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他不愿意详细描述昨晚的一切,只说:“确切的死因还是等警方的结论,我不想随便乱说。反正,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把湿手伸到保险丝盒里去吧?唉,快到年底了,居然出了这种倒霉事!”

“老柯!飞扬,你今天来得真早啊!”

是前台小姐齐靓儿娇滴滴的声音。紧接着,一张圆脸出现在两个男人面前,血色丰盈的脸蛋上那对大眼睛直对着孟飞扬闪闪烁烁:“早知道你今天来公司,我就不带饭了。快到新年了,飞扬君该请吃饭咯。”

孟飞扬好像咳嗽似的说:“好,一定请,一定请。”转手推开小办公室的门,将呆若木鸡的老柯推进去。

小办公室的一侧放着老板桌和皮椅,背后是朝街的明亮大玻璃窗,长条会议桌摆在中间。这里既是有川康介的私人办公室,也兼做大家的会议室。

孟飞扬关上小办公室的门,又将玻璃隔断上的百叶帘放下。回过身,老柯已经呆坐在会议桌边。孟飞扬也倚靠到桌旁,皱了皱眉:“老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啊?飞扬,你问我吗?”老柯弓起肩膀,脑袋整个缩进肩窝里,和早上的亢奋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我想,我想……”他突然抬起头,好像在嚷:“那个单子怎么办?!低密度聚乙烯的单子怎么办?!”

“老柯,你真觉得这笔单子能成?”孟飞扬的反问和他的脸色一样阴沉。

柯正昀直瞪他:“飞扬?你什么意思?怎么不能成?这不已经快成了吗?海关把货都查完了,中华石化要提货就必须付款,再拖几天到年底,银行就要停止处理了。所以我想这两天一定会收到货款的。”

他也不管孟飞扬明显敷衍的表情,继续说下去:“真不懂有川康介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只要再多等几天,这么大笔业务就做成了,多少困难都熬过来了,怎么会……怎么会……”

孟飞扬看着他苦笑:“老柯,先不管这个单子成不成,首先我们是不是该通知日本方面?”

柯正昀听懂了孟飞扬的意思。伊藤株式会社是有川康介私人开办的贸易公司,总部设在日本东京,除了康介本人之外,公司的主要管理者就是他的长子有川信一。孟飞扬去日本出差时和信一见过面。这次有川康介在中国猝死,于情于理都应该立即通知他的家人,况且公司后续的安排也需要信一来接手。

“飞扬,还是你打电话吧,你的日语最好。”

孟飞扬走到老板桌前,看了看桌上的日历钟——9:45,这个钟永远调的是东京时间,比上海早一个小时。

孟飞扬深吸一口气,拨通了伊藤株式会社东京办公室的电话。振铃、音乐、录音,一遍又一遍……奇怪,怎么没有总机接电话?他又看了眼日历钟,早就过了上班时间啊。孟飞扬直接拨了总经理办公室的分机,依旧无人接听。

“怎么回事?”柯正昀紧张得秃顶前端的头皮全发青了。

“老柯,你有有川信一的手机号吗?”

“我没有……不过,靓儿那里应该有!”老柯腾地跳起身冲了出去,一转眼又冲了回来,把写着号码的纸条放在孟飞扬面前。孟飞扬几乎能够看到齐靓儿那满腹狐疑的样子,他顾不上别的,立刻拨了出去。

这次才振两回铃,对方就接起来了:“莫西莫西?”

“是有川君吗?我是上海公司的孟飞扬。”孟飞扬急急地说。

好一阵沉默。“噢,是孟君,有什么事吗?”语气出人意料的冷淡,孟飞扬甚至从中听出了愠怒和粗鲁,可他记忆中的信一是个相当有礼貌的年轻人啊。

孟飞扬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缓:“有川君,对不起,有件不幸的事情要告诉你。有川康介先生昨天晚上在上海猝然过世了。”

“什么?他死了?!”对方猛地提高声音,似乎很受震动。孟飞扬正打算应付一连串又急又痛的追问,却从话筒那端流淌过来长时间的沉默,重如铅液,孟飞扬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压迫下怦怦跳动。

“他是怎么死的?”

