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瞧不起百万财主
次日,是一个阴沉天气,正好走路。张于湖吃过早饭,收拾行囊,就到老尼住的屋子里辞行。老尼直送到大佛殿外。
张于湖道:“有一句话要告诉住持,鄙人乃新任建康府知府张于湖。将来庵中若有事,前去告诉我好了。”老尼失惊道:“原来是父母官到此,何不早说?”张于湖道:“我一提张于湖,住持即吃一惊。所以不告诉为妙。至于临走我又说出来,此为将来见面之便呵!”说毕,他上马哈哈一笑而去。
这里老尼因知府到过,都以平常客人款待,以后来客,格外小心,免得失了庵中善士。这样将及一月,便是盂兰大会季节。到了大会这日子,老尼亲自穿了袈裟,杂在伙伴里做佛事,可以说很忙。
这看佛事的人,男女老少,各界都有,也都受着庵中盛意的招待。里面有一位王有守公子,是溧阳县中有名的财主。他带一名小厮万事,也来加入大会。
这王公子头戴字巾,身穿绿纱袍子,手上拿了一把团扇,只管人缝里走来走去。可是他虽只有二十来岁年纪,可是长相不好,鹰鼻子,白眼睛,人家都不理他。所以这日虽然人丛拥挤,有认得他的,见面各自一揖,不认得他的,各自走开。
王公子也没奈何。后来到观音堂上,正在作佛事。有一个尼姑,身穿黄袍披着一件红色盘金的袈裟,站着念经。而且还正站在王有守这边。王有守一看,却是个妙龄的姑娘。他心想,这庵里有这好的尼姑,倒是出乎意料。他心里一想,就不打算走了,站在众人排列的前边,只管呆看。
王有守越看越爱看。后来经念完了,尼姑自行退去。然而被众人拥挤的时候,那袈裟磨擦了王有守的袍子一下。
王有守道:“哎哟!仙姑,碰着了你没有?”那尼姑她哪里知道,分开众人,自行走了。
王有守道:“好一个仙姑,呀!好一个仙姑。”万事看见这里人多,当时在他身后,便悄悄地扯了他一下衣襟。王有守见万事在他身后,便已会意,就退出观音堂。走到院子角上,万事紧跟在后。他道:
“这尼姑真正好呢,你扯我一下,有什么话说?”万事道:“观音堂上人多,你大声叫着仙姑,怕有些不便呵。”王有守道:“这不必去管他了。这尼姑叫什么名字,你去和我打听一下。”万事道:“不用打听。小人有一个中表亲戚,叫做吴姑娘,在庵内作点杂事,所以庵内的事情,她知道一点。”王有守道:“那末,尼姑叫什么名字?快说。”万事看看前后,才轻轻地道:“她叫妙常,今年才有十九岁。论起本事,简直了不得,会画,会写,还会弹琴。”王有守道:“这更好了。我想,把她弄到家里去。
你能想一个法子吗?”说时,他用团扇招了几招。
万事将手搔搔头发,想了一会,便道:“法子是有,要慢慢的进行才好。这事还少不得要托人,我们同去找一找吴姑娘,你看好吗?”王有守道:“这倒可以。”万事便朝前引路,走到厨房隔壁,一间矮屋子边,就叫了一声“吴姑娘,我家相公来看你。”就听到屋子里答应道:“哎哟!那可不敢当。”这就出来一位妇人,头上梳了圆髻,髻边插了一排茉莉花。身上穿了蓝夏布褂子,约莫有三十余岁。
胖胖的脸,还抹一脸胭腊粉。口称:“相公万福。”两手比齐在左边移动几下。
王有守道:“吴姑娘,你这屋子里可以坐坐吗?”吴姑娘道:“请都请不到,还有不请进去坐坐的道理?”万事在前,王有守在后,走进房来。只见靠壁铺了一张木床,余外就是一张小方桌,配了三个凳子。
吴姑娘道:“请坐,我去弄点茶来。”万事手一拦,便道:“你不用张罗,相公有话和你说。”王有守道:“请坐下吧。”吴姑娘笑着也坐下了。万事站在一旁。
