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自己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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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长始于不断冒犯 ◇

寻找自己的句子,也就是寻找自己的语言、声腔、风格、叙事表情等等。同样是表达,有的作家写成了这一个,有的总被归拢在一处,写得再多还是面目浑沌。这和数量未必构成同比,比如鲁迅、汪曾祺、萧红,他们的作品算不上多,写作量也各有分配,但都写成了“这一个”。鲁迅的很多短篇,是可以当长篇小说来读的。S城那一个个面目生动的人物,祥林嫂、魏连殳、阿Q、孔乙己、豆腐西施、少年闰土,就连简笔一轮的小尼姑、吴妈、赵太爷们,也都形神毕现呼之欲出。

读王安忆发在《花城》上的长篇《考工记》也有这个感觉。王安忆的语言越发简净俏拔了,简直是陡峭,明明是白话文,却像在读文言。类似文白相杂的短句,四字词居多,真就洞若观火。深意和曲致都埋伏在确凿可据的扎实细节里。叙述者的表情有点冷,是收敛的,读者却能感受到汩汩热流。我想这就是力透纸背吧。

收到何大草随笔赐稿《反辽阔》。大致浏览,即觉一篇“大咖写作课”,甚为欣悦。微信里先行谢过,大草回谢之余笑言:“给《文学报》写文章,必须用出洪荒之力!”心里一暖,果然如此,那就是我们读者的造化了。

何大草文中的观点于我有启发。对小说家来说,“读得太多了,可能于理性有益,而于原创力有害。”他举木心和王小波为例,认为两人皆知识渊博,随笔写得智慧、犀利、雄辩,很让人深省,但是于小说未必。小说要的不是聪明。他说萧红,萧红的《呼兰河传》薄薄七章,却是“单纯、丰富而抵达了无限的繁复”,那是因为有细节,茂密的细节,“植物枯荣、人的生死、童年的忧伤,都是活生生的。”

呼兰河只是一条河,不是大海,“如果萧红居住在海边,中国文学可能就少了一部经典……望洋不必兴叹,因为,所有河流汇入辽阔时,都以泯灭自身为代价。”

又说到张爱玲和汪曾祺,长项皆不在读书多,张爱玲“《红楼梦》是熟读的,而欧美文学经典几乎不碰,读到毛姆为止,再往上就免了”。汪曾祺六十岁后重新开始小说创作生涯,儿女却反映“在家里不怎么看文学作品,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藏书也“实在是可怜”,《鲁迅全集》只有第一卷,恩师沈从文的书也只有一本一九五七年出版的小说选集……可他们却是难得的小说天才,有“自己的细腻、敏感的味蕾”,有“平静美,包含着情趣和意味。这意味,就是文人味”。

何大草或许更在意:小说家是文人,夸夸其谈者、知识渊博者可以做文化人(学者)。文人和文化人究竟不同。文人和时代的关系游离些,他活在当下,可是“不试图去超越自己的局限,不追求辽阔,不尝试史诗,一心写好短篇,把局限发挥到极致……”

短篇确实更典型。所谓反辽阔,就是安然做自己,局限有时完美,人重要的是与自己相处、与天地宇宙相处。这何尝不是一种相互的成全。

常有人问:什么是好散文?每个写作者都有自己的体会。一篇好散文,无关短长,有时是肺腑之言,有时是灵魂的呼告,有时欲语还休,有时小径通幽,有时荡气回肠,有时微语低茫……无论怎样一种打开方式(或曰美学路径),我以为,好的散文都能够照见山河和众生,有生命和生机,有文学的内宇宙和对这个世界的想象与建构。

我向来对“微物之美”比较在意,也更愿意对一些微小的物事、意绪、心灵多做停留,以美的心唤醒人的心。如果要强调,那也应该是美的内涵和思想。我确实对思想着迷,也更倾情于思想的穿透力和美的感知力。我脑海里学习和遥望的方向,除了汪曾祺孙犁沈从文鲁迅……还比如布罗茨基里尔克塞弗尔特。

一段时间来,我对散文的看法大抵如此。可是在一次和几位朋友聊天时,我这么说却遭到了质疑。其中一位说:那会误人子弟,首要还是修辞立其诚。一个写作者,最重要的是能做到辞达。这让我小小一惊。一直以为,辞达是一个写作者的常识,不该也不必把修辞作为写好文章的关键。什么是修辞?就是表达。我们说修辞立其诚,首要还得学会准确修辞,即准确表达。准确是分寸,也是你的语感和审美。

我很欣赏孙犁的一句话:“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我想这本然和恰好也是修辞的态度。

我心目中的好散文,可以是“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比如汪曾祺的散文,语言特别简练朴白,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就能读懂。可是你如果尝试去掉一个字,不成;尝试替换一个字,也不成。那都不是汪曾祺。他的语言辨识度相当高。汪曾祺散文的语言是内容也是形式,是结构还是韵味。记得他说过,好的语言,字和字之间痛痒相关,互相提携。

还有一种,“以多多许指向少少许”,比如布罗茨基的散文。“一个糟糕的诗人可以成为一个好的散文体家。”这是他的话。虽说对专事散文创作的人很受伤,但也道出了好散文的真谛。用他的书名作喻,就是“小于一”。丰沛和丰富以深邃的方式呈现,其实这一类散文和好的诗歌一样,也是献给无数的少数人的。

有段时间,游记体散文出现一种倾向:走马观花抒写主观心情,蜻蜓点水,浅尝辄止。游记体散文不好写。阿来在一篇行游散文里提到一个说法,比如说“我看梨花”,是“我看”梨花还是我看“梨花”,引号落在哪里很不同,前一个强调的是姿态,后一种才是真正呈现书写的对象,见的是物。阿来的意思,只见姿态,不见对象的呈现,写与没写,没啥两样,所以他写《大金川上看梨花》,既考虑结合当地山川与独特人文,同时也注意学习植物学上那细微准确的观察。