“呃,这个……我感觉是自杀,不过不好说,要等警方的正式结论……”

“什么?这不是警方的结论只是你的个人看法?你感觉是自杀?难道你认为怎样就可以随便胡说吗?!这样的言论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我……”孟飞扬把话筒拿开些,那头滔滔不绝的日语好像开闸放水似的,孟飞扬头皮发麻,一时无法构造出完整的日语句子来。不过显然对方也无意听他解释,只是高声叫嚷自己要说的话:“你告诉警方,让他们正式和我沟通,你说的话我难以置信!家父为什么会突然死亡?!太令人意外了!我警告你,休想拿家父的死做什么文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从现在开始我只和中国官方接触!”

“啪哒!”电话挂断,孟飞扬冲着话筒直发愣。

“怎么啦?”老柯在一旁悄声发问。

孟飞扬无言以对,只能把话筒搁回底座。宽大的办公桌上,一个深棕色的木质相框里嵌着有川父子的合影,二人均是全身黑色西装,衣冠楚楚,笑容惊人相似。

“到底怎么啦?”老柯又问了一遍,屋里再无第三者,他把声音压得那么低,倒像怕被照片上的人听见似的。孟飞扬还没开口,桌上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

“喂?”孟飞扬一把抓起电话,“谁找我?不见,我没空!”

他看看老柯苍白的脸:“是靓儿,说外面有人找我,大概是来谈业务的。唉,现在哪里顾得上这些!”

老柯吐了口气:“哦,我还以为是信一……”

“孟、孟经理!”小办公室的门上响起两记怯怯的叩门声,孟飞扬和老柯一起瞪着悄然开启的门缝,齐靓儿涨红的圆脸上有种很像哭的表情:“这位警官先生找你。”

孟飞扬站起身,门开得更大了,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把齐靓儿挡到后面:“是孟飞扬吗?你好,我叫童晓,是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的。”

他伸过右手,掌心里捏了张贴着照片的证件。孟飞扬推了推老柯:“老柯,麻烦你先出去。”

等孟飞扬关上门再转回身时,姓童的警官已经气定神闲地坐在了会议桌边,还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了一圈,这才冲孟飞扬点点头:“我是市局刑侦总队第五支队的,专门负责涉及外国人的案件。”阳光从他的背后照来,映出还十分年轻的面庞。孟飞扬判断,他最多也就是三十出头,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穿的是便装,神态也显得很放松。

童警官继续周到地解释来意:“外国人在中国死亡,只要是死亡地点在医疗机构之外、属于非正常死亡的,原则上都需要我们参与确认死因。涉及外事嘛,总要慎重的。”

“当然。”孟飞扬坐到童晓的对面,“那么童警官,有川康介先生的死因确定了吗?”

童晓从身上斜挎的皮包里掏出一个塑料文件夹,煞有介事地翻了几页:“还没最终确定,否则我也用不着来这里忙乎了。”他戳了戳文件夹里写满字的纸:“昨天晚上是你第一个发现有川康介的尸体的,你当时就对派出所的警察说有川是自杀?”

孟飞扬咽了口唾沫:“直觉的反应而已,警察问我怎么想,我就坦白说了。”

“嗯。”童晓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分不清是表示赞赏还是同意,脸上依旧挂着微笑,“我看了这份记录,但上面写的比较简略……能不能请你再说一遍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

“就是你关于有川是自杀的直觉,为什么这么肯定?你的依据是什么?”

孟飞扬迟疑了一下:“我的直觉不一定准确,你们反正要出结论的,我怎么想的无关紧要吧?”