万事看相公那个样子,也不用相公催,就把今天所遇到的事,细说了一遍。随后就道:“相公的意思,花几个钱倒不在乎,意思想把她弄了回去,你看可以吗?”吴姑娘拖了长声道:“相公,这是佛门,对妙常不能说这种话呀!这事不好办。”王有守就在身上掏出五两银子放在桌上,便道,“吴姑娘!这个你拿去买碗茶喝。”吴姑娘看到,便道:“哟!这如何使得?”万事道:“你就收下吧。你好歹使点本事给相公看。”吴姑娘看到那锭银子,滚圆的放在桌上,不能不收。不收,滚圆的又滚回去了。于是向公子道了个万福,把银子收了,便站着道:“这事碰碰看。还有一件事,庵内灯火费,相公须好好写上一笔,一来使老尼欢喜,二来小妇人好在妙常面前说话。”王有守道:“那要多少?”吴姑娘道:“众位善士解囊相助,至多的二十两,相公若能敬助灯火费二十五两,就是第一名了。”王有守将大腿一拍道:“好!我就花二十五两。”吴姑娘道:“相公,娘子厉害吧?我看府上不便。”王有守道:“娘子我是不怕她的,不过掉个地方也好,就是建康城里我家那个别墅芳园吧。回信也是那里。”吴姑娘道:“过三天,你听回信吧。万一不成,休埋怨我呵!”王有守点点头,同吴姑娘告辞。先到佛殿上观望,老尼正作完了佛事,刚要出殿。王有守向她用团扇招了一招。
万事向前道:“我家相公,是溧阳第一的财主,愿意敬助灯火费二十五两,请你把缘簿拿来。”老尼稽首道:“菩萨保佑相公。请到知宾房里去写上缘簿。二位请随我来。”于是王家主仆随了老尼,到知宾房里来,老尼马上拿出缘簿,放在桌上,请王有守写上。
王有守也不晓得客气,拿起笔来,那“粗麻绳”体,用笔拓上几拓,就写着王公子出灯火费银二十五两。
老尼看在眼里,也没有说什么。吩咐茶点招待。
王有守哪有心用茶点,坐了一会就出来了。只是在佛殿上乱钻。
过了一会,果然,妙常出来了。她已不穿袈裟,穿着白布印蓝色的长衣,越显得好看。她先是打扫观音堂,回头也上了如来殿。王有守信了万事的劝告,只管跟着,不说话,把身上衣服,一阵乱扇。
妙常匆匆的烧完了香,正打算要走。那王有守心里一明白,就手扇着团扇,赶着先跑。也不知是哪个小孩子吃东西不谨慎,一个桃子皮,丢在地上。王有守正跑得有点儿吃紧,脚踏在桃子皮上,桃子皮一滑,王有守站立不住,身子向后一仰,跌了个四脚朝天。在佛殿上的人都哈哈大笑。
万事看到,连忙挤了上前,将公子扶起。
妙常慢慢走过门槛,看到这种样子,也低头一笑。匆匆的就走了。
万事将他扶起,正以为他要发脾气。事实上却不然,他笑道:“跌得妙,跌得真妙。你看见那尼姑对我一笑没有?”万事道:“是。相公跌伤了哪里没有?”王有守道:“没有没有。可惜那尼姑上哪里去了,没有知道,我们去打听打听。”说毕,摇着团扇走了。
佛殿上的人,又是一阵笑。
万事跟着走了两步,便道:“现在回去了吧?我去告诉吴姑娘,相公也应当和老尼告辞。你不要看这是无味的应酬,这里有很大的作用呢。”王有守听了这话,也只好答应着。两个人就各分头向老尼姑、吴姑娘告辞,他们终于走了。
吴姑娘白得了五两银子,倒想起王公子是位大财主,很可以从中捞一把。她自己想了一想,不妨试一试。到了晚上,晚课已完,她提了一壶开水,就向陈妙常屋子里来。
这时,妙常正端了那张七弦琴,放在桌上,还未弹呢,便站起来道:“你劳累了,请坐。”吴姑娘道:“一年一趟,也不算什么。我庵内可富足了,善士都大把凑钱。合算起来,有好几百两呢。”妙常道:“庵内开销也很大。”吴姑娘寻着了瓷壶,兑上了开水,便道:“这头一笔捐上二十五两,这个数目,真不算少。”妙常道:“那年老善士,这样捐的也很多呵。”吴姑娘道:“若是年老的善士,自然那不算稀奇。我打听得是位公子捐的。名字叫王有守,他的家财有好几百万呢。”妙常道:“那也难怪,家中有钱,上人叫孩子进庵烧香,捐上一点钱,为孩子修德,自也平常。”吴姑娘道:“这位王公子师姑也见过的。”妙常又坐下去,把琴弦理上一理。因道:“是哪一个。”吴姑娘道:“年纪二十多岁,穿件绿纱袍子。今天师姑在殿上做佛事,他就在旁边观看,应当记得吧?”妙常禁不住一笑,便道:“就是那鹰鼻子钩嘴的少年呵!”吴姑娘默然了一会。因道:“但是王公子今日在会上看到姑娘低头念经,以后还想亲近亲近师姑昵。”妙常听了这话,忽然手按琴桌道:“什么?”吴姑娘笑道:“他说,师姑年轻轻的出家,怪可惜的。他有的是钱,花个几千两银子,他毫不在乎。他意思……”妙常站起来道:“他意思怎样?想拿几个钱毁我!吴姑娘,我想你也是苦命人,不忍说你。以后见了我,千万不许说这些话,说出来了,那可休怪我说你。你看这是佛地,说这些话,罪过呀。”吴姑娘倒羞得满面通红,提着一把壶,口里用细小的声音,答应说是。于是乎就走了。
