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封迟琰死了。”
“听说是病死的,封家的意思是,你是封迟琰指腹为婚的妻子,还是要嫁过去。”
“婚礼就不用办了,我会让人送你去封家,从此以后,你就是封家的少夫人。”戴丽玟坐在沙发上,喝了口茶,抬起眼睛看了眼打扮得土里土气的少女,淡淡道,“阮家之所以接你回来,就是为了这门婚事,你应该明白。”
阮芽一直垂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她都知道的,如果不是因为阮家舍不得阮芸嫁到封家吃苦,怎么会愿意将她从乡下接回来呢?
十五岁那年,阮芽就知道自己才是阮家真正的千金小姐,阮芸是抱错的那一个,但是阮芸做了阮家十五年的大小姐,聪明、优秀、漂亮,和阮家人有了浓厚的感情。阮家为了阮芸,哪怕知道阮芽的存在,还是将她放在乡下不闻不问。阮家终于将她接回来,是为了让她代替阮芸嫁给一个已经死去的男人。
戴丽玟看了眼时间,道:“封家的车应该到了,你可以走了。”
阮芽抿了抿唇,轻声问:“爸爸还有哥哥们……”“他们都很忙,没时间见你。”戴丽玟皱起眉说,“今天是小芸的毕业典礼,你不知道?”她不耐烦道:“行了,走吧。”
阮家的别墅外停了好几辆豪车,阮芽上了车,离开了还没待够三十分钟的阮家。
戴丽玟看着远去的车子,叹口气道:“真是晦气。”保姆周妈道:“夫人,说到底,这阮芽的亲妈早就死了,您何必来见她一面?”戴丽玟冷笑:“她亲妈死了又怎么样?这么多年我这个阮夫人还不是只有个名头好听,一个孩子都没生出来……再怎么说阮芽才是正儿八经的阮家大小姐,我要是不来,指不定外面怎么骂我呢!”
封家是A城最顶尖的豪门,几百年积累下来,老宅都带着肃穆之气,此时挂着白幡白灯笼,处处是披麻戴孝的用人和吊唁的宾客。阮芽作为封迟琰的妻子出现,实在荒诞不经。
封家的老管家林伯径直把阮芽带进了灵堂,面无表情道:“少夫人,你要给少爷守灵,就在这里跪着吧。”阮芽听话地跪在蒲团上,抬头就看见了一口漆黑的乌木棺材。棺材前面的供台上放着一张黑白遗像。即便是遗像,也能看出封迟琰五官深邃,一双冷淡的眸子不带丝毫情绪,让人不敢直视,于是很少有人能注意到他的左眼角下面有一颗很小的黑痣。
阮芽被他的眼神吓到,赶紧低下头,耳边响起林伯的声音:“少夫人,我还有事,就先走了。”阮芽点点头。林伯很快就离开了,阮芽一直跪在原地。
每个上香的人都会看一眼阮芽,或是冷漠或是好奇,却都不带什么善意。一直到了夜里,灵堂才安静下来,就连用人都回房休息了。
阮芽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灵堂里,不到三米,就是她丈夫的棺材。她一整天水米未进,膝盖跪得酸疼,确保四周真的没有人了,才敢站起来,轻轻地捶了捶膝盖。
六月的夜里,穿着单衣还是有些冷。风送来九里香浅淡的香气,阮芽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真的好饿。阮芽的眼睛黏上了供台上的水果和糕点,犹豫好一会儿,还是走到供台边上,双手合十拜了拜,有商有量说:“我太饿了,借你一个苹果吃,以后会还给你的。”纤细雪白的手指伸出去,刚要碰到红彤彤的苹果,手腕忽然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了。
阮芽吓一跳,后背都起了鸡皮疙瘩,赶紧道:“对不起,我只是太饿了,我……”她以为自己是被封家的用人抓住了,却听见一道漫不经心但十足悦耳的声音:“你偷吃我的苹果,得到我的同意了吗?”
阮芽一僵。这些……不是给封迟琰的贡品吗?这人怎么会这么说……阮芽缓缓地抬起脑袋,看见抓住她手的是一个极其高大的男人。男人穿了件黑色的衬衣,勾出宽肩窄腰,眉目俊朗,凌厉非常,左眼眼角下面有一颗很小、莫名带着几分性感的痣。阮芽瞪大了眼睛:“你是……”
封迟琰挑了挑眉,打量了一眼这个娇娇小小的姑娘。土气的打扮和过长的头发让人连她的脸都看不清楚。“你就是我的那个……”封迟琰顿了顿,说,“未婚妻?”
阮芽眼睛里全是泪光,哽咽道:“我只是饿了……你怎么这么小气?吃一个苹果你就要变成鬼来吓我……”她的哭声实在不小,封迟琰“啧”了一声,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轻轻松松就把人拎了起来,放在了棺材上,声音很沉:“别哭了。”阮芽大眼睛里都是泪水,但因为恐惧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封迟琰松开她的嘴,道:“你今年几岁了,连活人死人都分不出来?”
阮芽才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是有体温的,甚至有些烫。“你没有死……”阮芽慌忙地去看自己坐着的棺材,“那……”
封迟琰看了眼棺材,挑眉道:“我也好奇这里面装着什么,你想看看吗?”阮芽吓得直往他怀里扑:“不……不要……你放我下去……”封迟琰觉得她像是一只蹬腿儿的兔子,冷着脸道:“你听说过我的名声吧?”阮芽点头。“你要是惹我生气,我就让人把你也装进棺材里。”封迟琰冷淡地道。封迟琰把人从棺材上抱下来,阮芽脚一沾地就想跑,被封迟琰轻轻松松地拎着衣领拽了回来:“就站在这里看着。”
阮芽小声说:“琰……琰少……你不知道棺材里是什么吗?”“我刚办完事回来。”封迟琰讥诮道,“没想到会参加自己的葬礼。”看来那些人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他死,才捕风捉影地得到了一点消息,连葬礼都办上了。
棺材没有封死,封迟琰用力一推,棺材盖就被推开了。阮芽赶紧闭上眼睛,封迟琰却嗤笑一声:“几件衣服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阮芽眼睫颤了颤,睁开眼睛,见里面果然只有几件衣服。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封迟琰皱眉看了眼灵堂外,不等阮芽反应过来,已经将她塞进了棺材里。阮芽瞪着眼睛,就见封迟琰单手撑着棺材一侧,自己也翻了进来。棺材一个人躺着绰绰有余,但是两人一起就太勉强了,更别提封迟琰身高腿长。他将棺材盖合上时,阮芽只能被迫地蜷缩在他怀里,甚至能够清楚地听见他心脏搏动的声音。
“琰少……”封迟琰在黑暗里也能精准地捂住她的嘴,让她的话被迫吞回了嗓子里。
“奇怪……”棺材外响起人声,“阮家那个去哪儿了?”“大半夜的谁愿意待在灵堂里啊,估计跑去别的地方了。”“真晦气……”有人啐了一声,“竟然让我们来换油灯。”“你别乱说啊。”另一人压低声音道。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应该是两人给油灯换了灯芯。“赶紧走,太晦气了。”
脚步声远去,捂着阮芽嘴的手终于松开了。阮芽的脸憋得通红,封迟琰倒是先开口了:“你身上怎么这么香?”阮芽一蒙。
“喷香水了?”封迟琰蹙眉。两人挤在狭小的棺材里,封迟琰几乎是贴着阮芽的耳朵说话。阮芽耳尖烫红一片,紧紧地抓着衣摆:“没……没有。”
但是真的好香,空气里全是她身上的甜香味儿。
“琰少……”阮芽声音跟猫儿似的,“我们为什么要躲进棺材里?”
“他们要是看见我,明天我就要上新闻头条。”封迟琰冷冷地道。
“可是……”阮芽认真地说,“您不用带着我一起呀。”
封迟琰:……啧。忘了。
阮芽不自在地动了动:“我们快出去吧……”
封迟琰推开棺材盖,率先翻了出去,阮芽细软的额发因为出汗贴在了白嫩的脸颊上。她急促地喘了两口气,趴在棺材边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封迟琰:“琰少……我自己出不去。”封迟琰靠在棺材边上,随意道:“关我什么事?”
阮芽要被他气哭了:“是你把我放进来的呀……”
封迟琰无动于衷:“那又怎么样?”
阮芽不可置信地说:“你不讲道理!”
封迟琰好多年没有遇见敢这么跟自己说话的人了,大约这小姑娘刚从乡下回来,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道在A城“封迟琰”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竟然敢指责他。他眯起眼睛,微微俯身看着阮芽:“放你出来也可以。”
阮芽眼睛立刻亮了。封迟琰笑了一下,道:“你刚刚叫我什么?”“叫……琰少呀。”阮芽咬着嘴唇说,“大家都这么叫您。”
“那是别人。”封迟琰说,“你是我妻子,不算别人。”
阮芽一呆:“那应该叫什么?”
封迟琰挑起眉,俊美无俦的脸在灯光月色里格外惑人:“自己想。”
阮芽的脸瞬间红了。
“琰少。”身后响起人声,是封迟琰的助理陶湛。他看见封迟琰,松了口气:“您怎么来这里了?您的死讯传出去了,大家伙儿惶惶不安,都在等着您……”封迟琰道:“没参加过自己的葬礼,想见识见识。”
他瞥了眼还呆呆坐在棺材里的阮芽,转身就要走:“既然还有人等,就先……”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阮芽带着哭腔的声音:老……老公……呜呜呜,你快让我出去……
封迟琰一顿,陶湛睁大了眼睛:“什么老公?”
封迟琰笑了一声,转身看着阮芽:“这不是知道该叫什么吗?”
阮芽怕他真把自己丢在棺材里了,哭得鼻尖都红了,伸出手道:“老公……”
封迟琰压住笑意,觉得阮芽像一只乖得不像话的白毛兔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连反抗都不知道。他伸出手把阮芽抱出来,一转头,就看见陶湛目瞪口呆的脸。
封迟琰顿了顿,冷声问:“你不认识她?”陶湛反应过来:“是阮家送过来的那个……”
封迟琰“嗯”了一声,把阮芽放在地上。阮芽抬手去擦眼泪,又被男人的手掐住了柔软的脸颊:“我还活着的事儿,不准对任何人说。”阮芽赶紧点头。
封迟琰觉得她脸颊肉还挺软挺嫩,恶劣地又掐了一把,掐得阮芽的脸都皱成了一团,这才松开她,将红彤彤的苹果塞进了她嘴里,声音带了点儿愉悦笑意:“陶湛,以后这就是少夫人,知道了吗?”
陶湛讶异地看了阮芽一眼,实在没看出来这个土里土气的小姑娘哪里能入了琰少的眼。不过封迟琰一向喜怒无常,他并不多问,道:“琰少,还有半小时会议就开始了。”“嗯。”封迟琰散漫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走,却被一只白嫩的手拉住了衣角。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一点布料,好像很怕他生气,偏偏又不怕死地拦住他。
封迟琰侧眸,冷冷淡淡道:“怎么,想今晚上就给你琰少殉葬?”
阮芽张了张红润的唇,眼睛红红的,看着封迟琰,声音软乎乎地带着哭腔:“我只是想……”
“嗯?”
“我只是想睡觉。”阮芽哽咽着说,“我凌晨四点就起来了,现在很困……”
封迟琰挑了挑眉:“那么大个棺材不够你睡?”
阮芽的眼泪一下掉下来了:“那你还是杀了我吧,杀了我就可以睡棺材了。”
小姑娘眼睛哭红了,脸颊被封迟琰捏红了,唇也是红的,看着可怜得不行。封迟琰那近三十年来都死气沉沉的心,有了点苏醒的意思。男人淡声道:“跟我过来。”
陶湛在一边道:“琰少,时间……”封迟琰看了他一眼,陶湛立刻闭嘴了。
阮芽亦步亦趋地跟在封迟琰身后,男人的身形高大,阮芽娇小的身子整个陷在他的影子里,小声地问:“琰少……你要带我去哪儿呀?”
封迟琰道:“你不是我未婚妻吗?新婚之夜,你说我带你去哪儿?”阮芽立刻停在原地不动了,细声细气地说:“我觉得睡棺材挺好的。”
封迟琰转过身盯着阮芽:“不听话?”
阮芽干脆蹲在了地上,道:“我听话,我回去给你守灵。”封迟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姑娘小小一团,荏弱得可怜。封迟琰越加恶劣,问:“守着棺材有什么用?守着人才有意思。”
阮芽瞪大眼睛,想骂他臭流氓,但是又不敢,只好紧紧地抱住了自己。“走不走?”封迟琰的耐心告罄,“我最后问你一次。”
阮芽坚定地摇摇头:“不!”
封迟琰面无表情道:“看来你是真想给我殉情。”
阮芽嘴巴一扁,又要哭,男人忽然弯腰,阴影瞬间笼罩下来,恍若一座不可逾越的山,阮芽吓得都忘了哭,愣愣地看着他。
封迟琰轻而易举地把人抱了起来。阮芽个子小,人又瘦,抱着轻飘飘的,离得近了那股子甜香变得浓郁了,让寂静的夜带了几分躁动。
阮芽缩成一团,小声抽噎:“我……我在临死之前还有一个心愿,您可以满足我吗?”封迟琰道:“说。”
阮芽擦了擦眼泪:“我还没有吃过小蛋糕,我可以吃一块小蛋糕再给你殉情吗?”