童晓注视着孟飞扬没说话,目光并不犀利,却显得好奇而友善。孟飞扬连忙凝神叙述起来:“我刚发现有川倒在地上时,开了好几次灯都开不亮。后来才知道当时整栋房子都断电了,有川是把被酒浇湿的手伸到保险丝盒子里去的,造成了短路。他这样做,除了自杀我真的找不到别的解释。”

“嗯,他不仅浇湿了手,身上也浇透了酒。真可惜,那些可都是二十年以上的陈年威士忌啊。不过……”童晓又戳了戳文件夹,“当晚的宴会上只供应葡萄酒和香槟,没有威士忌。”

“应该是西岸化工的张乃驰总监的藏酒吧?我看到他的办公室里有个小酒吧,放满了各种威士忌。可是昨晚有川死后,那里变得一片狼藉,所有的酒瓶都砸碎了,酒流了一地。”

“是啊,今天早上我去现场时,还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呵呵,确实都是些好酒呢。”

孟飞扬附和:“想必都是张总的珍爱收藏吧,他可真够触霉头的。”

“对,对,昨晚上除了有川康介,就数这位张总最倒霉了。”童警官的语气里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似乎对张乃驰这类以外貌见长的同性,男人都会有种出自本能的轻视,“不过咱们待会儿再谈张乃驰,现在还是继续说有川。那么说你就是因为有川把湿手伸入保险丝盒,被电击致死得出他的自杀结论?”

孟飞扬皱起眉头,一边思索一边回答:“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有川老板,他是一个人待在张乃驰的办公室里。之后所有人都去花园里看焰火,等焰火放完我再去找有川,他就已经死了。况且他的死法,先要在屋子里找到那个老式保险丝盒子,然后砸开酒瓶把全身浇上酒,最后还把湿手伸到保险丝盒里面,应该是执意寻死才会如此吧——”他突然想起什么来,把目光对准童晓,“对了童警官,你知道那个屋子里怎么会有老式保险丝盒子吗?我从昨晚起就想不通,虽说‘逸园’是一所老洋房,可我看见里面全都重新装修过了的。”

童晓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西岸化工租下‘逸园’做办公室时,的确对整栋房子做了全面改造,尤其是电路系统,毕竟现代化办公室对用电的要求非常高。不过据说‘逸园’本来的电路系统就很不错,而西岸化工的李威连总裁又崇尚老派风格,喜欢搞什么整旧如旧云云,所以才在二楼的几间办公室里都保留了老式的陶瓷保险丝盒,就是因为款式特别雅致。呵呵,你说一个保险丝盒子能有多雅致,还给当成古董了。”

孟飞扬恍然大悟:“难怪,这样就为有川自杀提供了技术条件啊。”

童晓意味深长地说:“不能仅凭技术条件来下结论,通常认定自杀的话,还需要找到充分的心理条件。”

“我明白你的意思。”孟飞扬说,“童警官是想问我,有川是否有自杀的动机,对吗?说实在的,这还真不好说。我从昨晚想到现在,并没有找出有川必须要舍弃生命的理由。”

“他最近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异常倒是有一些。一方面,这次他来中国后,似乎健康状况很差,具体是否生病我不清楚,也没听他谈起过;另一方面,就是我们公司最近的一笔大生意出了点问题,有川对此十分担忧,他到中国来就是亲自处理这件事。哦,他昨晚上去找西岸化工的张乃驰,也是想请张总帮帮忙。怎么?张总没有告诉你们他和有川的谈话内容?”

“大致说了说,不过昨晚上张乃驰受惊不小,没能谈得很详细。所以还得请你尽量把这桩生意的情况解释一下,警方会保护你们合法的商业机密,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商业机密?本来还真算得上是个重量级的商业机密,但是现在,至少对有川康介来说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孟飞扬按捺下嘲讽的冲动,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的郑重严肃,表现出专业人员的素养:“简单来说,这笔生意就是我们公司为中华石化从国外进口一批高质量的低密度聚乙烯。”

“低密度聚乙烯是?”

“一种比较常用的塑料原材料,主要用来生产高强度大幅面的塑料薄膜。中华石化这个订单的最终用户是农业部,你知道今年的冬天特别寒冷,这批低密度聚乙烯粒子就是农业部委托中华石化进口的,用来生产覆盖农作物暖棚上的塑料薄膜。”

“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童晓指了指窗外,“冬天已经开始一个多月了,北方都来过好几次寒潮,你们的货来得及交付给农业部吗?”