过了十天以外,城里刘家,忽然派了一辆车子来。车子上还带一个四十多岁妇人,特意前来迎接妙常。
提起刘家,他家有位老太太,也是这庵里常来往的善士。她面前有一位何姨妈,常为刘老太太的事向庵里跑。今日车子所带的人,就是何姨妈。
何姨妈穿了枣红褂子,头上梳个圆髻,还插了一朵月月红,手上提了花布包袱。她进得庵来,就上老尼屋子里跑。
老尼正在屋里打坐。看到何姨妈,便深深道了个稽首。何姨妈还礼。
老尼道:“姨妈哪里有空,今天到庵里来玩?”何姨妈道:“可不是没有空吗?因为老太太病了,特意叫了一座车子,送我前来。打算请妙常师傅一同前去。”老尼道:“老太太病了,害的什么病?”何姨妈道:“就是发烧。这里有银子十两,算是灯火费。请老师傅收下。”老尼道:“既然如此,老尼应当去一趟。”何姨妈解开包袱,将供菩萨的香烛交过。另在身上掏出纹银十两,笑道:“收着吧。可是老太太只要妙常师傅去,老师傅不必前去。”老尼将银子接过,沉吟着道:“叫妙常一人前去?”何姨妈道:“这不打紧,明后天我再送她回来就是。这是骡车,前面一只骡子,后面一乘轿子,放下帘子来,外面一点也看不见。”老尼道,“我叫她来,问上一问,看看如何?”老尼叫了几声道全。道全听了声音进来。老尼就命她去喊妙常。一会儿工夫,妙常来了,看见何姨妈在这里,就向她打稽首。
老尼道:“何姨妈说,她们老太太病了,特意派了一辆车子前来接你去。你见老太太,也可以谈经说法。”妙常看看何姨妈,只是坐立不安定,心想这里面有什么缘故吧,便道:“到人家去谈经说法,我没有经验,最好老师傅前往。”老尼道:“我也如此说。但老太太却请的是你。”妙常道:“呵!老太太请的是我。车子现在哪里?”何姨妈道:“现在大门外。”妙常道:“好!我看看就来。”说毕,起身向大门外走。果然有一辆骡车,停在树荫下。骡车上半截,轿子式样,上蒙有绿布罩子,有黑线绣的王记。陈妙常看到一笑。正有一个汉子,在树荫下乘凉。
便问道:“这车子是哪一位的?”汉子道:“是我的呀!”妙常道:“是你的。你贵姓是王吗?”汉子道:“我姓李,我们相公姓王,车子是他的。
哦!不是不是,我们相公姓刘,我是他们雇的。”妙常一指道:“这车上绣有王记字样,怎样说姓刘昵?”汉子无可抵赖了,便道:“这车子是姓刘的借来用的。”妙常也不多说,便走回老尼的屋子里道:“车子上绣得有字,是王记,怎么变成姓刘的车子。”何姨妈道:“这个……。是刘府新买的车子,大概还来不及换去王记字样。”妙常道:“这就不对。门口那位管车子的人说,车子是姓刘的借来的,你又说姓刘的新买的车子,这话简直不对头。尼姑年轻,姓刘的府上我不去了。”何姨妈红着脸,也不作声,赶紧就走。她坐上车子,一路骂赶车的人。赶车的看她没有接到尼姑,也一路回骂。两个人骂到芳园,天上漆黑,已经初更天万事正在大门口预备接驾。前后摆上八个有力气的人,准备车座有人下来,大家抬了就走。只看到黑巍巍的一乘骡车,的咚的咚,到了大门口。万事在黑暗里问道:“来了吗?姨妈。”何姨妈一肚子的气,答道:“来了。”万事大喜,对着两旁八个人,说了一个字:“抢!”这里八个人听到一个抢字,不等骡车停住,众人一拥向前。看到有一位穿女褂子的,料没有错。抬了就跑。到了王有守预备的屋子里,大家才放下。灯光一照,大家一愣,怎么抬的是四五十岁的妇人呢?
