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情感人[1]的兴起》:导语
社会学家历来根据资本主义的出现、民主政治制度的兴起或个人主义思想的道德力量来理解现代性,但他们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在人们所熟知的如剩余价值、剥削、理性化、祛魅和劳动分工等概念外,有关现代性最宏大的社会学阐释还包括用小调述说着的另一重故事,即从情感的角度来描述或解释现代性的到来。举几个看似微不足道实则显著的例子吧。韦伯[2]论新教伦理的核心观点便是情感在经济活动中的作用,因为正是一种深不可测的神性引发的焦虑,在驱动着资本主义企业家从事狂热的经济活动。[3]马克思的“异化”——解释工人与劳动过程及劳动产品关系的核心概念——具有强烈的情感基调。马克思在《经济学哲学手稿》(The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中将异化劳动视作对现实的丧失来探讨,用他的话来说,异化是失去了与客体之间的联系。[4]流行文化挪用甚至误用马克思的“异化”概念,也主要是借用其情感内涵:现代性和资本主义使人异化,是因为它们带来了情感的麻木,使人们陌异于彼此、社区乃至内心真实的自我。此外,我们还能联想起西美尔[5]对大都市的著名论述,其中便包含了对情感生活的描绘。对西美尔而言,都市生活带来了无尽的神经官能刺激,它与依赖情感关系的小镇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西美尔认为,典型的现代都市态度是“麻木不仁”(blasé),是拘谨、冷淡和漠然的混生物。西美尔还补充道,此种态度总有转变为厌恶之虞。[6]最后,涂尔干[7]的社会学也特别关注情感——也许这颇为令人惊讶,毕竟他是一位新康德主义者。但事实上,作为涂尔干社会学理论支柱的“团结”(solidarity)概念,不过是将社会中的行动者与社会的重要符号(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涂尔干将其称作“兴高采烈”)联结起来的诸多情感罢了。[8](在《原始分类》[9]的结论部分,涂尔干和莫斯[10]断言,象征性分类——卓越的认知存在实体——有其情感内核。)涂尔干的现代性观点更为直接地与情感关联,因为他试图去阐释在社会区隔缺乏情感强度的情况下,现代社会是如何还能保持“团结一致”的。[11]
我的论点清晰明了,也无须过多赘述:人们所忽视的是,在现代性的经典社会学阐释中,即使不包含完备的情感理论,也至少有大量对它们的论及:焦虑、爱、竞争、漠然、内疚,无处不在。我们只要揭开表象,就会发现它们充斥在历史学和社会学对矛盾断裂的阐释中,进而带领人们步入现代时期。[12]本书的基本主张是,当我们重新发掘这一并非深藏的现代性维度时,人们对现代自我及身份的构成、对公私领域划分及其对性别分化的影响所展开的一系列标准分析,都将会有显著的改变。
但,也许你会问,我们为何要这样做?将注意力集中在像“情感”这样带有高度主观性、隐性和私人化的经验之上,不会削弱社会学的本职使命吗?毕竟,社会学主要关注的是客观规律、模式化行为和广泛存在的习俗。换言之,为什么我们要大费周章地研究这样一个范畴?迄今为止,社会学在没有情感参与的情况下,不是也进展得比较顺利吗?我认为,这一问题有着多重原因。[13]/[14]
情感在本质上并非行动,而是推动我们采取行动的内在能量,它赋予行动以特定的“情绪”和“色彩”。因而情感可以被定义为行动“负载着能量”(energy-laden)的一面,在其中,能量可以同时错综复杂地影响人的认知、感情、评价、动机乃至体魄[15]/[16]。情感远非先于社会或文化,而是附带文化内涵和社会关系,它们被不可分割地集聚压缩(compression)在一起,正是这种集聚压缩使得情感可以为行动赋能。情感具有此种“能量”,是由于它总是关注自我以及自我与处于不同文化中的他者的关系。比如,你对我说“你又迟到了”,我对此是感到羞愧、愤怒还是内疚,几乎完全取决于你和我之间的关系。要是上司对我的迟到发表这番评论,我可能会感到羞愧;如若是同事的话,它可能会叫我愤怒;而如果是在学校等我来接的孩子说这番话,我可能会深感内疚。诚然,情感是一种心理上的存在实体,但它同样是,甚至更是文化和社会意义上的存在实体:通过情感,我们赋予人格以文化内涵,因为它们是在具体、直接但始终经由文化和社会所形塑的关系中才被表达出来的。因此,我认为,情感是集聚压缩成的具有文化内涵和社会关系的产物,正是这种紧凑的压缩为情感赋予了活力,因而也使情感具有前自反性(pre reflexive),并常常带有半意识的特点。情感是行动的高度内化和非自反性的一面,但这并不是因为它们未能涵盖足够的文化和社会因素,恰恰相反,而是因为它们囊括得太多了。
正因此,要是不去关注行动的情感色彩及其背后成因的话,仅凭从“内部”来理解社会行动的阐释性社会学,是无法充分做到这一点的。