“应付北方的寒潮肯定是晚了,做北方大棚的塑料粒子几个月前就该到货了。我们的这批货针对的是长江中下游地区,比北方要迟将近一个月降温,这两天才来了第一次寒潮,恰好我们的货物也到岸了,海关这两天正在加速清关,加工成塑料薄膜只需要几天时间,再花一两天发往周边农村,理论上说时间刚刚好。”

“哦,这笔生意不小吧?”

“是的,总金额不便透露,但确实是笔大生意,而且利润丰厚。”

“因为是部委的单子,所以利润特别好吗?”

“那倒不是,主要是因为这批低密度聚乙烯粒子的单子比较特殊。其实每年冬季,中国长江以北的农村都需要大量的塑料暖棚保护农作物过冬,相比之下,北方的冬季干冷,而长江中下游的冬季阴湿,农作物的品种也比较精细,因此这个区域暖棚上的塑料薄膜质量要求非常高。符合要求的国产塑料粒子产量有限,碰到像今年冬天这种特殊情况,就需要从国外进口。进口产品的价格比国产的要高出一大截,利润空间相应的也就比较大。”

童晓一个劲地点头,紧接着又连连摇头:“既然是这么好的生意,那所谓的麻烦又是什么呢?”

“问题出在了付款环节。按照国际贸易的惯例,货物在发货地港口装运以后,由船运公司出具提单,我们将提单交给我方银行,再由它们转给买方银行,买方银行审核单据后付款,整个过程就是这样。可是,这批货的提单几个星期前就送到买方银行了,但他们却总是百般挑剔我们提供的单据,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字面问题就拒付,甚至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我们来来回回改了好多次单据,银行就是以‘单据与合同有不符点’为由,死活通不过,结果一直拖到今天,货都到外高桥码头了,我们还没收到货款呢!”

“这个……国际贸易我不太懂了。”童晓伸手抓了抓头发,他那用摩丝精心撑起的时髦发型这下子惨遭蹂躏,“你是不是在暗示银行方面故意刁难,存心不给你们及时付款?”

孟飞扬平静地回答:“我可没这么说。不过货物到达目的港,买方都未支付货款的情况,在国际贸易的案例中也算屈指可数了。银行没有理由刁难,他们都是听买方,也就是中华石化的指示。当然,要说中华石化故意拖延付款也很牵强,严冬就在眼前,农业部急等着这批货用在塑料暖棚上,万一耽误了时间,导致大批农作物遭寒潮受损,这个责任谁来承担啊!”

“但是你刚才提到货物已进入清关程序,是不是中华石化就一定会付款呢?”

“不付款就不能提货,这是最后的底线了。况且货都运到了,寒潮也马上要来,我想中华石化绝对会立马付款提货的。”

“那问题不就解决了?”

“准确地说是胜利在望——只要钱没到账,就不能松最后一口气。”

童晓似乎在思考什么,沉默片刻又问:“那么,有川康介找张乃驰帮什么忙呢?”

“西岸化工和中华石化的关系非常深,有川老板想请张乃驰去和中华石化负责这个单子的人说说好话,让他们尽快通知银行付款。其实我个人觉得这样做有点多此一举,因为前天货物就到港了,只要海关验货合格,中华石化总归要付款提货。就算要找张总帮忙,也该早点找,拖到现在才找没意义。”

“你跟有川说了吗?”

“说了,但他还是坚持要找张乃驰。谁想到竟发生了后面的事情。”孟飞扬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无论昨晚他和张乃驰谈得如何,都不影响大局。这笔单子虽然过程波折,也算快熬到头了,所以我觉得,有川康介的死和这笔单子并没有关系,他不至于连最后两天都等不了吧。”

“嗯,了解,了解。”童晓如释重负般地拍拍文件夹,目光在有川父子的合影上一掠而过,又回到孟飞扬的脸上,“我问话比较直接噢,伊藤株式会社这个代表处的规模不算大,中华石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大单交给你们?”