何姨妈这时头发散了,披了满脸。女褂子也扯了好几个大窟窿。她也懒得作声,坐在一把椅子上,只是喘气。
太师椅子正对着床上,王有守就在那上面坐着。
何姨妈既抢进来了,这群在暗中助拳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好,我碰你一下,你碰我一下,退了出去。
王有守看到他们抢的是何姨妈,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最后便跳起来道:“万事呢?这……这……这是怎样弄的?”万事进屋道:“车子来了,何姨妈说来了,他们就动手,至于车上并没有第二个人,我不明白。”何姨妈这才喘着气道:“妙常曾到门外看你们的车子,你车子上有许多王记字样,她不来了,我是坐车子来的,门口埋伏这样多的人,见车子来了,马上就抢。话也不许人家说。”王有守道:“你倒推得干净,你……你不能没有干系。”何姨妈道:“我有什么干系。万事找着吴姑娘,吴姑娘找着我,对我说了,把妙常骗来了,送我五十两银子。现在人没有骗来,银子我不要了。”王有守拍着桌子道:“没有那便宜的事。你没走之前,在我这里拿去十五两银子,你得还我。”何姨妈早是双脚往下一蹲,就坐在地下,两泪直流道:
“银子交与庵住持了。你和我要钱吗?我拼了。”何姨妈只是哭,万事只是搓手。
王有守气不过,两脚一顿,才骂道:“你们这些混帐东西。”说完这话,自己起身出房门去了。
万事也不让何姨妈走,关在房里一夜。
次日上午,王公子拿了一张禀帖,就让万事带同何姨妈到知府衙门里去告状。禀帖大意,第一是告住持法成,说她养了许多尼姑,招蜂引蝶。第二是告青年尼姑妙常,她很有几分姿色,引得少年子弟全往庵里跑。第三是告何氏,她串通尼姑,骗取小的主人王有守财物,务求府宪作主为祷。
这禀帖经知府张于湖看了,微微一笑。
一会儿开堂审问。这里是二堂,知府张于湖在公案上坐定,旁边站有约二十余人。原告万事、被告何氏跪在下方。
张于湖问过姓名,然后问道:“你主人的财物,既是被骗,为何自己不来?”万事一听,这糟了,这种小事,还要他来。这知府看不起百万财主吗?便道:“小的当即回去,催他前来。”张于湖道,“我来问你,你第一名告的是法成,说她招蜂引蝶,你有什么凭据?”万事道:“因为盂兰大会,什么人都有。”张于湖不觉笑了起来。因道:“你何以知道?”万事道:“小的主仆,也曾去过。”张于湖道:“去干什么?
万事道:“佛前烧香。”张于湖道:“你主仆前去是为烧香,别人前去,就是不干不净吗?哼!告的第二名是妙常,你告她引着青年子弟,往庵里跑。这些青年是什么人?”万事道:“是听人家说,青年是些什么人,小的不曾知道。”张于湖将公案一拍道:“你瞎说,就该掌嘴。”万事听了,吓得作声不得,只是磕头,张于湖道:“现在问的第三名何氏?”那何姨妈在法堂上跪着,见原告告一名,被驳一名,心里非常痛快。便磕头道:“小妇人在。”张于湖道:“你怎样会认识尼姑?”何姨妈道:“妇人跟随刘老太太常向庵里走。”张于湖道:“他们告你骗取财物,是真吗?”何姨妈道:“这是黑天冤枉。她们庵里有一吴姑娘,那天特意来找我,说是王公子叫我有事。跑去一问,就是叫我打了刘家招牌,骗取妙常前来。这法子也笨,只说刘老太太病了,派车子来接。不想妙常很聪明,她到门外察看,发现这车上有王记字样,一驳问,我和管车的老李,说了个不对头,她就谢绝不来了。”张于湖含笑点头道:“王家给你的银两,你没有说呀。”何姨妈道:“是!给了十五两。十两交给老尼姑算灯火之费,写的是刘老太太捐的。”张于湖道:“还有五两,说是赏给你的,是也不是。”何姨妈道:“大老爷明镜高悬。”张于湖道:“万事,你听见没有,这分明是你们勾通庵里有关的人来骗妙常,怎么反说何氏勾通尼姑,骗取财物?”万事磕头道:“是!听见了。”何姨妈道:“大老爷,这些事情,都是万事所想的。昨晚来到他家,事先他埋藏八个人在门边,看到车子到了,不问是谁,黑暗中抬了就跑。老爷请看,我头上,脸上,衣服上,没有一块好的。这都是抬的人揍的。”张于湖道:“他们以为车子抢妙常来了,所以争着向前抢上头功。手脚重的,那是难免,揍是不会有的,至于抢错了人,那是他们定计不高明。若你们晓得抢字有罪,我就要先办你和万事两个人了。何氏那五两银子,本应当充公,既是你身上有许多伤痕,就算折给你的养伤费吧。本来你两个人都应当重办,看庵内还没有什么损失,饶恕一次。万事回家,你对你们主人说,下回有这样的事,本府是不会客气的,下去吧。”张于湖这就退了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