封迟琰停下脚步:“蛋糕?”
“嗯嗯。”阮芽说,“我小时候就很想吃,但是奶奶说很贵,不准爸爸给我买……”
封迟琰开始怀疑阮家随便从乡下找了个人塞进封家,阮芽如果真是阮家的千金,会过得这么惨,连蛋糕都没吃过?“不行。”封迟琰无情拒绝,继续往前走。
阮芽轻轻揪了一下他的衣领,眼巴巴地望着他:“为什么呀?”“提这么多要求做什么。”封迟琰穿过长廊,九里香的香味更加明显。清冷月色下,他眉目深邃,仿佛一尊精致的大理石像,俊美无俦。
阮芽轻轻地撇嘴,不说话了。从平安村离开时,奶奶阴阳怪气地说她终于要飞回自己的凤凰窝了。妈妈脸色也很难看,觉得她攀上了高枝儿。但阮芽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做回阮小姐。阮芸已经成了阮家的孩子,每个人心里的位置就那么大,给了一个人,就容不下另一个人了。所以戴丽玟通知她要嫁给一个死人时,阮芽很平静地接受了。只是她没想到,连亲生父亲和哥哥们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要死了。
一路寂静,封迟琰推开了一间院子的门,阮芽看见院子里有许多花树。还没来得及辨认,封迟琰已经带她进了屋,灯光亮起,她被人放在了床上。阮芽捧着苹果坐在铺着黑色床单的床上,更显得一身皮肉嫩白。
封迟琰站在她面前,扯了扯衬衣领口,道:“这是我的住处,今晚你睡这里。”他忽然倾身,双手撑在阮芽身边,将阮芽困在臂膀之间。阮芽闻见男人身上很淡的烟草味儿,混着一点木质香调,似乎是松柏。她抬起蕴满水光的眼睛,看着封迟琰。
封迟琰单手捧起她脸颊,手指将她刘海掀开,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封迟琰一怔。他出生在钟鸣鼎食的封家,自幼见过无数金银珠宝、豪车美人,但是阮芽这张脸,生得实在是……叫人心痒难耐。不管是纯真的鹿眼、挺翘的秀鼻,还是丰润嫣红的唇,粉白的、带着一点点婴儿肥的脸颊,无不在勾引他。分明生了这样纯的脸,却带了最极端的欲。
封迟琰的手忽然盖下来,让厚重的刘海重新落下,遮住阮芽半张脸,嗓音有些哑:“待在这里,乖乖听话。”
阮芽乖巧地点头。封迟琰又捏了一把她柔嫩的脸颊,道:“要是不听话……”阮芽道:“要是不听话,我就去给您殉情!”
封迟琰笑了一声,直起身,道:“知道就好。”他转身出了房间,陶湛正在外面等着,封迟琰走到了院子门口,忽然说:“去让人送两块蛋糕过来。”
陶湛疑惑道:“蛋糕?”琰少不是一向不爱吃甜食吗?封迟琰面无表情地问:“怎么?”“没怎么。”陶湛道,“不知道您想吃哪种味道呢?是戚风蛋糕还是慕斯蛋糕……”
封迟琰打断他:“小姑娘喜欢吃哪种?”陶湛咳嗽一声:“小姑娘?”
封迟琰眯起眼睛:“我像是喜欢吃这种东西的人?”
陶湛努力维持平静的表情:“原来是少夫人想吃,我不太了解少夫人的口味,需要致电阮家问一下吗?我现在……”
“问了也白问。”封迟琰回眸看了眼亮着灯的房间,垂眸将黑色的手套拉紧,修长手指被勾勒得更加骨感,嗓音散漫,“让人送两块小姑娘喜欢的就成。”就阮芽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估计也分不出好坏。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看得出来封迟琰并不常住这里,没有多少生活气息。阮芽四处看看,不敢乱动封迟琰的东西,慢吞吞地吃完了苹果,就准备洗漱睡觉了,忽然敲门声响起:“少夫人。”
阮芽听出是陶湛的声音,打开门,果然看见脸上挂着公式化微笑的陶湛。陶湛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琰少的助理,叫作陶湛,少夫人可以叫我陶助理。”他将手上拎着的蛋糕盒子举起来,道,“这是给您的。”
阮芽接住盒子,疑惑道:“这是什么?”“少夫人打开就知道了。”陶湛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少夫人好梦。”他说完就利落地转身离开。
阮芽好奇地打量着怀里的盒子。先把门关上,才打开精美的纸盒,里面躺着两块小蛋糕,一块布朗尼,一块草莓慕斯。它们比以往她看见的摆在蛋糕店玻璃柜里的蛋糕要精致漂亮许多,空气里全是奶油的香甜气息。
阮芽呆立在原地。封迟琰给她送小蛋糕了!阮芽本着不吃白不吃的想法,把两块小蛋糕都解决了。陶湛还贴心地放了一瓶解腻的花茶。吃饱喝足,阮芽洗脸漱口后,趴在封迟琰的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阮芽是被刺耳的尖叫声吓醒的。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女人尖厉的声音直戳她的耳膜,“赶紧把她给我弄醒!”“是!”有人推了一把阮芽,阮芽费力地睁开眼,眼睫颤了颤。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好一会儿她的眼睛才适应了光线,看见房间里站了一堆人。
为首的是一位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化着精致的淡妆,保养得体,一眼看去四十出头的样子,五官生得漂亮,然而脸上的表情极其刻薄:“阮小姐,你不是应该在灵堂里给你丈夫守灵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大早封家的用人就在到处找人,一个小时后才在封迟琰的院子里找到了阮芽。若不是封迟琰死了,他的屋子也没人敢进,谁知道阮芽竟然溜来了这里?女人气得脸色铁青,现在外面那么多的宾客,灵堂里却连一个守灵的人都没有!若是传出去了,那些人还不知道要怎么骂她呢!
阮芽揉了揉眼睛,表情迷茫。她不认识这个女人。“少夫人。”旁边的用人说,“这是二夫人,琰少的叔母。”
来A城的路上,有人跟阮芽说过封家的关系:封迟琰是长房嫡子,母亲早亡,父亲虽然在世,但吃斋念佛不问世事;二房要繁茂许多,封迟琰的二叔封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眼前这位应当是他的妻子卢美玲。
卢美玲见她那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早就听说阮家的千金是个没有教养的乡下丫头,今日倒是让我长见识了!既然你父母没有好好管教你,我这个做叔母的就教教你什么叫规矩!来人,请家法!”用人们一惊,有人道:“二夫人,少夫人是老太太做主接回来的,您贸然处置……”卢美玲冷笑道:“怎么,我说话不管用?!”用人赶紧闭嘴了。封迟琰一死,封家就是二房当家,卢美玲拥有绝对的话语权,现在得罪卢美玲无异于找死。
有用人殷勤地将家法请出来了,那是一根将近两寸厚的乌木板子。卢美玲接过板子,冷冷地道:“把她给我拖下来!”用人们七手八脚地将还晕晕乎乎的阮芽拖下床,按在了柔软的地毯上。卢美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念在你是初犯,我只罚十下。”
阮芽看见卢美玲手里的板子,不由得恐惧起来。幼年时,奶奶就总是用这种板子打她,有时候是因为她赶着做作业,没在天黑前做好饭;有时候是因为她多吃了半碗饭;大多数时候,是奶奶在外面受了气,或者嫌弃她是个女孩儿。奶奶下手很重,不打得她皮开肉绽不会罢休,妈妈不会劝,爸爸不敢劝,弟弟只会冷眼看着,这就是阮芽关于“家”的全部记忆。
卢美玲高高地扬起手,忽然想起什么,皱眉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阮芽之前没来过封家,灵堂离封迟琰的院子也不近,她到底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阮芽实话实说:“是琰少带我过来的。”
她这话一出,众人只觉得房间里阴气弥漫。怎么可能?!封迟琰已经死了!
卢美玲背后发凉,咬牙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阿琰的尸体还在灵堂里呢,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带你过来?!”阮芽眨眨眼睛,道:“就是琰少带我过来的呀,他还把他的苹果给了我一个,本来他想让我睡棺材的,但是我不愿意,他就带我来这里了。”
天地良心,阮芽说的全是真话。房间里众人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尤其是卢美玲的。封迟琰是她的噩梦,封迟琰活着,她的儿女没有出头之日不说,她这个做叔母的都要被压一头,在封迟琰面前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好不容易封迟琰死了,她可以扬眉吐气了,这个阮家的丫头却说封迟琰变成了鬼!“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卢美玲的声音都变了调,“你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阮芽无辜地道:“可是……我说的都是实话呀。”
卢美玲的心腹小声说:“夫人,这丫头说的没准是真的,不然她自己怎么可能找到这里来……”卢美玲盯着阮芽,道:“既然你说你看到了阿琰……那他现在在哪里?就在这间房间里吗?!”
阮芽摇摇头:“没有哦,昨晚上琰少把我送过来后就离开啦,白天应该是不会出现的。”
用人们吓得面无人色。卢美玲强作镇定,道:“就算是这样,今天这顿家法你也跑不了!”
“你要是打我,琰少会生气的。”阮芽后退一点,道,“他生气的话,就会去找你。”
卢美玲被阮芽说得后背发麻,硬着头皮道:“我是他的叔母,他能对我怎么样?!别以为你搬出阿琰我就怕了你,把她给我摁住了!”用人们紧紧地按住阮芽,阮芽根本就挣脱不了,眼睁睁地看着木板高高抬起,马上就要落到她身上。门口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二夫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卢美玲一僵,赶紧收回手,转身笑道:“是陶助理啊……陶助理不是在处理公司的事情吗?怎么回来了?”陶湛看了眼可怜兮兮的阮芽,脸上笑容不变:“我回来找一些资料,这位是?”“哦。”卢美玲道,“这就是那位阮小姐,阿琰的未婚妻……你们也太没规矩了,阮小姐摔倒了,怎么还不把阮小姐扶起来?!就算大少爷去了,阮小姐也是大少夫人,知不知道?!”
用人们不敢对卢美玲有丝毫意见,赶紧把阮芽搀了起来,阮芽看着自己被磨得红红的膝盖,不高兴地撇撇嘴,看向陶湛:“你叫陶湛,是吗?”“是的,少夫人。”陶湛应声,“您有什么吩咐吗?”阮芽道:“昨晚上我见到琰少了。”
陶湛眸光一冷——分明已经警告这个女人了!
阮芽皱着脸道:“他说虽然他死了,但是很喜欢我,让你好好照顾我,昨晚上他有没有给你托梦?是不是这么说的?”
阮芽的眼睛闪啊闪,看着陶湛,一脸委屈:“琰少没有给你托梦吗?他怎么能骗我呢?果然男人说的话都不能信。”
陶湛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吸了口气,道:“当然,我就是因为梦见了琰少,才会回来一趟。”
卢美玲简直要站不稳了:“陶助理……阿琰他真的……真的……”
陶湛心想怎么可能?全是这个看起来天真单纯的乡下丫头瞎编的。他还是头一次看走眼,以为阮芽天真柔弱,不想颇有心机。
“二夫人,我确实做了一个古怪的梦。”陶湛扶了扶眼镜,锐利的眸子透过镜片看了阮芽一眼,阮芽仍旧是一脸的无辜,“或许琰少真的挺喜欢这位阮小姐的。”
陶湛是封迟琰最得力的助手,掌握的权力并不小,封迟琰死了,没人能驯服他。卢美玲并不敢轻易得罪这人,下意识地将板子藏在身后,压着怒火道:“我知道了。陶助理你先忙……至于阮小姐,收拾好了就赶紧去灵堂吧,别让宾客们等太久。”阮芽点点头:“好的。”卢美玲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阮芽转身穿上鞋,问陶湛:“你不是要找东西吗?”陶湛道:“这个少夫人就不用担心了。”
阮芽“哦”了一声。陶湛掏出手机,道:“很不巧,我来的时候正好在跟琰少通话,少夫人刚刚说的话琰少应该都听到了。琰少到底有没有说过喜欢您、照顾您的话……不如您亲自问一问琰少?”
阮芽呆住了,看着陶湛的手机屏幕,上面果然显示“通话中”。
“男人说的话,都不能信?”封迟琰的声音穿过手机扬声器,冷冷淡淡,又带着几分沙哑,“我还挺喜欢你?”陶湛似笑非笑地将手机递给阮芽:“少夫人。”
阮芽白嫩的爪子捧着手机,表情几度变换,最终说:“琰少,我要先说一件重要的事。”
封迟琰大发慈悲:“说。”阮芽声音又软又甜,跟棉花糖似的:“我好饿,想吃早饭。”
陶湛怀疑自己听错了。琰少在兴师问罪,阮芽竟然在……撒娇?
封迟琰听见阮芽的话,嗤笑一声:“这就是你所谓的重要的事?”