孟飞扬微笑了,童晓警官肯定不像他声称的那样对国际贸易外行,他的问题针对性很强,无一不具备鲜明的意图。不过孟飞扬还是耐心解释:“贸易公司的规模和业务额不一定直接相关。有些公司一年做一大堆的小单,加起来的金额也未必比人家一单的金额大,利润就更不成正比了。伊藤株式会社从八十年代起就在日本和中国之间做贸易,虽然规模不大,做的却都是比较高端的生意,始终保持较高的利润率。最近这些年,市场上竞争越来越激烈,中日贸易难度增大,公司的业务确实有些萎缩。但光凭几十年来积累下来的客户资源,也可以活得不错了。所以我们现在并不追求规模,而是盯着几个长期大客户做,其中就包括中华石化。生意也不局限在中日贸易范围内,这次的低密度聚乙烯粒子就是从南美进口的。”

“听起来孟经理对伊藤的业务了如指掌啊,有川一出事,压力都到你的身上了。”

又是一次明显的试探,孟飞扬统统当作好意收下:“还好,伊藤在日本有总公司,由有川康介的儿子信一坐镇。再说将近年底,公司就这一单业务悬而未决,其他也没什么大事。”

“有川的儿子叫信一?就是那个人吗?”童晓把下巴朝相框抬了抬。

“是的,他们长得很像吧?”

“嗯,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我们还要负责上报出入境管理局,再由他们联系日本领事馆,通知死者家属。”——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官方途径。童晓拉过挎包,从里面找出一支水笔和一个皱巴巴的记事本,询问到现在他居然一个字都没有记录。

孟飞扬把写着有川信一手机号的字条递过去:“这就是他的手机号。很抱歉我不懂这里面的规矩,已经给信一去过电话了。”

“没事,你那是私人渠道,也应该通知的。”

孟飞扬本想对他讲讲信一的反应,看着童晓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童晓把字条塞进文件夹,又把文件夹、笔和记事本一股脑扔进挎包,心满意足地拉上拉链:“这就差不多啦。”

孟飞扬跟着他松了口气:“童警官,看样子刑侦工作比我想象的要轻松嘛。”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冲动是魔鬼,真想扇自己一个耳光。

童晓倒是毫不在意:“呵呵,干我们这行的就要有张有弛,否则用不了多久就该精神崩溃了。哎哟!张乃驰,差点儿忘了他了。”

“张总昨天究竟出了什么事?”孟飞扬很高兴能够转换话题。

“他嘛,孟经理,他可是非常感激你啊。要不是你发现有川死了,从二楼吼了那一嗓子,张乃驰倒的霉可就不光是几瓶老酒那么简单了。”童晓满脸的忍俊不禁。

“什么意思?”

“哈哈!昨晚你在楼上叫唤时,他正好要表演钢琴独奏,哪里想到钢琴的琴键上撒满了碎玻璃碴,当时现场为了营造气氛,只点了蜡烛,光线非常黯淡,他根本没有发现异常。听到你从二楼的那一声吼,他才注意看了看琴键,及时避免了十指被扎透的惨剧。”

孟飞扬目瞪口呆:“真的?!……哪来的碎玻璃碴?”

童晓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你试试推理嘛,其实蛮简单的。”

孟飞扬把眼睛越瞪越大,一直撑到了眼眶边缘:“难道是——那些酒瓶的碎片?!”

“回答正确!另外,这些酒瓶的碎片上还沾满了鲜血。”说到这里,童警官简直有点得意扬扬了。

孟飞扬越发诧异:“鲜血?这也太恐怖了吧,谁的血?”

“根据化验结果,都是有川康介的血。”

“啊!”没想到事情远比孟飞扬的所见所知诡异太多!他对于有川康介之死原先所持的半厌恶半感伤的情绪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好奇心。

认真地思忖了一小会儿,孟飞扬兴致勃勃地问:“难道有川砸碎酒瓶后还捧着沾满自己血的碎片下楼,把碎片撒在琴键上,然后再回到张乃驰的办公室里摸电门?”