情感对于社会学还有另外一种重要意义:很多社会性安排其实也是情感性安排。可以说,组织起世界上大多数社会的最基本的划分和区隔——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划分和区隔——是建立在情感文化上,并通过情感文化再生产出来的。[17]要想成为一位有品格的男性,他需要展现出勇气、冷静的理性和富有教养的进取心。另一方面,女性气质则要求女性善良、有同情心、保持情绪愉悦。由性别划分而产生的社会等级秩序包含着隐性的情感划分,要是没有这些划分,男人和女人就不会再生产出符合他们各自角色和身份的东西。而这些划分反过来也会产生情感的等级秩序。比方说,冷静而理性的头脑通常被认为比同情心要更为可靠、客观和专业。例如,支配我们对新闻或(盲目的)正义等概念的客观理念,预设了这种在情感自我控制上的男性化实践和模式。因此,情感的组织有其高低等级秩序,而这种情感的等级秩序反过来又隐性地影响着道德和社会安排中的组织架构。
我的观点是,资本主义的形成与高度专业化的情感文化的生成是齐头并进的。当我们关注资本主义的这一维度(也即关注它的情感面向)时,我们可能处于一个有利的位置,从而能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组织中的另一重秩序。在第一章中,我试图说明,当我们将情感视为资本主义和现代性故事中的主角时,无情感的公共领域与充满情感的私人领域之间的传统划分便会开始消融。这一原因显而易见,贯穿整个20世纪,不论是在工作场所还是在婚姻家庭中,中产阶级男女都被教导要更加强烈地关注他们各自的情感生活,而这主要是通过使用一些类似的技术来突出自我及加强自我与他人的联系。然而,并非如托克维尔[18]式的批评家所担心的那样,这种新型的情感文化意味着我们已退缩回私人生活的小小果壳里;[19]恰恰相反,私人的自我从未像如今这般被公开地呈现出来,并且被应用到经济和政治领域的话语和价值观当中。第二章会更全面地探讨这些呈现的方式。诚然,现代身份越来越多地被人公开呈现在各类社交网络上,而且,它们使用的是一种将自我实现的愿望与对情感痛苦的声张相结合的叙事方式。此种叙事具有普遍性和持久性,我们也许可以将之称为一种简略型的承认叙事(a narrative of recognition),它与在市场、公民社会和国家制度边界内运作的各种社会群体的物质利益与理想情况都有关。在第三章中,我试图阐明,这一将自我变成情感和公共事务的过程是如何在互联网技术中找到其最强劲的表现形式的。此种互联网技术预设并实现了一个公共的情感自我,事实上,它甚至使公共的情感自我先于其私人领域的互动自我而存在,并构成了私人自我的一部分。
尽管每一章都可以被单独分开来阅读,但它们之间其实存在着有机联系。这三章也循序渐进地朝着一个共同的主要目标迈进,即绘制我所称为情感资本主义(emotional capitalism)的大致轮廓。情感资本主义是一种文化,在这种文化中,情感和经济话语及实践之间彼此形塑,进而产生了一场我认为影响广泛而又全面的运动。在这场运动中,情感成为经济行为的重中之重,而情感生活——特别是中产阶级的情感生活——遵循着经济关系和交换的逻辑原则。因而,“理性化”和(情绪的)“商品化”将不可避免地成为贯穿这三章并反复出现的议题。然而,我的分析既不是马克思主义式的,也不是韦伯式的,因为我并没有预设经济和情感可以(或者说应该)彼此分离。[20]事实上,正如我所述,以市场为基础的文化类目(cultural repertoires)塑造也影响着人际关系和情感关系,而人际关系是经济关系的核心。更确切地说,市场类目与心理学的语言交织并结合在一起,为打造新的社交形式提供了新型的技术支持和意义。在下一小节中,我将探讨这种新的社交模式是如何出现的,以及它核心的(或想象的)情感要义究竟为何。
注释
[1]Homo Sentimentalis,拉丁语,也可译为“感情的人”或“情感型的人”,这里通译为“情感人”,与社会学人类学研究中常用的“游戏人”(Homo Ludens)、“工匠人”(Homo Faber)及“智人”(Homo Sapiens)相对应。(除另加说明外,本书脚注皆为译注)
[2]马克斯·韦伯(Max Weber,1864—1920),德国社会学家、经济学家,著有《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等。
[3]Weber,Max,1958,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
[4]参见Marx,Karl,1904,“Estranged Labor,”in Dirk J.Struik(ed.),The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New York: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5]齐奥尔格·西美尔(Georg Simmel,1858—1918),德国犹太裔社会学家、哲学家,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反实证主义社会学思潮的主要代表人物。著有《历史哲学问题》《道德科学引论:伦理学基本概念的批判》《社会学的根本问题:个人与社会》等。