阮芽道:“民以食为天,人不吃饭就会死,这个当然很重要。”顿了顿,又眼巴巴地看着陶湛:“昨晚上的草莓蛋糕好好吃。”陶湛想,你看我也没用啊。
“布朗尼不好吃?”封迟琰问。阮芽皱起眉,道:“有点苦,有点油,不是很喜欢。”
封迟琰冷淡地吩咐陶湛:“今早上,给她吃布朗尼。”陶湛:“是。不过琰少……”
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不是要跟阮芽算账吗?!
然而阮芽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对着手机道:“琰少,虽然布朗尼不好吃,但是你愿意给我吃小蛋糕,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封迟琰:“……”
阮芽补充道:“我觉得二夫人不是好人,我早上还在睡觉,她就冲进来要打我。”电话那边,封迟琰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从烟盒里取出了一根烟。“她要打你?”封迟琰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为什么?”阮芽坐在柔软的床上,道:“她觉得我不应该这么晚起床,还说要替我爸妈教育我,不过好在陶助理过来了……”她看了陶湛一眼,说,“陶助理也是好人。”
陶湛觉得这话不对劲,下一秒就听见琰少冷淡的声音:“他也是好人?”陶湛深吸口气,道:“少夫人,我去给您准备蛋糕。”阮芽点点头:“谢谢你哦。”
陶湛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封迟琰绝对会觉得他和阮芽有一腿。阮芽哪里是什么兔子?分明是只小狐狸精,三言两语就让人晕头转向。
阮芽看着陶湛的背影,弯起眼睛笑了一下:“不过还是琰少最好啦。”小姑娘的嘴跟抹了蜜似的,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得出口。
封迟琰不吃这一套,道:“今天会去很多人,如果实在应付不了……”他顿了顿,道,“就把你糊弄卢美玲的那一套搬出来。”
阮芽心口一跳,没想到他这么记仇,不是已经翻篇儿了吗?怎么还提呢。阮芽撇撇嘴,说:“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怕鬼敲门。”
封迟琰笑了一声:“脑子不聪明,看得还挺通透。”他站起身,看着窗外晨阳,淡淡道,“受了委屈就记着,等我忙完了,再跟我告状。”阮芽愣了一下:“您会帮我报仇吗?”封迟琰笑着说:“不会。只是觉得你被人欺负很有意思。”
阮芽利落地挂了电话。
等她吃完不那么喜欢的布朗尼,陶湛将她带到灵堂,道:“少夫人,琰少还等着我,您自己进去吧。”阮芽“嗯嗯”两声,伸出手挥了挥:“拜拜。”陶湛礼貌微笑:“少夫人再见。”
灵堂里确实来了不少宾客,卢美玲正在主持大局,脸上的表情十分哀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多心疼这个侄子。
“美玲。”忽然有个贵妇人道,“不是说老太太把阮家那位接来了吗?怎么没有看见人?”“阮家那位?”有人接过话头,“你是说阮芸?她是A城里数一数二的名媛,阮家竟然愿意?”说到这里,那人自觉失言,赶紧抱歉地看了眼卢美玲:“抱歉啊美玲,我没有别的意思,阮家的千金嫁进封家自然是不吃亏的,只是琰少他毕竟已经……”之前说话的贵妇人抱着胳膊冷笑了一声:“怎么可能是阮芸?那可是阮家人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能愿意?我是说阮家亲生的女儿,从乡下接回来那个。”
不少人都知道阮家那点事儿。当年阮夫人生了三个儿子后,身体一直不好,但执意要生小女儿。因为身体太虚弱,就去了一个叫平安村的僻静地方养病,本来打算在预产期前半个月回A城。可孩子早产了,只好去了镇上的医院。小镇子的医院管理松懈,另一个女人也正值生产,粗心大意的护士把两个孩子抱错了。从此,真千金在乡下为温饱发愁,假千金在豪门里金尊玉贵。
按理说在得知了孩子被抱错后,阮家就该把亲生孩子接回来的,但为了照顾阮芸的感受,愣是对亲生女儿不闻不问,一直放在乡下。若不是封家要求履行婚约,阮家估计永远不会把阮芽接回A城。
卢美玲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道:“阮小姐……还在睡觉呢,她乡下回来的,不懂规矩。我这个做叔母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自己过来看着……”
“哎哟!”有人尖声道,“她刚被接回来就这么大派头?难怪亲生爹妈都不要她!”“依我看,阮家就压根没想认她,昨天她被接回来了,阮家家主和几个少爷连见都没见她,这还不能说明问题?”有人跟腔道。这时候,一道少女温柔的声音响起:“几位夫人,请不要这么说我妹妹。”众人一顿,循声看去。
说话的是一位穿着白裙的少女,亭亭玉立,气质婉约,一张瓜子脸,容貌清秀漂亮,虽然算不上绝色,但是气质绝佳。少女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黑衣西装的年轻男人。这人穿着正经西装也显得放浪,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尤为多情,唇形又偏薄,笑起来的时候能让小姑娘的心都化了。“是阮小姐和三少爷。”有人低声道。
卢美玲赶紧上前去,笑着道:“阮小姐来了。”“卢阿姨。”阮芸礼貌地点点头,询问道,“我妹妹呢?”卢美玲面上露出一点尴尬来,旁边的阮栒似笑非笑地道:“那丫头不会是不愿意,连夜跑了吧?”他眼神有点冷,“之前接她回来的时候,她可是自己说什么都答应的。”“三哥!”阮芸瞪了哥哥一眼,道,“你别胡说。”阮栒一向对妹妹纵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那倒没有。”卢美玲道,“只是她这会儿还睡着呢,我也不好叫她……”阮栒勾起唇角,道:“让这么多人都等她一个,倒是挺会耍威风。”阮芸蹙眉低声道:“三哥,说到底,她才是你亲妹妹,你不要这样说她……”阮栒心情更差。阮芸自从知道自己不是阮家的亲生孩子后,一直闷闷不乐,让他很烦躁。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阮芸才是跟他朝夕相处十九年的妹妹。阮芽想夺走属于阮芸的一切,不说阮芸,阮栒都不同意。
“那我去叫她起来吧。”阮芸细声细气地说,“麻烦卢阿姨带一下路。”卢美玲刚要答应,忽然一道身影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供台前,在蒲团上跪下了。少女身形纤瘦,跪着也脊梁挺直,天光下的皮肤雪白细腻,像是琼脂软玉,让人不自觉地想要看看这少女的长相——然后大失所望。
阮芽的头发太长了,遮住了半张脸,加之她垂着头,下半张脸也被挡住了,和光鲜亮丽的阮芸形成了鲜明对比。
阮芸看着阮芽,上前道:“你是……阮芽吧?”阮芽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你好。”阮芸笑了笑:“你好。我是阮芸,我比你先出生半个小时,就算是你的姐姐,你可以叫我姐姐。”
阮芽没有叫,静静地看了阮芸一会儿,就又垂下了头。阮芸一时间有些尴尬。
阮栒皱眉道:“你什么态度?”阮芸好心示好,她竟然还不领情?
阮栒满脸的不耐烦把阮芽吓到了,往旁边缩了缩,小声说:“你为什么这么凶?”阮栒哑然,又有点生气。阮芽太小一只了,阮栒个子又高,干脆半跪下身,盯着阮芽道:“我叫阮栒,你不认识我?”
阮芽又往旁边挪了挪,却被暴脾气的阮栒一把抓了回来。他“啧”了一声:“你跑什么?我会吃了你?”阮芸赶紧道:“三哥,你别……”
阮芽垂眸看着阮栒的手,轻声说:“你弄疼我了。”阮栒下意识松了手,而后更加火大:“怎么,你觉得自己嫁了人,本事大了?”他知道自己这话说出来伤人,毕竟嫁进封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被阮芽这一句轻飘飘的话气到了,说话也不过脑子,“难不成,你还要跟阮家断绝关系?”
阮芸察觉不对,阮栒虽然脾气不好,在外人面前还是会收敛几分的,不会这样发难,赶紧弯腰拉阮栒:“三哥!还有这么多宾客呢!”阮栒冷着脸松开阮芽,冷冷地道:“戴阿姨还说她可怜,我倒没看出她哪里可怜。”阮栒对阮芽如此恶劣,阮芸却很不安。如果阮栒只是把阮芽当作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何必生气呢?生了气,就代表在意。“小芽。”阮芸温柔道,“你别跟三哥计较,他一直这样。”
阮芽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揉了揉自己的胳膊,阮栒的手劲儿太大了,手臂被捏得生疼。
阮芸柔声道:“昨天爸爸还有哥哥们都去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了,我不知道你昨天回来……真的很抱歉。如果我知道的话,就把毕业典礼延后了,再怎么说,你回来也是大事,我不该这样……”阮芸这番话乍听得体,却向所有人透露出一个信息:在阮家人眼里,阮芽嫁入封家这件事,甚至远比不上阮芸的毕业典礼重要。两位小姐的地位,一目了然。
“没事。”阮芽将几张黄纸扔进火盆里,看着封迟琰的遗像,淡然说,“毕业典礼也很重要。”
阮芸一愣——被这样轻视,阮芽都不闹吗?阮芽不闹,接下去的戏要怎么演?她讨厌阮芽,也深深恐惧阮芽,怕阮芽会抢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父亲、继母、哥哥们……还有阮小姐这个高贵的身份。如果不是因为和封迟琰的婚约,她绝对不会同意阮家将阮芽接回来。四年前父亲动了接阮芽回家念头,她曾大闹一场。如今阮芽若是威胁到了她的地位……这不能怪她心狠,上天让她做了十九年的千金小姐,她怎么可能回到平安村那个落后、蒙昧、贫穷的地方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绝不会放弃现如今拥有的一切。
“真的很抱歉。”阮芸看着阮芽的侧脸,又说,“我跟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怪爸爸还有哥哥们,都是我的错,他们其实很在乎你的,毕竟……”她惨然一笑:“毕竟你才是阮家真正的千金小姐呀。”
“够了。”阮栒皱眉把阮芸拉起来,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许再说这种话!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只认你这一个妹妹。”
旁人窃窃私语,感动于兄妹情深,阮芽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卢美玲脸上划过一抹冷笑。阮家表现得这么不在意,阮芽算是个什么东西,进了封家,还不是她想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好了好了……”她开始打圆场,“既然守灵的人都已经来了,大家就准备吊唁吧。”
阮芽独自跪在那里,不发一语,好像周围的那些难听的话都不是对她说的。
阮栒无意间瞥见,有些烦躁。搞什么啊,她干吗要摆出一副所有人都欺负了她的样子?
“哥?”阮芸抬起眼睛,“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怎么了?”阮栒收回视线。“我是说要不然等琰少下葬了,就把小芽接回家里住一段时间吧。”阮芸小心翼翼地说,“她其实很可怜的……我看封家人对她都不太好。”
“有什么可怜的。”因为阮芸的话,阮栒心头刚刚泛起的一点烦躁全部被压了回去,道,“在封家锦衣玉食地养着,就算是偶尔受点委屈,也比在平安村那种地方好吧?”阮芸还要说什么,阮栒直接打断:“好了,去休息会儿吧。”见阮栒不想多说的样子,阮芸只好点点头。
不断有宾客来上香,阮芽作为封迟琰的未亡人,要给人家递香,道谢。大多数人看她的眼神都很轻蔑,似乎她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时至中午,最后一位宾客从阮芽的手中接过了香。
那是一个看起来岁数不大的少女,她接过了香,并没点,上上下下地打量起阮芽,而后勾起唇角,道:“你就是阮芽啊?难怪阮家不愿意让你回来,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夏阿姨的女儿。”少女看见阮芽茫然的眼神,道:“哦……你不认识我,我叫孙新蕾,是小芸的好朋友。今天我专程跑一趟,就是要看看你到底有多没脸没皮,想回来抢走小芸的一切!”
阮芽觉得孙新蕾有点莫名其妙的,她回A城是为了代替阮芸跳火坑,哪里是要抢走阮芸的一切?孙新蕾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就算你是阮家的亲生孩子,也没有任何用处,被阮家养了十九年的是小芸,不是你!阮家是A城顶级的豪门世家,你觉得这样的家族会接受你这样一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的土包子吗?醒醒吧!”
阮芽终于道:“孙小姐,你是不是搞错了?”孙新蕾一愣:“什么?”阮芽说:“是我救了阮芸,她应该对我感恩戴德,不然跪在这里的就是她了。而且……”她笑了一下,声音柔柔地说,“不管阮家接不接受我,我都姓阮,跟你一个姓孙的外人,有什么关系?”