“这算是一种相对合理的推断。当然还存在另一种可能,就是有人在有川死后,将他砸碎的酒瓶碎片收集起来,放到楼下的琴键上。不过正如你刚才所说,当时全部参加年会的人员都在花园里,而放焰火的响声又遮过了其他的声响,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说目击到或者听到什么。”

“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孟飞扬连连摇头,“莫非是张乃驰拒绝帮忙,有川怀恨在心想报复?可是……也不至于啊。”

童晓盯住孟飞扬:“当时大家都听到张乃驰叫了一句:‘他想害死我!’你不是也听到了?”孟飞扬头一次感觉到对方目光中那种清晰的理性,从整个上午的散漫举止中凸现出来,显得特别鲜明有力。他情不自禁地回应:“我听见了,现在联系起来看,张乃驰确实认为是有川要加害他。”

“张乃驰的说法和你的一致。但这里面还有一个疑点:就算让碎酒瓶碴把手刺破,也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张乃驰昨晚表现出的恐惧太过激了,似乎另有隐情。”

孟飞扬沉默了,看来童警官所面对的谜团还挺复杂的。

童晓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挎包斜背好,正对窗外投入的阳光眯了眯眼睛:“涉外案子中最困难的是揣摩当事人的心理,民族特性不同嘛。日本人尤其令我头疼,所以今后我大概还要麻烦你。”

“没问题,公民的责任嘛。”孟飞扬陪着童晓往外走,办公室里依旧没有其他人,只有齐靓儿和柯正昀的两道目光死死地粘在他们身上。

来到电梯口,童晓朝孟飞扬伸出右手:“非常感谢你的时间。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想起什么来,随时可以联系我。”孟飞扬接过名片,两人用力地握手,电梯门打开,童晓跨了进去。

电梯门徐徐合拢时他俩目光相错,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樊篱在悄然松动。到底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三言两语就能觉察到脾性相投,对孟飞扬来说,童晓正是那种可以邀在周末一起打篮球、玩游戏和带上女朋友吃饭的人,读书的时候这类人似乎随手就能抓到,上班之后却变得越来越少。时间不够哇,常常有人这么抱怨,孟飞扬突然想到,其实不够的是空间。人生保持着动态平衡的状态,要获取那些就必然会丧失这些……

“飞扬,那个警察来干什么?”

柯正昀缩着脖子站在走廊里,好像一个上午变矮了不少。

“老柯,咱们一起吃午饭去。边吃边聊。”

他们在隔街的一个台式餐厅找到了座位。从昨晚到今晨真是消耗巨大,孟飞扬觉得自己的胃都饿空了,一口气点了四个热菜三个凉菜,压根不去理会柯正昀莫名惊诧的表情。点饮料的时候孟飞扬犹豫了一下:“老柯,喝点啤酒怎么样?”

柯正昀苦着脸:“太凉了胃不舒服。”

“哦,也是。”孟飞扬端详着柯正昀的脸,“老柯,你的肝最近怎么样?脸色不好看。”

“一般,一般。”

孟飞扬招呼服务小姐:“来壶龙井,哦,再来两杯咖啡,一条七星。”

狠狠地吸了几口烟之后,孟飞扬觉得身心舒畅了许多。他简单地把和童警官的谈话对柯正昀复述了一遍。柯正昀始终沉默地抽着烟,菜上来了他一口没动。孟飞扬讲完,赶紧埋头吃个半饱,这才长出口气,又点起一根烟:“老柯,关于有川康介的死你有什么想法?”

柯正昀捏着香烟的手抖得厉害:“我……不知道。”

孟飞扬安抚地说:“老柯,你也不用太担心。不管有川康介的死因是什么,对我们来说最多就是公司未来走向的问题。这个嘛就交给我,等官方正式通知有川信一以后,我会找他好好聊聊。老子没了,儿子可以继续干嘛,伊藤株式会社在中国也能生存下去。就算退一万步说,信一要把代表处关了,咱们这些业务员都能找到地方去。至于老柯你,今年有六十五了吧?如果公司真的关门,我劝你就别干了,回家养老得了,还是身体要紧。”

柯正昀没有答话,仍然一味抽烟,烟雾缭绕在黑黄的面庞四周。孟飞扬挥了挥面前的烟:“老柯,最好烟也少抽点。”他想活跃下气氛,就开玩笑地说:“你每月就那么点零花,干脆把烟也戒了吧。”

柯正昀对孟飞扬的笑话毫无反应,却哑着喉咙问:“飞扬,你说公司真的没希望了?”