[6]Simmel,Georg,1950,“The Metropolis and Mental Life,” in K.Wolff(ed.),The Sociology of Georg Simmel,New York:Free Press.
[7]埃米尔·涂尔干(Emile Durkheim,1858—1917),法国社会学家,社会学的学科奠基人之一,著有《自杀论》《社会分工论》等。
[8]Durkheim,Emile,1969,Elementary Forms of Religious Life,New York:Free Press.
[9]Durkheim,Emile and Marcel Mauss,1963,Primitive Classifcation,London:Cohen&West.
[10]马塞尔·莫斯(Marcel Mauss,1872—1950),法国人类学家、社会学家、民族学家,涂尔干的学术继承人,著有《早期的几种分类形式:对于集体表象的研究》《关于原始交换形式——赠予的研究》等。
[11]Durkheim,Emile,1964,The Division of Labor in Society,New York:Free Press.
[12]当然,情感在社会学的不同理论框架中所起的作用并不相同;但我的观点是,它们确实在发挥作用。
[13]McCarthy,Doyle E.,1994,“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Emotions:New Directions from Culture Theory,”Social Perspectives on Emotion 2:267—79.
[14]McCarthy,Doyle E.,2002,“The Emotions:Senses of the Modern Self,”Osterreichische Zeitschrift für Soziologie 27:30—49.
[15]Nussbaum,Martha C.,2001,Upheavals of Thought:The Intelligence of Emotion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6]Rosaldo,M.,1984,“Toward an Anthropology of Self and Feeling,”in R.Schweder and R.LeVine(eds.),Culture Theory:Essays in Mind,Self,and Emo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pp.136—57.
[17]Abu-Lughod,Lila and Catherine A.Lutz,1990,“Introduction:Emotion,Discourse,and the Politics of Everyday Life,”in Catherine A.Lutz and Lila Abu-Lughod(eds.),Language and the Politics of Emo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pp.1—23;Shields,Stephanie,Keith Oatley and Antony Manstead,2002,Speaking from the Heart:Gender and the Social Meaning of Emo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8]亚历西斯·德·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1805—1859),法国历史学家、政治思想家,代表作有《论美国的民主》《旧制度与大革命》等。
[19]Coontz,Stephanie,1988,The Social Origins of Private Life:A History of American Families,1600—1900,New York:Verso Books.See Bellah,R.,R.Madsen,W.Sullivan,A.Swidler,and S.Tipson,1985,Habits of the Heart:Individualism and Commitment in American Life,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or Lasch,C.,1984,The Minimal Self:Psychic Survival in Troubled Times,New York:W.W.Norton,for classical examples of such positions.
[20]参见Zelizer,Viviana,1994,The Social Meaning of Money,New York:Basic Boo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