孙新蕾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
阮芽心平气和道:“这是我丈夫的灵堂,请孙小姐不要高声喧哗。”
孙新蕾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黑白遗像。封迟琰在世的时候,她见过这个男人两三次,都只是远远地瞥了一眼,没有看清楚他的相貌。因为她和封迟琰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但这并不妨碍她听过封迟琰的传说。阴狠毒辣、喜怒无常……都是对他的真实写照。哪怕他死了,他名下的蛋糕,也没人敢动。
孙新蕾抿了抿唇,终究有些惧怕,丢下一句“之后再找你算账”,就赶紧离开了。
灵堂里安静下来,阮芽终于可以站起来活动一下胳膊腿儿。
没有人在乎她,自然就没人给她送饭。阮芽叹口气,瞅了瞅供桌,掰了一根香蕉来吃。仔细想想,还是封迟琰比较好,起码不会让她饿肚子。
“少夫人。”忽然一道声音响起,吓了阮芽一跳,她一转头就看见了神出鬼没的陶湛,赶紧把香蕉放回果盘。陶湛的眸光落在果盘上,顿了顿,而后对阮芽道:“少夫人,琰少吩咐我叫您吃饭。”
阮芽眼睛一亮:“琰少真是个好人!”陶湛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琰少正在燕回居里等您……一起吃饭。”
阮芽被带回了封迟琰的院子,这时候她才知道这地方叫燕回居。陶湛推开门,道:“少夫人请。”阮芽走进去,见封迟琰已经坐在餐桌边了。
昨夜,阮芽没怎么看清楚封迟琰的长相,如今在六月明亮的阳光下,她终于看清了封迟琰的脸。男人穿着一身军绿色的衬衣,搭配黑色长裤,脚上是一双军靴,勾勒出修长双腿,衬衣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修长手指间夹了一根烟,烟雾袅袅里,他的眉眼深邃,如同刀凿斧刻而就,又带着几分秀美。他比遗像多了几分森冷,也更加俊美。
封迟琰随手将烟摁进了烟灰缸里,抬起薄薄的眼皮子道:“过来坐。”阮芽看看桌子上丰盛的菜肴,坐在了封迟琰对面。封迟琰眯起眼睛:“坐那么远,怕我吃人?”
阮芽挪了两步,还是离封迟琰十万八千里。好在封迟琰没再提要求,转而靠在椅子上道:“听说今天早上你排场很大,宾客们都到了,你还没到,还当众没给阮芸脸?”
阮芽小心地看了封迟琰一眼,小声道:“琰少,您喜欢阮芸吗?”“你觉得呢?”阮芽小脸皱成一团:“她是你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你应该挺喜欢吧?”
“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不正在我旁边坐着吗?”封迟琰冷淡道,“跟阮芸有什么关系?”虽然有婚约在,但封迟琰对阮芸没什么印象,连长什么样子都没记住。他“活着”的时候,阮芸倒是愿意嫁进封家,只可惜他不想娶,才会一直拖着,不履行婚约,连订婚礼都没有。比起A城名媛,封迟琰觉得身边这只软乎乎的小兔子更有意思,他这些年过得挺无趣,难得遇见新鲜东西。
“我没有让阮芸没脸。”阮芽解释道,“但是她让我叫她姐姐,我才不叫。”
封迟琰没想到她还挺有脾气:“为什么?”“她不是我姐姐。”阮芽说,“我妈妈只有我一个女儿。”
封迟琰看了她一会儿,道:“我听说,阮栒对你的态度也很不好。”
“嗯,不过……”阮芽抬起一双清澈的鹿眼,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声音像是糯米糍似的,又软又甜,“琰少你对我好就够了,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给她吃小蛋糕,还给她准备午饭,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比封迟琰更好的人了!
封迟琰一贯对人间百态冷眼旁观,他不需要别人知晓他的苦痛,也不能共情别人的悲伤。但此时,他觉得阮家的确做得有些过了。估计是常年吃不饱饭,阮芽的个头才只有这么一丁点儿。“陶湛。”封迟琰开口。“是。”陶湛一直等在门口,听见封迟琰的声音,立刻应道,“您有什么吩咐?”
封迟琰道:“以后准时准点地往燕回居送一日三餐。”他看了眼阮芽:“你想吃什么,就跟陶湛说。”阮芽开心得不行,简直想抱着封迟琰亲一下,又不敢,便乖乖巧巧地坐在椅子上,抱起杯子喝了一口果汁。
陶湛觉得自己大概需要重新定位一下少夫人的地位。封迟琰这人冷心冷肺,连亲爹都不放在眼里,但是占有欲极重,只要被划进了他领地里的东西,旁人动一下都不行。显然,阮芽被他归进了自己的保护圈,即便他自己不在意,别人也不能随意欺辱。
“你今年十九岁?”封迟琰一边慢条斯理地吃东西一边问。阮芽点点头:“嗯嗯。”“上大学?”
说起这个,阮芽抿了抿唇,表情有点低落。封迟琰了然,但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人家留:“听说你成绩不好,这是没考上?”
阮芽的来头传遍A城,据说她长得不好看,脾气不好,目无尊长,欺负弟弟,成绩更是烂得一塌糊涂,高中都是险之又险才考上的,没考上大学,简直是太正常不过了。而阮芸漂亮,温柔,优秀,又考进了全国排名前三的A大。她的毕业典礼办得十分隆重,不少人都去参加了。两人一对比,阮芽输得体无完肤。
“没有考好。”阮芽小声说。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奶奶怕她上大学要花很多钱,把她锁在屋子不准出去,好在凌晨的时候门不知道被谁打开了,她才能赶去考场,但是因为疼痛、发烧、饥饿,发挥得很不好。阮芽怏怏不乐地说:“我没有考上想去的学校,但还是有学可以上的。”就是没学费。
她本来想,回到A城后,阮家人就算不喜欢她,但是应该能借她点学费吧?结果她爹她哥哥连见她都不愿意,还是趁着这几个月出去打工算了。
封迟琰还有事,吃完饭就要走,揉了揉阮芽毛茸茸的脑袋,道:“那个破灵堂不想跪就不跪。”
“我要是不跪的话二夫人要骂我的。”阮芽说,“她可凶了。”“你就不会比她更凶?”封迟琰“啧”了一声,“不是说你挺会耍脾气的吗?经常把你乡下那个奶奶气得进医院。”阮芽:……
封迟琰靠在玄关处,拿起柜子上的手套戴上,薄薄的皮质手套严丝合缝地贴在手指上。那双手修长而带有力量感,在小姑娘的绵软的脸颊上捏了一把:“你怕她做什么?封家的家主是我,就算这会儿我死了,也轮不到封霖那个废物来指点乾坤。”他拍了拍阮芽的脸颊,语气很散漫,“你是家主夫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知道了吗?”阮芽张张嘴:“原来可以这样吗?”“不然呢?”封迟琰道。
阮芽严肃地道:“那我今晚上要吃五个菜!”
封迟琰一顿,笑了一声:“出息。”他转身出了门,阮芽赶紧跑到院子门口对他挥手:“琰少,一路平安哦。”
封迟琰“嗯”了一声。他和陶湛走出去了几步,转头看了一眼,阮芽还靠在院子门边,身后是被风吹得零落的合欢花树,像是下了一场粉色的雨。
封迟琰忽然想,原来有个人在等他,是这种感觉。
下午的宾客更多,阮芽没再跪着,舒服多了。用人们你看看我看看你,卢美玲的心腹章姐站了出来,低声对阮芽道:“阮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膝盖痛。”阮芽道,“不想跪。”章姐冷笑一声:“你不想跪就不跪?”阮芽认真地看着她,看得章姐都有些发毛了:“你干什么?!”阮芽慢吞吞地说:“我在想,你是谁?”章姐挺直了背,道:“我是二夫人的贴身用人!”阮芽“哦”了一声:“你是用人呀。”“那又怎么样?”即便是用人,她在封家的地位也要比阮芽高!
“你知道我是谁吗?”阮芽反问。“我当然知道。”章姐莫名其妙,阴阳怪气地道,“你是阮小姐,是大少夫人。”“既然我是大少夫人,你凭什么管教我?”阮芽柔声说,“你们二夫人平时就是这样教导你们的吗?”章姐一僵,她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你……”她咬牙道,“我看阮小姐果然伶牙俐齿得很,二夫人都没有这么说过我!”“那二夫人脾气真好。”阮芽感叹,“花钱雇你来找气受,反正我是做不到,你要是欺负我,我是要生气的。”“你……”章姐气得脸色铁青,“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阮芽后退两步,撇嘴:“你不仅在大庭广众下无端指责我,还跟我吵架,这还不叫欺负我?”“你强词夺理!”章姐怒道,“我分明是让你遵守规矩,好好跪着给大少爷守灵!”“你看。”阮芽缩缩肩膀,“你还吼我。”章姐觉得自己简直要被阮芽气出心脏病了:“我……”“好了。”阮芽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我不会跟你计较,你也别生气了,你看你一生气,满脸的皱纹都出来了,多难看呀。”章姐下意识地捧住了脸,而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瞪着阮芽道:“什么叫你不跟我计较?!你!”阮芽道:“你别闹了,宾客们都看着呢,封家的用人这么顶撞少夫人,传出去多丢人呀!老太太、二夫人肯定都要生气的,你肯定要受惩罚,你还是趁现在有时间回去敷张面膜吧。”
章姐还要说什么,阮芽已经走回供台前,拿起三炷香递给了吊唁的宾客。“这个贱蹄子……”章姐咬牙道,“一张嘴还真是厉害得很!”“那章姐……”有用人凑上来小声道,“现在怎么办啊?二夫人可是吩咐过了,就要让她跪一整天,不给吃也不给喝的。”“我能怎么办!”章姐气不打一处来,“难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压着她跪下吗?!”要是她真这么做了,就跟阮芽说的一样,让封家出丑了。
“二夫人在做什么?”章姐问。“二少爷领了几个小姐回来,事情闹得挺大的,把老太太都惊动了,二夫人正在处理呢。”用人说。只要是关于封家二少爷封杰辉的,就没一件好事。前两天得知封迟琰的死讯后他就包了酒吧狂欢,已经被不少人诟病了。如今竟然敢在大哥的丧事上带女人回家,简直是丢人现眼到了极致,卢美玲现在肯定分身乏术。章姐思来想去,一跺脚:“算了,就当没看见。”她眼神阴冷地看了阮芽一眼,冷哼一声:“我看你能嚣张几天!”
阮芽不知道自己还能嚣张几天,但是不用跪着舒服多了。她跪着的时候,感觉所有人都在俯视她,那种轻蔑和不屑让她很不喜欢。
天黑时,人少了很多,用人来请阮芽:“少夫人,老太太请您过去一趟。”阮芽一愣。封家老太太八十来岁的高龄了,不怎么管事,但正是因为她坚持让阮家履行婚约,她才会被从平安村接来A城的。
阮芽放下手里的香,道:“我们走吧。”她挺想知道,老太太找她是想做什么。封家百年世家,规矩森严。从用人们小心翼翼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封家这位老太太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用人将阮芽带到正堂,便停在门口,道:“少夫人请进。”
正厅里摆着全套的酸枝木家具,都是古董。不管是案几上摆放的粉彩花瓶,还是桌上放的紫砂茶具,随随便便一件就是拍卖会上压轴的藏品,而这些在封家,不过是日常用品。屋里有不少人,坐在首座上的,是一位穿着黑色布衣的老太太。那身衣裳看着低调,但是阮芽学过苏绣,一眼看出上面暗绣的福寿纹绝对出自苏绣大师之手。
封家老太太的面目并不慈和,即便笑着跟人说话,也让人觉得刻薄。她瞥见阮芽进来了,淡淡道:“说曹操曹操到。”阮芸回过头,看见阮芽,笑着说:“小芽,快过来。”
阮芽走到众人面前,封老太太挑剔地打量她两眼,笑了一声:“小芸,照我看,她比起你可差远了,可惜你没有做我孙媳妇儿的命。若是阿琰还在,我绝不会允许这种女人嫁进封家,她给阿琰提鞋都不配。”阮芸有些尴尬,封老太太这话明面虽是在夸她,暗地里却讥讽阮家人不守承诺,因为封老太太点名要的是阮芸,阮家却因为心疼阮芸,不愿意把她推进火坑,转而把阮芽送进了封家。
“老太太,话不能这么说。”阮栒一向不喜欢封家这个老太婆的做派,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道,“琰少是A城里响当当的人物,他活着的时候我妹妹嫁过来是高攀了,但是人都死了,您要我妹妹守活寡,就不太厚道了。我父亲看在当年我母亲和大夫人的交情上才履行了婚约,老太太不要欺人太甚。”
封老太太面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婚约可是夏语冰亲口定的。”
听封老太太说起早逝的母亲,阮栒也冷下脸:“我妈订婚约的时候,肚子里怀着的就是阮芽。如今阮芽嫁进来,可没有违约。”
两人之间火药味浓重,旁人都不敢开口,怕殃及池鱼。良久,封老太太冷声道:“阮三,你这张嘴迟早要招来祸患。”“这就不劳老太太挂心了。”阮栒站起身道,“我们今天过来,除了祭奠琰少,还要接阮芽回去上族谱,老太太应该没有意见吧?”
封老太太看了一直垂着头的阮芽一眼,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冷哼一声道:“当然没有意见。我要的是阮家的千金小姐,可不是乡下的土丫头,若是连族谱都没有上,就给她和阿琰办婚礼,是在折辱阿琰。”
阮芽本来事不关己,直到听见封老太太这话,一下子就蒙了。封迟琰已经死了,怎么办婚礼?老太太的意思分明是要办冥婚!