孟飞扬一愣:“啊?我没这么说啊。咱们的业务不是一直挺正常的吗?低密度聚乙烯粒子的单子还能大赚一笔……”

“那有川为什么一定要寻死呢?”柯正昀激动地打断孟飞扬。

“这我怎么知道!唉,小日本的脑筋爱出问题,再说有川康介这人的名声一向不大光彩,那些道听途说什么的我今天都没告诉童警官,可是谁知道其中有没有关联呢。老柯,咱不去管那些闲事,免得惹一身骚。”

“不好,不好!”柯正昀拼命摇头,“我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大难临头……”他一把抱住头,痛苦地扭动着脖子。孟飞扬倒给他吓了一跳:“老柯,你太紧张了,别这样,自己吓自己要出人命的。”

“我不是自己吓自己!”

“那是?”

柯正昀哆哆嗦嗦地抬起头,眼圈发红:“今天上午你和警察谈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拨海关小曾的电话,想问问他流程的进展。可是他一次都没接,每回都是直接掐断。我很担心……”

“咳!”孟飞扬被烟呛了一口,“人家不是说了今天要走流程嘛,你又打电话干什么,他一定是在忙。”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打了几年交道,我很清楚的!小曾过去从来不这样,肯定有问题,绝对有问题!”柯正昀几乎叫起来,周围桌上好几个人朝他们看过来。孟飞扬把咖啡杯往老柯面前推了推:“老柯,喝咖啡。”柯正昀端起咖啡一饮而尽,黑色液体直接从嘴里跑到脸上。

孟飞扬皱了皱眉:“老柯,你今天精神不好,干脆下午回家休息吧。聚乙烯粒子的事情我来处理,我和海关的关系不比你差,曾航我也很熟的,怎么样?”

柯正昀不再开口,孟飞扬结完账推着他往外走,他软塌塌地在地上移动双脚,举步维艰。回公司的路上经过地铁口,孟飞扬直截了当地问:“老柯,你要是在公司里没什么重要东西,现在就乘地铁回家吧?”柯正昀还在恍惚,孟飞扬记得柯正昀有一双成年儿女,前段时间似乎还拜托过有川康介帮女儿找工作,就又随口提出:“要不让你的儿子或者女儿来接你?”

柯正昀猛然惊跳,瞪着双发红的眼睛直摆手:“不、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往地铁站口走了两步,回头苦笑:“小孟,你今天无论如何要给我一个消息啊。”

孟飞扬在附近找了家咖啡馆,在吸烟区坐下后就开始吞云吐雾。每吸完半支烟,他就给海关的曾航打一个电话,老柯说得没错,电话始终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这是明确拒绝通话的意思,但孟飞扬不想放弃,就继续拨下去。大概在下午五点一刻左右,孟飞扬的坚持不懈终于得到了回应。

“嘀!”他的手机上跳出一条即显信息,“海关总署得到举报你们的货以次充好总署和中华石化已组成专案组今早突击调查我和左处要被你们害死了再别给我打电话切记否则你也没有好下场!!!!!!!”

孟飞扬抓手机的动作过猛,胳膊肘把咖啡杯打翻在地,他一口气读了几遍这条全篇没有标点符号,却在尾部出现惊叹号集合的短信,脑袋里嗡嗡地响成一片。咖啡店招待满脸不悦地往他脚下伸来拖把,孟飞扬跳起身,手机上又是“嘀”的一声,再看时已了然无痕,那条短信就像幻觉似的消失了。

但孟飞扬从心底里认识到,这是极其可怕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