这就说到修辞的分寸——准确是分寸。同时我也在思考:“有我”和“无我”究竟该持怎样的平衡?拿游记体散文来说,有时我们书写的对象是广为人知家喻户晓的,这就产生了难度。恐怕准确之外,态度角度更关键。这时的重心是落在“我看”上的——要在熟常和习见里见出新的体察与认知。所以阿来也说:“旅游、观赏,是一个逐渐抵达、逼近和深入的过程。这既是在内省中升华,也是地理上的逐渐接近。”

专事散文,长期写,思维容易狭窄,为写而写,就会重复,落入常规化和技术活的窠臼。好比“多多许”的“多”,只是拖沓和臃肿;“少少许”的“少”也只剩下单薄、单一和贫乏,缺少发现和命名的能力。所以贾平凹说:“你怎样对待自己,就怎样写散文。”散文还是要有自己的,把自己交付出去,才有成长的可能性。当然这个自己“只有越写越不像自己才是成长”,散文写得很特别的周晓枫总是一语惊人。也是啊,我们都得警惕常写常不新,警惕被固化,警惕舒适区安全感——要有冒犯的勇气,冒犯自己的惯常庸俗庸碌定见成见自以为是理所当然……种种止步生长和成长的可能。

读李修文的《山河袈裟》,语感和文体意识特别强烈。带着陌生化的冒犯,冒犯庸碌庸俗的自己。他写他行走山河的种种,自己的命运,他人的命运,文字里生长着关切,深挚的同情心,和发自内心的悲悯。所谓袈裟,是自救,或也希图以文字度人?库切说:“设身处地为别人的生命着想,这是文学的高贵。”

人总有困顿。何况深陷泥淖的他们。他们是谁?李修文在自序里说:“他们是门卫和小贩,是修伞的和补锅的,是快递员和清洁工,是房产经纪和销售代表。在许多时候,他们也是失败,是穷愁病苦,我曾经以为我不是他们,但实际上,我从来就是他们。”

他们都有故事,恰巧这位文字的游方僧路见了,旷野里一起走过,同行过一段困顿的日子。在《鞑靼荒漠》里是一个叫莲生的十五岁安徽男孩。“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这个男孩从作者借给他的一本书里看到了自己。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从芜湖的小村里跑出来,投奔做厨师的舅舅,舅舅也只够糊口,将他送到一座荒岛上。这座被群山和大水阻隔的荒岛有个好听的名字:孔雀岛。

男孩决定改变。他求告过路船家,要来蔬菜的种子。他开辟出一块空地,那是他的菜园,也是他的小小乌托邦。一个雨夜,为了菜地里的新芽不被摧毁,他竟然把自己的被褥高悬于树木之上,“而他自己,和新芽们坐在一起,放声歌唱。”这是困顿里的现实,却让人发狂。

在《每次醒来,你都不在》里,军人家庭出身的老路,初中毕业后参军,参加战争,战场归来,当过工人,结婚,生子,下岗,离婚,身无分文又回到父母屋檐下,靠打零工过活。有一阵当油漆工,爱在工地围墙上涂涂画画。有一天作者看到这八个字:每次醒来,你都不在。以为是对某个女人的表白。一次小酒馆里提及,这个一直沉默的男人突然号啕大哭,说那八个字是写给儿子的。儿子被前妻带到成都,出了车祸死了。

人在自己不能控制的命运面前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与命运相处?以前我会在文字里援引泰戈尔的诗:“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读李修文写下的这些人和命运,一时茫然无语。在命运里的人啊,要抬起多少次头,才能望见蓝天?要睁开多少双眼,才能洞悉这全部的白昼和黑夜?好吧,如果痛哭是天理,哀戚是命运,为什么不可以歌唱和微笑?

李修文的山河故事,似乎都要发生在一场雨夜里,有时是雷暴雨,有时滂沱大雨并闪电,有时冻雨,有时暴风急雨……奔涌,激烈,闪电和雨水,狂野和奇异,在夜幕里铺天盖地。命运般的他或他们,就在这雨水里怨艾和狂奔。童年的一幕幕被蒙骗被斥责,继而被当作笑柄重现。雨水如果能够清洗一个人的创伤,那么就不断地奔跑吧!马尔克斯说:“如果每个人从出生到去世都可以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这就是幸福的秘诀。”世界何其大,就算命如蝼蚁,终归有你的一方花草河山。

读孙郁在《人民日报》谈“我的文学观”一文,有启发。这个栏目亦开得好。文心,亦是今日文学教育、文学创作、文学理论、文学批评需要珍重的初心。“只有不忘初心,方能继续前行。”文心亦是人心。

孙郁在谈及文学教育时说到“文章之道”:“我们现在的教育不太讲文章学,其实好的学者与好的作家都应该通文章之道的。”他提及孙犁、汪曾祺、阿城等,这些作家既懂词章的深灵远意,又不乏文体意识和诗文表述的潜质。又言及司马迁、杜甫、苏轼、曹雪芹、林则徐……乃至鲁迅、钱锺书、穆旦等,忧世传统、探索和新见、大爱精神和批判意识,“文学教育说到底是对于想象力与智性的培养,它不是框子里的说教,而是对于陌生的存在的发现和探究,是对于自我感知阈限的跨越。庄子的逍遥之游与杜甫的沉郁悲慨之气,以及‘五四’新文人的启蒙、救亡之音都可谓我们灵魂的前导。”

深以为然。我们读书确是为了“内面的世界与外面的世界的互感,诗外功夫与诗内功夫的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