“行了。”封老太太道,“把人带走吧。”
阮栒敷衍地道别,转身就走,阮芸赶紧跟上他。两人走到门口,阮栒忽然转身回来一把抓住阮芽的胳膊:“你傻了?不知道跟着走?”阮芽:“你又这么凶。”
阮栒吸口气,道:“别在这儿浪费我时间。”阮芸拉住阮栒道:“哥!你别这样,会吓到小芽的!”阮栒没理会,拽着阮芽就往外走。阮芸咬了咬嘴唇,总觉得阮栒不对劲,他对阮芽似乎……有些太上心了。
阮芽被阮栒拽着往外走,她想阮栒还不如封迟琰呢!起码封迟琰会抱着她,虽然封迟琰的胸膛很硬,有点硌人,但比被这样被拽着走舒服多了。
果然琰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好不容易出了封家大门,阮芽终于可以歇口气了,蹲在地上拍着心口,急促喘息。阮芸匆匆跟上来:“哥!你看看你,小芽身体本来就不好,你还这样,要是她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妈妈那么拼命才把她生下来……”
阮栒本来有点愧疚,听见阮芸的话后面色又冷淡起来。如果不是执意要生下阮芽,夏语冰不会那么早就去世,阮芽是吸着夏语冰血肉里的养分活下来的。
阮芸去搀扶阮芽:“小芽,你没事吧?”
“没事。”阮芽没理会阮芸的手,自己站起来,抿了抿唇对阮栒道:“你自己生气,不要把火撒在我身上,我又不欠你的。”她的眼睛清澈干净,没有怨恨也没有仰慕地看着阮栒,“是你们欠我的。”
“你——”阮栒冷笑,“我们欠你?你哪儿来的脸这么说?要不是我们,你还在平安村里……”阮芽静静地说:“那你把我送回去。”
“你以为你还能回去?”阮栒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你为了名利选择回到A城的时候,就再也回不去了。”他说完就上了车,重重地摔上了车门。
阮芸知道阮栒为什么这么生气,封家老太太本就不喜欢夏语冰,今天更是在阮栒面前阴阳怪气了好久,阮栒心情能好才怪。虽然很不想那么想,但是阮芸觉得,阮栒急着带阮芽离开封家……很有可能是不想让阮芽被封老太太刁难。阮芽咬了咬嘴唇——血缘的影响就这么大吗?她努力让阮家人讨厌阮芽,阮栒却在跟阮芽见了一面后就心软了。但面对阮芽,阮芸只是抱歉道:“小芽,你别放在心上,不要跟三哥生气。”
“我为什么要跟他生气。”阮芽疑惑道,“我又不在乎他。”阮芸在心里冷笑。不在乎?她怎么可能不在乎同胞哥哥的态度?没准都要气死了,还装出这副样子,真是难为她了。
阮家没有封家历史久远,但也是底蕴丰厚的豪门世家。老宅子坐落在秋山上,车子停在门口,阮栒一句话没跟阮芽说,径直进了大门,阮芽也不理会他。
夜里很安静,正厅里灯火通明,戴丽玟这个做后妈的对阮家这些孩子一向抱着讨好的态度,见阮栒回来了,赶紧迎上来道:“阿栒,辛苦你了,封家那老太太没有为难你吧?”“她除了说难听话,还能对我怎么样。”阮栒冷笑,“真想不通妈当年怎么会和封家订婚约。”戴丽玟笑了笑,道:“婚约是你妈妈和封家夫人定的,她们两人是很好的朋友。你知道,封老太太对封家大夫人很厌恶,对你妈妈是恨屋及乌……你别放在心上。”
阮家不送阮芸去封家,就有这么一层原因:封老太太和封迟琰母亲的关系说得上是恶劣,而封迟琰的母亲和夏语冰是闺蜜,封老太太就连夏语冰也一起恨上了,怎么可能会好好对待夏语冰的女儿?
“戴阿姨。”阮芸亲昵地抱住戴丽玟的胳膊,“你还在等我们呀?”戴丽玟笑道:“当然要等你们了,你们今天去封家,可给我担心坏了,就怕那老太太刁难你们呢。”“那么多人在,她不能做得太过分了。”阮芸笑着说,“如今琰少死了,她可不能再像以前那么目中无人了。”戴丽玟拍了拍她的手,道:“我让人给你做了甜粥,你和你哥哥去吃一点吧?”“不吃了。”阮芸道,“最近减肥呢,还让我吃甜粥。”
他们相处融洽,是真正的一家人,阮芽站在门口,像是走错了门的乞丐。
戴丽玟才看见她似的,语气冷淡起来:“阮芽,你爸爸临时有事,出门了,上族谱的事情明天再说,你先去休息吧。”
阮芽“哦”了一声。
阮芸道:“我带你去房间吧,小芽,你不认识路。”
“我带她去。”阮栒站起身道,“你今天也累了,赶紧回去休息。”阮芸一愣,眼里划过一抹冷光,面上却甜美笑着:“那,哥你不要再欺负小芽了,她会难过的。”
阮栒走到阮芽旁边,瞥了她一眼:“走。”
阮芽对阮家一点都不了解,虽然不想理会阮栒,但是更不想迷路,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出去。不承想刚刚走到院子里,她就被阮栒一把抓住,扣在了一棵老杏花的树干上。阮芽惊愕地看着阮栒:“你干什么?”
阮栒抿了抿唇,道:“阮芽。”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喊阮芽的名字,阮芽愣了愣:“怎么了?”阮栒犹豫了下,说:“你年纪小小的,别满脑子都是名利权势,这是好东西,但也要你有命去享,知不知道?”
阮芽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其实她被奶奶摁着上了阮家的车的时候,都不知道是要做什么。奶奶为了阮家给的十万块钱,毫不犹豫就同意把阮芽送回A城,哪管阮芽这一去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也不考虑她看似“利索”地跟着阮家的车回去,会被众人误以为是追名逐利,什么都豁得出去。
而阮芽平静地接受嫁进封家这件事,是因为她不想留在平安村了,但她没想融入阮家,也没想抢走阮芸拥有的东西。
“你别想着取代小芸。”阮栒警告道,“大哥和二哥要是知道,你会没命的。”更别提父亲。即便那是自己亲爹,阮栒都觉得他偏执得可怕。
阮芽低着头,动了动手腕,只说:“疼。”阮栒下意识地松开,就见阮芽白嫩嫩的手腕上一圈青紫,是被他给捏出来的。阮芽完美继承了夏语冰一身凝脂般的肌肤,稍微用点力就会在上面留下印子。
“你以后要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阮芽道,“真的很疼。”
阮栒想说自己根本没怎么用力,是她自己娇气,但是看着阮芽的手腕,只好道:“叫什么,擦点药不就行了?”他轻轻推了一把阮芽,“也就我脾气好,你跟你大哥叽歪一个试一试,头给你拧下来。”阮芽瞬间惊呆:“他脾气这么不好吗?”
阮栒冷笑:“他那脾气是不好就能形容的?A城除了封迟琰,就他脾气最臭。”
阮芽纠正:“我觉得琰少挺好的。”阮栒看怪物一样看着她:“你说封迟琰脾气好?”他怜惜地叹口气,“你要是见过封迟琰本人还能说出这话,绝对要去检查一下脑袋。”
那她现在就得去检查,因为她真见过封迟琰本人。今天中午才见过呢。
戴丽玟给阮芽安排的住处挺偏僻,要走许久。阮栒放慢了速度,阮芽还是走得气喘吁吁,越来越慢,跟只小乌龟似的。阮栒暴躁道:“照你这速度,明早上才能到。”阮芽也挺委屈:“我又没要你送我。”阮栒冷眼看着她一会儿,实在是受不了她的蜗牛速度,蹲下身道:“上来,我背你。”
阮芽警惕地后退两步,一双大眼睛盯着阮栒:“你要干吗?”看她那防洪水猛兽的样子,阮栒更来气:“我还能害你?”阮芽犹犹豫豫地趴在阮栒背上,道:“你不会是打算把我背去丢了吧?”阮栒说:“好主意,你再说话我就把你带去丢了。”
阮芽乖乖地闭嘴了。
阮芽轻飘飘的,小小一只,背着没什么感觉,阮栒皱眉道:“你怎么这么轻?”好一会儿没听见阮芽的回答,他黑着脸道,“现在我准你说话了。”
阮芽“哦”了一声,道:“可能是因为吃不饱饭。”阮栒道:“我知道平安村穷,但也没穷到那个地步,连给你口饭吃都做不到?”
阮芽趴在阮栒背上,感觉还挺新奇的,她想,原来这就是有哥哥的感觉,阮栒这人喜怒无常,偶尔算得上是挺好的。她太容易记住别人的好了,大度地摒弃前嫌,道:“他们不喜欢我。”
阮栒以为阮芽是说气话,走了一段路后又说:“我今天带你走,是因为我得罪了封老太太,怕她借机折腾你。”阮芽有点惊讶:“你这么好呀?”
阮栒表情又臭起来:“我就不该带你走,没准这时候你还跪在那老太婆面前呢。”“封老太太这么可怕吗?”阮芽小声问。“那是你没见识过。”阮栒冷笑一声,“那老太婆在A城是出了名的难相处,把自己的儿媳妇都逼得自杀了,你说可不可怕?”
封老太太就两个儿子,二儿子的媳妇是卢美玲,她活蹦乱跳的,显然自杀的儿媳妇不是她。阮芽愣了愣:“你是说……琰少的妈妈吗?”
“嗯。”阮栒穿过连廊,月色里花影婆娑,他声音很淡,“当年事情闹得挺大的,大夫人自杀后,封迟琰性情大变,行事越来越狠辣。”阮芽皱着脸道:“那琰少多可怜呀。”“可怜?”阮栒语调怪异,“你可怜封迟琰?”“不可怜吗?”“他这身世听起来挺可怜的,但是他这人一点都不可怜。”阮栒一顿,道,“算了,他都死了,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行了,到了。”阮栒把阮芽放下来,打开房间的灯,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房,他道,“总之我跟你说的话,你好好记着。”阮芽歪头看着他:“你不是讨厌我吗?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阮栒咳嗽一声:“还不是看在我们是同一个妈生的分儿上。她死的时候我不到三岁。但大哥二哥不一样,他们对妈的感情很深,更别说爸了……”他看着阮芽,说,“很长一段时间,爸都不管小芸。四年前大哥、二哥知道小芸不是亲生的,对她的态度才有所好转。你回来,他们不掐死你就不错了。”
阮芽抿了抿唇,道:“可是那不是我能选择的。”“我知道,”阮栒道,“但你的出生是妈用命换来的,你懂吗?”
阮芽垂着头没说话。阮栒叹口气,伸手揉了揉阮芽的头发,道:“阮芽,你没有选择,我们也没有选择。所以你别想着回到阮家了,我言尽于此。”阮芽一直看着地板不说话,就在阮栒怀疑她是不是哭了时,阮芽抬起头,轻声说:“我知道了。”
阮栒摆摆手:“睡吧。”
阮栒离开了,阮芽却有点睡不着。她以前被奶奶打的时候,妈妈只是冷眼看着,从不劝解,有时候还会一起动手。那时候她就想,妈妈为什么不爱她?如今她知道了,她的亲生妈妈很爱她,为她失去了生命,不管夏语冰的选择带来了什么后果,她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阮芽洗漱后正打算上床睡觉,她的手机响了一声。阮芽打开那部老年机,是有人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就两个字:出来。
阮芽瞬间猜到了这条短信是谁发来的,揪着手指纠结了好一会儿,给发信号码打了个电话过去,那边倒是很快就接了,男人声音懒散低哑:“怎么?”阮芽犹犹豫豫地道:“琰少,您找我干什么呀?”
那边有风声,让他声音显得有几分模糊:“吃晚饭了吗?”“没。”阮芽实话实说。“正巧有人请我吃饭,带你一起去。”封迟琰笑了笑,“海鲜大餐。去吗?”
说起这个阮芽可就不困了,但她想起这是在什么地方,又沉闷下来,道,“可是……可是我不认识路,不知道怎么出去。”封迟琰“啧”了一声:“那不带你了。”
阮芽赶紧道:“我马上出去!”她穿上外套就往外跑,可惜刚走到花园里,看着一模一样的四面八方,就蒙了。这里是迷宫吗?为什么长得一样?
