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之韵
我对古琴本没什么印象的,是到画家江文湛的红草园踏春,见他居然身穿灰色长衫,正襟安坐,手抚古琴,膝上便流淌出低回委婉的音律来。空旷的画室还燃有一炷紫色长香,冒出一缕细细的烟柱,摇摇摆摆地在空气中激荡散淡开来,使得偌大的画室弥漫着醇厚的草香。这是一种近似佛道的意境,那高山流水般的音符在画室里东游西荡,抚琴人许是把我当知音了,弹拨得愈发投入起来,使人当然地想起伯牙与钟子期崖下的相遇。只我一个听众,一曲终了,我的掌声在画室里碰撞几下就凋零了。
我对古乐没有触到感觉,但我对古琴却发生了兴趣。这架古琴几乎是黑色的,横张着七根琴弦,琴纽弦架都透着岁月流蚀的痕迹,捧到面前感觉醇醇绵香沁人心脾。我问这真是古琴吗?文湛扭头看我,怎么不是啊。没想到文湛对古琴的认识令我吃惊,那古琴上部叫龙池,寓意有龙潜伏在此,龙出则兴云布雨滋润万物,象征弹奏者的仁德远播天下;琴上还有凤池,寓意凤浴其中,凤起则百鸟沐阳洁净光华,象征弹奏者的品格圣洁无瑕;琴上的七弦,各有金木水火土与七音相对,似乎道家的玄妙都可在琴上找到归宿。而且,音质醇美的古琴都是千年梧桐制成,由于木液已尽,纹理稀疏而坚韧,又经过多年风吹日晒,金石水声必然渗透其中,弹奏起来绝无杂音纷扰。
古琴
所以古人云:“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音。”
后来我在一个雅集上又见有朋友携古琴弹奏助兴,那把琴也是墨色,木纹稀疏,一头稍宽,一头稍窄,没有琴弦但可见琴弦绷过的勒印,背面拉弦的琴轸还掉了一个。朋友得意这把琴声亮如金石之鸣,琴背还阴刻着一溜小字,模模糊糊分辨不清。为打消我的疑虑,他指着琴面上的蛇腹纹以证明此琴的悠久,现代人可以仿制出古琴的模样,却无法仿制出这些断纹,这可是古琴最有价值的证据。我反驳这蛇腹纹有何难,拿小刀在漆面上划几道不就出来了吗?朋友反驳,小刀的划纹可以轻易看出来,再精细的刀法也难免在琴面上留下痕迹。于是朋友抚琴弹曲久久不歇,开酒畅饮通宵达旦。
然而,我听闻江文湛痴迷古琴几近疯癫了,每年都要在秦岭深处召集雅会。南来北往的琴手皆披长衫携古琴会之,有合奏有独奏,曲律悠悠地在绿草灌木间飘游,好像个个已经入了仙道,竟然一种秦岭“八仙”的味儿。所以古人总把弹琴听乐视为道家之修炼,是自己与心灵的对话,以便忙碌的身体脱俗宁静。文湛直言道那琵琶二胡是取悦旁人的,而古琴是愉悦自己心灵的。
后来文湛对古琴的钟爱几乎引起家里龃龉了,居然独自一人携挎古琴,跑进安徽黄山,又到浙江普陀,以琴会友切磋古韵。试想布衣长衫携琴于山间游走,似乎风雅而又高古得令人们看不清楚画家的面目了,谁都会以为是走火入魔了,连那早已应承的绘画也似乎荒芜了。但他听到别人叹息居然傲然地说,我所以敢出门会琴访友,是我的古琴好啊;没有好琴,我是不敢走出红草园半步的。
我想文湛对古琴如此痴迷,见到朋友这把古琴也许会手舞足蹈。于是在他七十大寿前夕,我让朋友又携古琴登临红草园让他欣赏。文湛手举那把古琴左看右看,终于放下说,这把古琴应是近年仿制的。朋友一听急了,指着那清代御史的诗句让他细看。他说古人就没有在琴上刻名号的习惯,此类古琴都是准备卖给外行的仿品。朋友又指那蛇腹纹让他瞧,这可不是现代人能仿制得了的。文湛居然以专家的口吻说,这是仿制者把鸡蛋清涂在裸琴上,在刷漆前压上一排细发,待涂漆后提出来,再等漆干后放入蒸笼猛火汽熏,最后悬挂于通风之处,琴干后就呈现这般断纹了。
受到这般质疑,朋友弹起曲子竟也不成调了,没多久便找借口先走了……
发表于 2012年第 5期《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