阮芽迷茫地蹲在地上,确认自己是真的走不出去了,可怜兮兮地给封迟琰打电话:“琰少,我迷路了,呜呜呜呜……”
陶湛听见封迟琰笑了一声,随即打开车门,道:“那小蠢货在自己家迷路了,我去逮她。”陶湛一点都不意外,道:“那我跟那边联系一下,饭局推迟半个小时。”
“嗯。”封迟琰穿上风衣,揉了揉眉心,“真没见过这么蠢的。”
阮芽脚都要蹲麻了,也没等到封迟琰,只好选择了一条路往前走,发现此路不通,前面是一堵墙。她叹口气,刚要转身,就见墙头上落下一个黑影,阮芽瞪大眼睛,还没叫出声就被捂住了嘴。那人身形修长,应该是个男人,捂住她嘴的手指骨节分明。阮芽闻见了一点熟悉的木质香调和烟草味。
“叫什么叫。”封迟琰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带着热气,“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大半夜跟男人出门?”阮芽“呜呜”了两声,封迟琰松开她的嘴,她立刻道:“你突然出现,我肯定会觉得很吓人呀!”封迟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莹白软嫩的脸颊:“这么说,我不该来?”阮芽赶紧抱住他胳膊,道:“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封迟琰身体一僵,看着被阮芽抱着的胳膊。这小蠢货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一脸纯真地问:“琰少,那里这么高,你是怎么跳下来的呀?”“你刚才不是看见了吗?”
阮芽抬起脑袋,看了眼高高的院墙,纠结了一下,问道:“琰少……您不会打算让我也翻墙出去吧?”她小脸皱巴巴的,“我不敢。”
封迟琰都不知道她这小胳膊小腿儿的哪来的勇气说翻墙出去,阮家的院墙都装着红外线感应装置,这小蠢货只要一爬就会被守卫发现。但是看她那样子,封迟琰又觉得挺有意思,道:“不然你打算怎么出去?你要是不敢,就回去睡觉。”
阮芽摸了摸肚子,本来中午吃得多,她不是特别饿,但听见封迟琰说海鲜大餐的时候,她就饿了。“那我……”阮芽给自己打气,“那我努力一下。”
封迟琰“嗤”的一声笑了,抬手摁住院芽的脑袋,道:“有些事,不是你努力就能成功的,两个你加起来都没墙高,算了吧。”阮芽蹦跶了一下:“万一呢……万一我可以呢!”封迟琰又把她摁回去,道:“我说的,你不可以。”
阮芽撇嘴:“都没有尝试呢……”
“这么想吃海鲜?”封迟琰弯腰与阮芽平视,“为了口吃的,你还挺拼命。”阮芽可怜巴巴地说:“想吃。”
“那你求求我。”封迟琰逗她,“没准我心情好,就带你出去了。”
阮芽毫不犹豫地靠近他,封迟琰恰巧直起身子,阮芽的唇就稀里糊涂地印在了封迟琰的喉结上。男人的衬衣领口上的木质香调尤为明显,还带着体温,在微凉的夏夜里不容忽视。阮芽整个人贴在封迟琰怀里,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柔软唇瓣下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封迟琰的嗓音有些哑:“你花样还挺多。”
阮芽脸红了,热度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脖颈,白皙的肌肤染上了艳丽的浅红,像是一朵在雪地里绽放的、粉色的合欢花。封迟琰将人拎开,戴着黑色手套的拇指在喉结上轻轻一抹,似乎带着一点阮芽唇上的温度似的:“便宜还没占够?”
阮芽支支吾吾道:“我不是要占你的便宜,这是一个意外!”封迟琰低沉地笑了声,道:“你说是意外就是意外?”他捏住院芽下巴,道,“看不出来,你这么狂野啊。”
阮芽觉得自己百口莫辩。好在封迟琰也没有继续逗她,道:“跟着我。”阮芽“哦”了一声,跟在封迟琰身后。
阮家的花园很有意趣,由专门的园林大师设计,亭台水榭,假山池塘,半隐没在寂静的夜色里。月光清冷洒落,如梦似幻。封迟琰走路快,阮芽就一直看着他的背,生怕跟丢了,冷不防踩到一块鹅卵石,脚一扭,整个人砸在封迟琰背上。
男人的背脊挺直,全是坚硬的骨头,砸得阮芽眼冒金星,鼻骨剧痛,眼泪立刻冒了出来:“好痛。”被砸的人还什么都没说呢,始作俑者倒是哭上了,封迟琰转身看着阮芽:“你还好意思哭?”
阮芽:“痛,呜呜呜……”封迟琰挑了挑眉,伸手拨开她额前的长发,白白净净的脸上的眼睛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眼睛是哭的,鼻子是撞的。“没什么事。”封迟琰看着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皱起眉道,“你平地走路也能摔?”阮芽一边哭一边说:“你走得太快了,我怕追不上你……”
封迟琰一怔,笑了:“阮芽,你知不知道你长着嘴,除了占便宜,还可以说话。”被他嘲弄,阮芽哭得更凶了。“行了。”封迟琰揉了揉她鼻尖,“过会儿就不痛了。”阮芽擦了擦眼泪:“那你走慢一点。”
封迟琰没说话,双手抄进了风衣口袋里,走了两步后才说:“拉着我衣角。”阮芽伸出手拽住他衣角,封迟琰又说:“好好看路。”阮芽“嗯”了一声。
两人在泠泠月色里分花拂柳,大概十来分钟后,封迟琰带着阮芽到了一道垂花门前。门开着,一个用人低着头站在旁边,都没敢看来人是谁。封迟琰带着阮芽堂而皇之地出了阮家,用人左右看看,将门又锁上了。
又走了几分钟,阮芽看见了陶湛和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少夫人晚上好。”陶湛笑着问好,拉开了后车门。“晚上好。”阮芽礼貌地打完招呼,就被封迟琰塞进了后座里。车门“嘭”一声关上,阮芽赶紧扒拉着车窗道:“你干吗呀?”封迟琰靠在车边上,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了烟盒,敲出一支烟叼在唇间,垂下眼睑看着阮芽:“抽烟。”
封迟琰这个人,生得真的很好看。此时他垂着眸,更显得眉骨优越,眉眼深邃,鼻梁挺直,像一把出鞘的刀,连同凌厉的下颌线,不带丝毫的柔软。唇也生得薄,不笑的时候显得冷,笑起来又显得坏。左眼角下的那颗黑色的小痣中和了一点他的冷淡,显出惑人的性感。
香烟被点燃,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封迟琰的眉眼,他挑了挑眉,对阮芽道:“你盯着我做什么?”阮芽的手指在自己眼睛下面一点:“这里,有颗痣。”封迟琰凑近几分,吓了阮芽一跳,猛地往后缩去,封迟琰勾起唇角:“没有啊。”“我是说你。”阮芽撇嘴,又趴回车窗边,手指轻轻在封迟琰的眼下点了点,“这里。”封迟琰向来不太关心这些,“怎么了?”
“很好看。”阮芽说。
封迟琰眯了眯眼睛,吐出一口烟,呛得阮芽直咳嗽,笑着说:“小蠢货。”阮芽咳得满脸通红,又被封迟琰扣了一顶大帽子,转过头不想理会封迟琰了。封迟琰掐灭了烟,拉开车门坐在她旁边,见她板着小脸的样子:“生气了?”阮芽“哼”了一声。
陶湛也上了车,车子发动,往山下去,从寂静山腰奔向城市万家灯火。“让你买的东西呢?”封迟琰问。陶湛从副驾驶座上拿起一个袋子:“这里。”封迟琰接过纸袋,从里面拿出什么东西,阮芽正打算偷偷摸摸瞥一眼,唇边忽然被送上了一个软软甜甜的东西。
阮芽看向封迟琰。“张嘴。”封迟琰道。阮芽张嘴,封迟琰将那颗棉花糖喂了进去,阮芽眼睛亮晶晶:“这个糖好好吃。”
封迟琰料到了阮芽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亲眼看到还是觉得挺可爱。“你刚刚不是生我气吗?”封迟琰慢条斯理道,“还吃我的糖?”阮芽盯着他手上的纸袋子,十分大度:“我没有生你气,我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她摊开白嫩嫩的掌心,“还想要。”封迟琰笑了一声,将袋子放在她手里,道:“别吃太多。”阮芽抱着袋子,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问:“琰少,你要吃吗?”
封迟琰刚要说不吃,棉花糖已经送到了唇边——阮芽是有样学样。棉花糖很甜,甜味在口腔里炸裂的瞬间,似乎没有封迟琰想象中的讨厌。
车子从秋山开进繁华的市中心,霓虹闪烁,车流不停,行人如梭,A城这座欲望之都在夜色里苏醒过来。
“待会儿你什么都不用说。”车子停在云顶餐厅楼下,有泊车小弟殷勤地等候。封迟琰戴上墨镜,对阮芽说:“负责吃就行了。”
云顶餐厅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在这里吃一顿饭的钱,足够普通人一年的工资,若是再开瓶酒,估计小城市里房子的首付都有了。这儿还不是有钱就能来的,有严格的会员制度。是以私密性极好,侍应生知情知趣,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阮芽是个小土包子,好奇地左看右看,紧紧跟在封迟琰旁边。
云顶餐厅的经理亲自下来接人,按了电梯,恭恭敬敬地道:“陶助理,今天照旧开一瓶罗曼尼康帝吗?”陶湛还没说话,封迟琰已经道:“送一壶热牛奶。”经理差点没管理住自己的表情,不可置信道:“热……热牛奶?!”这么重要的场合,就算不开红酒也要放香槟,热牛奶是怎么回事?陶湛笑了笑:“琰少说了,你照办就是,哪儿这么多废话?”经理额头上的汗立刻就下来了:“是……是我多嘴了。”
电梯到了二十六层。这一层呈半球形,装的透明玻璃,城市夜景尽收眼底,十分漂亮。只有一桌亮着灯。位子上已经坐了人,一男一女。两人看见封迟琰后都站起身,其中金发碧眼的外国老人十分有绅士风度地弯了弯腰:“琰少,晚上好。”
封迟琰没理会,单手拉开了椅子,阮芽正好奇地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呢,就被他按在了椅子上,男人声音含笑:“不是说饿了?”他脱下外套交给陶湛,而后在阮芽身边坐下,道:“叫他们上菜。”陶湛点头。
“琰少。”从阮芽出现后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的女人咬了咬唇,“您不介绍一下这位小姐吗?”她长得很漂亮,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妆容精致,一身高定,佩戴的珠宝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旁边的包是全球限量款,妥妥的“白富美”。
相比之下,阮芽就是一只灰扑扑的丑小鸭,穿着土气的T恤、牛仔裤。
“格雷小姐。”陶湛微笑道,“这位是琰少的妻子,封家的少夫人,您应该有所耳闻。”
杰奎琳·格雷几乎把自己新做的水晶甲折断,勉强笑了一下:“我还以为琰少不会承认这段荒唐的婚姻,毕竟琰少不是会被这种东西束缚的人。”
封迟琰抬起眼睛:“我怎么不知道我是这种人?”杰奎琳一僵。
“好了杰奎琳。”罗伯德·格雷警告地看了女儿一眼,“今天我们是来谈正事的。”杰奎琳只好压下心中的不悦,目光却放肆地打量阮芽,想看看她到底哪里与众不同,能够入封迟琰的眼。
服务生陆陆续续地上菜,都是精心烹制的美味佳肴,只可惜真正想吃饭的,只有阮芽一个人。封迟琰没骗人,今晚确实是大餐,云顶餐厅的所有食材都是当天早晨空运到A城的,国内外的珍稀食材应有尽有。与菜品一同送上来的,还有装在小奶壶里的热牛奶。
罗伯德笑道:“我专门从庄园里带了一支陈酿干红,琰少懂酒,夫人也可以尝尝看。如果喜欢的话,我那里还有几支。”他示意杰奎琳开酒,杰奎琳刚要动作,封迟琰道:“不用。”便拎起小奶壶,往阮芽的玻璃杯里倒了大半杯热牛奶,道,“小朋友不能喝酒。”罗伯德笑容一僵。
阮芽有点渴了,抱着玻璃杯喝了一口,舔了舔唇边的奶渍,瞅着封迟琰:“可以吃饭了吗?”“可以。”封迟琰问,“想吃什么?”阮芽眼睛亮晶晶的:“螃蟹!”
封迟琰夹了一只螃蟹给她,阮芽扒拉了一下,叹口气:“我不会剥螃蟹。”“怎么不蠢死你算了。”封迟琰扯下手套,用桌上的湿毛巾擦了擦手,拿起螃蟹剥开,“你只会吃吗?”
有吃的时候,阮芽的脾气一直是很好的,她专注地看着封迟琰修长的手指怎么将螃蟹扒拉开,敷衍地点点头。
封迟琰眼睛里带了笑意,将盛着蟹肉、蟹黄的后盖放在阮芽的盘子里,又将手指擦干净,才想起桌上还有其他人似的,挑眉:“让两位见笑了,我夫人乡下来的。”
阮芽觉得封迟琰在骂她,但螃蟹很好吃,就不计较了。
杰奎琳紧紧地咬了下嘴唇,道:“怎么会……琰少对夫人真好。”
封迟琰侧眸看着跟小仓鼠似的阮芽,道:“还成,她挺好养。”给吃的就行。
杰奎琳几乎失态,罗伯德抓住她的手:“杰奎琳。”杰奎琳勉强冷静下来,可是心里嫉妒得发疯。她之所以和父亲一起出现在这里,就是想嫁进封家,嫁给封迟琰。不管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格雷家族,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本来父亲答应她,今晚会跟封迟琰提联姻的事情。封迟琰却直接带了一个所谓的少夫人出现——这让她怎么能不恨?!
“这次来A城,听闻琰少的死讯,我可真吃了一惊。”罗伯德转移话题道,“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封迟琰淡淡道:“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而已,不要紧。”罗伯德笑道:“琰少在A城是说一不二的人物,竟然有人敢算计到您的头上。”“总有那么些不怕死的。”封迟琰莞尔,“我也没办法。”他分明笑着说话,罗伯德却背后一凉,十分庆幸自己没有掺和A城的这些斗争。那些为封迟琰死了而沾沾自喜、企图趁着权力洗牌上位的人不知道将会迎来怎样可怕的报复。
“罗伯德。”封迟琰靠在真皮椅子上,微微垂着眼睑看着对面的老人,“你知道为什么我愿意把Y国那块地交给你吗?”罗伯德面对封迟琰时完全处于下位,垂头道:“很感谢琰少愿意相信格雷家族,但我不太清楚……”想要那块地的人太多了,在封家放出风声后,世界各地的权贵闻风而动,封迟琰从中选择了格雷家族。诚然,格雷家族有这个实力,但其他的竞争对手也不差。
封迟琰喝了口薄荷水,阮芽正大快朵颐。她看着小,倒是挺能吃,吃相跟优雅不沾边,但很可爱,让人看着心情舒畅。
他弯了弯唇角,道:“因为你很清醒。”
罗伯德苦笑道:“老实说,接到您的死讯后,我动摇过,但我又想,您并不是会这样静寂无声死去的人。”罗伯德的吹捧,封迟琰并不在意,只是抬起了手指,陶湛立刻将一份文件放在罗伯德面前,罗伯德面色激动。
陶湛道:“这是秘书起草的合同,格雷先生可以看看,如果没有意见的话就可以签订合同了。”罗伯德看都没看,毫不犹豫地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拿下这块地,格雷家族的地位必定更高,不管合同里有什么坑,他都愿意跳。
陶湛伸出手:“合作愉快。”罗伯德连忙伸手跟他握了一下:“合作愉快。”
他们签完了合同,阮芽也吃得差不多了,她用餐巾擦了擦手,发现还是有点不干净,偏头小声对封迟琰:“我去洗下手。”“嗯。”封迟琰道,“让服务生带你去。”阮芽点点头,站起来,服务生十分热情地带她去了洗手间。
阮芽站在镜子前,挤出洗手液认真洗手,冷不防身后有人道:“你叫阮芽,是吧?”
阮芽抬起头,从镜子里看见了艳丽逼人的杰奎琳。杰奎琳个子高挑,衬得阮芽小小一只。她慢吞吞道:“你找我有事吗?”杰奎琳冷笑道:“你看看你自己,土里土气的,哪里配得上琰少?”阮芽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疑惑道:“我觉得还好。”杰奎琳不可置信道:“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啊?!你站在琰少旁边都是对他的羞辱!”
阮芽洗干净了手,用纸巾擦干,才转身看着杰奎琳:“可他不觉得啊。”她偏头想了想,又开始编瞎话,“琰少可喜欢我了。”杰奎琳简直要被她气死了:“怎么可能!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上谁……绝对不可能!”阮芽很奇怪:“你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喜欢他?”
“你!”杰奎琳气得一把抓住阮芽的肩膀,咬牙道,“你根本不懂,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你以为琰少真的在乎你?不过是以前没有见过你这种活在下水道里的臭虫,觉得新鲜罢了!”
这话羞辱性极强,阮芽却很平静:“那你连下水道里的臭虫都不如,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阮芽真心实意的疑惑在杰奎琳耳朵里是莫大的嘲讽,她一时间气血上头,五官都狰狞了:“你敢骂我?!”她狠狠地抓住阮芽的肩膀,长长的指甲戳进了软肉里,阮芽喊了声痛。杰奎琳冷笑道:“你们C国有句古话,叫作初生牛犊不怕虎,你没见过世面,我就好好地给你上一课!”她说着就要将摁阮芽的脑袋摁进旁边的水池里。阮芽怕死了,奋力挣扎开,转身就跑,杰奎琳用Y国话骂了几句,赶紧追出去。
阮芽刚刚跑到走廊上,刚好见封迟琰往这边过来。她可委屈了,一头撞进他怀里,封迟琰一顿:“怎么了?”
杰奎琳看见刚才在卫生间里一脸平静嘲讽自己的阮芽,眼泪说下来就下来,声音哽咽地对封迟琰说:“琰少……有人欺负我,呜呜呜呜……”
封迟琰皱起眉,捧住阮芽的脸:“到底怎么了?”阮芽哽咽道:“她骂我,还打我……好痛。”
封迟琰脸色冷下来。“哪里痛?”封迟琰压着脾气,“我看看。”阮芽哭哭啼啼地拉开T恤领口,白皙透粉的肩膀上有几个深深的青紫色指痕,娇嫩的皮肉都肿了起来,看起来十分吓人。封迟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茫然不知所措的杰奎琳。杰奎琳只觉得那一眼,让人浑身发寒,遍体生凉。
封迟琰将她的领口拉好,将人揽在怀里,道:“哭有什么用。”阮芽抽泣道:“我打不过她……她还想把我摁进水池里,那个水池是洗拖把的,好脏……她太恶毒了!”
“琰少,我没有,我……”杰奎琳慌张地解释,“我只是……只是想跟夫人聊聊天,不是她说的那样……”男人眼里的冰雪半分没有融化,冷淡地看着她,声音没有丝毫温度:“你说我是信你,还是信我的妻子。”杰奎琳崩溃道:“琰少!她根本就配不上您……她不配!您为什么……”
阮芽更生气了:“你看,她还在骂我!”封迟琰抬起手指给她擦了擦眼泪,阮芽脸小,巴掌大一点儿,此刻哭得可怜,皮肤粉粉白白的一片,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听见了。”封迟琰将她被泪水打湿的长发拨开,哄小孩儿似的,“确实很过分。”他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杰奎琳,“你刚才说,只是想跟她聊聊天。”杰奎琳恐惧地后退两步,后背抵住了墙,但是冰冷的墙壁给不了她丝毫的安全感,她全身都在发抖:“我……我真的只是……”“你喜欢把人摁进水池里聊天?不如你表演给我看看。”
杰奎琳慌乱道:“我是格雷家族的大小姐,琰少,你不能这么对我……你……”封迟琰笑了:“那又怎么样?”他眼睛里的讥诮几乎凝为实质,随意地道,“那份合同,我还没有签字。若是格雷家族因为你而失去了这个机会,你觉得格雷家族还会容得下你?”
杰奎琳紧紧地攥着裙摆,哭得满脸是泪,可眼前的男人对她没有半点怜惜。那块地对格雷家族有多重要,杰奎琳最是清楚不过,如果因为她失去了这个机会……她的确是罗伯德的亲生女儿,但在世家之中,利益高于一切。
她狠狠地看了阮芽一眼,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洗手间。这样的高级餐厅,就算是洗拖把的水池看着也挺干净,但对杰奎琳这样的千金小姐来说,心理上的羞辱要远大过于身体的羞辱。
她咬咬牙,弯腰埋进了水里。几秒后,她从水池里抬起头,不复之前的名媛气质,狼狈不堪地道:“琰少,这件事是我做错了,以后不会了。”
封迟琰冷淡道:“跟我道歉做什么?”杰奎琳几乎要将一口牙都咬碎,对阮芽一弯腰:“对不起!是我错了。”
封迟琰看着阮芽:“你怎么说?”
阮芽撇撇嘴:“我肩膀还很痛呢。”杰奎琳简直恨不得撕了阮芽——她已经这么低声下气了,阮芽竟然不依不饶?!
“那……”封迟琰眯了眯眼睛。
阮芽慢慢走到杰奎琳面前,杰奎琳警惕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还想干什么。阮芽缓缓伸出手,杰奎琳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就算阮芽甩她两巴掌,她也不能反抗。
但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杰奎琳睁开眼睛,见阮芽对她摊开了手心,道:“我刚刚看了下,我伤得很严重,你要赔偿我医药费。”
杰奎琳松了一口气。她有的是钱,不就是赔钱吗?就算阮芽要几百上千万,她也拿得出来。
阮芽慢吞吞道:“赔我五百医药费,只接受现金,快点。”
杰奎琳试探性地问:“五百万吗?”
阮芽看傻子一样看着杰奎琳:“我说,五百块。”
杰奎琳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给餐厅服务生的小费都不止五百,阮芽逮住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不趁机敲诈,竟然只要五百块?!杰奎琳心中冷笑,想阮芽不愧是乡下来的,连五百块都觉得很多,她想从钱夹里拿出银行卡,忽然想起阮芽说的是,现金。这年头谁还用现金啊?!
“不可以刷卡或者支票?”杰奎琳深吸口气,道,“或者微信……”
阮芽沉痛地摸出自己的老人机:“我手机用不了微信。”
杰奎琳震惊地看着那仿佛古董的老人机。“我没有现金。”杰奎琳道,“我给你开张支票。”阮芽皱起眉:“支票好麻烦,还要去换,我就要现金。”“你!”杰奎琳心头火气起,顾忌封迟琰在,硬生生地把脾气压下去,轻声细语地道,“那我……去找人换现金。”
“不用这么麻烦了。”封迟琰调出手机收款码,放杰奎琳面前,“转我。”
阮芽一脸怀疑:“你要对我的五百块钱干什么?”封迟琰弯腰看着她:“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五百块钱能干什么。”阮芽严肃道:“那就可多了……”封迟琰拍了拍她脸颊,道:“五百块,连你吃的那只螃蟹都买不到。”阮芽震惊。
杰奎琳颤颤巍巍地拿出手机转了五百块。
阮芽扒拉着封迟琰的胳膊,确认收到了钱,才对杰奎琳一笑:“那我们就两清了,不过你要记住,以后不要动手打人,下次我就报警了,警察叔叔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杰奎琳委屈地道:“我知道了。”
阮芽赞许地点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她拉了拉封迟琰的手:“琰少,我们走吧。”
封迟琰瞥了一眼她被衣服盖住的肩头,道:“你肩膀不痛了?”
“其实没有那么痛,我装的,我皮肤就是很容易出现印子。”她挂在封迟琰身上,“我现在是有钱人了,我请你吃东西。”
封迟琰见她一直盯着自己手机的财迷样儿,干脆把手机装进了她的外套兜里,问:“你要请我吃什么?”
阮芽琢磨了会儿,道:“糖葫芦吧。”封迟琰:“……”
陶湛并不知道什么事儿能让封迟琰直接扔下罗伯德就走了。不过封迟琰向来如此随意,他并不惊讶,罗伯德更不敢有意见,只要合同签下来了,其他都是小事。
阮芽和封迟琰下了楼,已经将近九点了,城市灯火却越发璀璨。阮芽抬起脑袋看了看云顶餐厅,道:“这个餐厅的老板一年肯定能赚很多钱。”“你怎么知道?”封迟琰问。阮芽:“因为他一只螃蟹就要卖五百,太黑心了。”
“纠正一下,不止五百。”封迟琰说,“你要是好奇这里一年的营业额是多少,我可以让陶湛查查看。”阮芽好奇道:“这个你也能查到吗?”封迟琰垂着眼睑看她:“当然,这家餐厅是我名下的财产。我就是你说的那个黑心老板。”
阮芽想,最有钱的人竟在我身边。阮芽咳嗽一声,道:“你卖五百我就可以接受了。”“你还看人下菜碟?”
阮芽笑起来,在微凉的夜风里显得格外柔软:“因为琰少是很好的人。”
封迟琰一怔,阮芽已经跑到前面了:“我下车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人卖糖葫芦,怎么找不到了?”封迟琰道:“因为你矮。”阮芽不太高兴了:“你怎么可以人身攻击呢?”
“实话实说。”封迟琰猛地伸手卡住她的腰。阮芽吓一跳,下一瞬就被举高了,视野开阔起来,看见了人群里卖糖葫芦的大叔。封迟琰笑了声:“我人身攻击?”阮芽沉默了。
封迟琰把人放下来,手指展开,在她腰上量了一下,觉得稍微用点力阮芽的腰就要断,实在太细了。
阮芽不知道封迟琰在想什么,拉着封迟琰的衣角好奇道:“你平时的视角就是那样吗?”“差不多。”封迟琰道,“还要再高点儿。”阮芽有点泄气,踮了踮脚:“我已经十九岁了,应该不会再长高了。”封迟琰说:“对。”阮芽气鼓鼓道:“你应该安慰我。”“我应该让你认清现实。”封迟琰说,“少看点电视,看多了对脑子不好。”
阮芽轻哼一声。两人到了卖糖葫芦的面前,她看着山楂的、草莓的、苹果的、猕猴桃的糖葫芦,不知道该怎么选,她都没吃过。
她纠结地给自己买了一串山楂的,给封迟琰买了一串草莓的。封迟琰对这东西没有兴趣,随手放在了阮芽的帽兜里。阮芽刚刚吃了颗酸甜的山楂,封迟琰的手机就响了。她从兜里掏出手机还给封迟琰,封迟琰看了眼来电显示,脸色就冷淡下来,直接挂断了电话,道:“回去了。”
“哦。”阮芽跟在封迟琰身后,像是一条小尾巴,“你要送我回阮家吗?”“不然呢?”封迟琰挑眉看她,“你跟我去睡棺材?”阮芽立刻后退两步,道:“我还是回阮家吧。”封迟琰看着她这没良心的样子,倒是笑了:“小白眼儿狼。”
阮芽有理有据:“你肯定有事要忙,不吃饭的事情就不用叫我了。”她凑近封迟琰一点,唇角带着小小的、得意的笑,“我知道,你带我出来是为了避免被那个杰奎琳缠上。”封迟琰道:“看来你也不是蠢得无可救药。”“哼。”阮芽说,“我帮了你的忙,这顿饭可不是我白吃的哦。”封迟琰:“你不是还趁机赚了五百块钱吗?”阮芽:“这是我的医药费。”她扯扯封迟琰的袖子,“我们去把钱换成现金吧。”封迟琰将自己的袖子扯回来,慢条斯理道:“我还有事,忙,没空。”说着就往停车的方向走。
封迟琰打开后车门,一偏头:“进去。”阮芽“哦”一声,钻进车里,说:“从现在开始你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封迟琰从另一边上了车,闻言倾身过去,高大的身躯几乎将阮芽整个盖住,阮芽得不行:“你……你要干吗?”
封迟琰垂着纤长的眼睫,笑了一声,手指拉出安全带,替她扣上,说:“系安全带而已,你以为呢?”阮芽松了一口气。
车子发动,阮芽想起什么,道:“啊,我们刚才应该买点药酒。我肩膀还是有点痛。”封迟琰淡声道:“我看看。”“哦。”阮芽拉开T恤领口,露出白白的肩膀。
正好车子停着等红灯,陶湛拿出一个小小的医药箱,交给了封迟琰。封迟琰从箱子最底下找到了消肿的软膏,刚刚拧开盖子,就听阮芽软乎乎的声音:“这个药,疼不疼啊?”
封迟琰思索了一瞬:“不疼。”阮芽放下心来,还往旁边蹭了蹭,把肩膀露出来,方便封迟琰给她上药。封迟琰“啧”了一声,挤出一点药膏在指尖上,而后在阮芽肩头的淤青上揉开。阮芽眼立刻就跟炸了毛的猫似的往里面躲,泪汪汪地看着他:“你骗人,好疼!”有些破皮的地方,沾了药膏火辣辣的疼,阮芽直往回缩,“我不要擦药了。”封迟琰用另一只手按住阮芽的肩膀,声音沉了几分:“别乱动。”阮芽抽泣道:“可是真的好疼。”“忍着。”封迟琰说完又挤了药膏,用了点力把药膏揉开,阮芽哼哼唧唧地哭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把她怎么了。驾驶座上的陶湛乐不可支,强忍着不笑出声。
好不容易上完药,阮芽哭得满脸都是眼泪,封迟琰把她长发拨开,露出一张精致漂亮的仿佛瓷娃娃的脸,道:“还哭?”药膏揉开后就没那么痛了,但阮芽的眼泪还是掉:“你不知道有时候哭起来是一下子止不住的吗?”
封迟琰还真不知道。他从小到大就没哭过。他抽了两张纸巾,替她把眼泪擦干净,又找到装棉花糖的纸袋子,道:“吃糖能不能不哭?”阮芽抽抽搭搭地说:“我……我试一下。”她吃了两颗棉花糖后终于止住了眼泪,一双大眼睛都哭肿了。
车子到了阮家,封迟琰没下车,看着阮芽自己往拱门走。她走出去几步,又“嗒嗒嗒”地跑回来,晚风将她头发吹乱,一张小脸白得发光。她弯腰敲了敲玻璃窗,车窗降下,封迟琰问:“怎么?”阮芽说:“琰少,你是要去见不喜欢的人吗?”
封迟琰眯起眼睛:“为什么这么问?”阮芽道:“之前那个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你不高兴。”她叹口气,道,“原来有钱人也会有烦恼。”她从自己帽兜里把那串草莓糖葫芦拿出来:“吃点糖会开心一点。”封迟琰还没说话,阮芽已经把糖葫芦塞进他手里,摆摆手跑远了。
直到阮芽进了阮家,封迟琰才摇上车窗,问:“陶湛,你说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陶湛想了想,说:“可能是为了……丰富物种多样性?”
封迟琰笑了一声,手指捏着糖葫芦一转,道:“有时候,蠢一点,也挺可爱。”
陶湛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少爷,您对这位阮小姐……”封迟琰道:“她挺有意思的,养着解闷儿还不错。”他靠在真皮后座上,闭上眼睛,散漫道,“给吃的就行,多好养。”
陶湛不知道该不该说您这可不像是养着解闷儿,就差给捧手心里了。最终他还是没说,发动车子离开了阮家。
窗外夜景飞速闪过,封迟琰想,阮芽偶尔还是能聪明一回的,他的确是要去见一个很不喜欢的人。
阮芽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扒拉起来了,原因是阮沥修九点之后要开个股东大会,只能在早晨抽出一点时间,让女儿认祖归宗。
阮芽晕晕乎乎地跟着用人进了祠堂,阮家的祠堂修建得十分威严肃穆,常年点着檀香,香味浓郁不散,沉沉的香气瞬间让阮芽清醒过来。阮家的长辈都已经列座,首位的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唐装,上面没有丝毫花纹,哪怕是上了年纪,也俊朗非凡,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是阮芽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阮家的家主,阮沥修。看见阮沥修的长相,阮芽明白自己的容貌随了夏语冰,赶紧低下头,就怕亲爹看见她长得像夏语冰的脸,想起十几年前的丧妻之痛。
阮沥修淡淡看了一眼阮芽,没说话。戴丽玟笑着道:“家主,沉桉和落榆说有事脱不开身,就不回来了,我们直接开始吧?”“不回来?”阮芸皱起眉道,“大哥二哥怎么能这样?今天对小芽那么重要,他们怎么能不回来呢?!”“小芸!”戴丽玟赶紧给阮芸使眼色,“你哥哥们是太忙了。”
阮芽下意识地看了眼阮沥修,阮沥修站起身,道:“开始吧。”阮芸抱歉地看向阮芽:“对不起啊小芽,哥哥他们肯定是……唉。”阮芽没说话。
整个流程非常简单,阮芽的名字被写进了族谱,排在阮芸之后,算是阮沥修和夏语冰的第五个孩子。仪式结束,阮沥修一句话没说就走了,阮芽跪在祠堂里,抬眼就是阮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对她而言,全都陌生至极。别人可以走,但她要在这里跪到中午才行,此时外面传来议论声——
“你们看见家主的表情没有?是真不把这位五小姐放在眼里啊!”
“愿意把她接回来就不错了!夫人用自己的命换了五小姐的命,家主能喜欢她才怪呢!”
“你们在这儿嚼什么舌根。”冷不防一道声音响起,吓了用人们一跳。阮栒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双手抄在裤兜里,道:“阮家花钱雇你们来聊闲天儿的?”用人们赶紧道:“三少爷……我们只是……”“只是什么?”阮栒皱眉道,“既然你们知道阮芽是阮家的五小姐,就别在背后说她是非,她再怎么着,也是阮家的人,听明白了?”“听……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就滚。”阮栒烦躁道。用人们赶紧散开。
阮栒看着祠堂里孤零零跪着的阮芽,心里挺不是滋味。
“喂。”他走进祠堂,站在阮芽旁边道,“今天大哥二哥是真有事,大哥要去谈生意,二哥有一个很重要的采访。”“哦。”阮芽轻轻地应了一声。阮栒在她旁边蹲下:“你就哦?”阮芽疑惑道:“不然呢?”她叹口气,“我还以为你也不来呢。”
本来他的确没打算来的,连理由都想好了,但是……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被鬼迷了心窍,觉得阮芽可怜兮兮的,要是他也不来,阮芽指不定要被怎么嘲讽呢!
“封家已经在准备婚礼了。”阮栒说,“打算今晚上让你和封迟琰拜堂。”阮芽道:“他们不会要我抱着琰少的遗像拜堂吧?”阮栒想了想说:“万一是让你跟一只大公鸡拜堂呢?”阮芽立刻道:“那我宁愿跟遗像拜堂。”起码封迟琰的遗像很好看,比大公鸡好看。
“喂。”阮栒无语道,“你都不知道反抗吗?你知不知道这个堂你要是拜了,就会成为整个A城的笑柄?”“知道。”阮芽抬起脑袋看他,眨眨眼,“可是你们不是希望我听话吗?接我回来,就是为了跟琰少结婚。”
阮栒一僵。阮芽听话是最好的,封家和阮家都清净,他却让阮芽去反抗……他肯定是疯了。阮栒抹了把脸,道:“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跟你的大公鸡拜堂去吧。”
阮芽严肃道:“我不会跟大公鸡拜堂的。”
阮栒心想小姑娘还是有点反抗精神的,她又说:“必须把大公鸡换成遗像。”
阮芽这个蠢货,真的是阮家的孩子吗?!
“那我以后是不是都不能回来了。”阮芽忽然道,“好像已经没什么事需要我回阮家了。”
阮栒一怔,伸手揉了揉阮芽的头发,道:“别胡思乱想,这里是你的家,你想回来,当然可以回来。”阮芽却摇摇头,轻声说:“这里不是我的家。”这里没有人欢迎她。从前在平安村的时候,她觉得那不是她的家,如今回到A城,发现阮家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甚至不如封迟琰的燕回居带给她的归属感强烈。
阮栒叹口气,道:“你怎么这么实诚?这里都没人了,你还跪着干吗?我带你去吃早饭。”阮芽吃饭吃到一半,阮栒接到了一个电话,匆匆离开了。
阮芽没事干,又回了祠堂。
她一眼就看见了夏语冰的灵位,端端正正地摆着,比别的灵位都要干净些,上面的字体也和别的灵位不一样。阮芽猜,应该是阮沥修亲手刻上去的。阮芽没见过夏语冰,连照片都没见过,只是看着这三个字,都能感到温柔。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爱她的,就只有夏语冰了吧。
阮芽伸手碰了碰灵位,轻轻叫了声妈妈。
下午,封家来接人,阮芽被戴丽玟带着坐进了封家的车,阮芸一脸的担忧:“小芽,要是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阮芽没回答,只是撇了撇嘴,心想那你倒是把你电话号码给我呀。
今日要办冥婚,封家宾客如云,阮芽一回来就被带去换衣服了。封老太太挺讲究的,婚服用的是上好的丝绸,上面的刺绣精致,这一身下来要花不少钱。
用人们把盖头给阮芽盖上,霎时间眼前一片通红,她只能看见自己的脚下了。卢美玲打量了两眼阮芽,本想讥讽她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却见这大红色的婚服穿上,更显得阮芽皮肤白嫩,勾勒出纤细的腰身,站在那儿……还挺好看。嘴里的刻薄话憋了回去,卢美玲道:“收拾好了就出去啊!怎么,还想等着新郎官儿来接?”
阮芽提着裙摆磕磕绊绊地走出门,外面瞬间唢呐齐鸣。
唢呐这乐器很有意思,大悲是它,大喜也是它。阮芽迷迷糊糊地往前走,迈过一道门槛后终于停下,有人往她手里放了个东西,阮芽松了一口气——是遗像,不是大公鸡。
“时辰到了。”封老太太道,“拜堂吧。”阮芽跟着主婚人的声音,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拜了天地,又拜了高堂,正要跟遗像对拜时,宾客躁动起来,人声议论不断,就连封老太太也站了起来。
“哟。”引发轰动的人笑了一声,“这么热闹呢。”封老太太压下心中怒火,道:“应少爷也是来观礼的?我可记得没有给应少爷下请帖!”
封家当然不可能给应家下请帖,整个A城的人都知道这两家不对付,祖上八代就有仇,从前算是势均力敌,但是封迟琰掌权后,封家明显压了应家一头。当然,对别的世家来说,应家仍旧是庞然大物。来人是应家这一代的翘楚、年纪轻轻就在上流圈子里名声赫赫的应白川,这人没规没矩的,整个A城也就他敢跟封迟琰叫板。
“老太太别生气啊。”应白川笑起来,“我只是听说您给封迟琰找了个媳妇儿,来看看而已。”他说着看向阮芽:“这就是少夫人了吧?”阮芽皱起细眉,后退了两步,应白川恶劣地笑了:“少夫人别怕啊,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封老太太咬牙,道:“应少爷,如果你要观礼,我自然会为你安排位置,如果你是来搅局的,就请你立刻离开!”“不必了。”应白川莞尔,靠近阮芽两步,“这么怕我啊?”阮芽又往后退了两步。
应白川弯腰掀开她的盖头,正对上她一双水润的鹿眼。看见这双眼睛,他一顿,道:“我听说你今年才十九岁,封迟琰都死了,你嫁给他多亏啊。”阮芽有点怕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封迟琰的遗像,小声说:“要你管。”
应白川愣了下,不仅没生气,反而“哈哈”笑了,笑着笑着忽然靠近,猛地将阮芽扛在了肩上,在一片惊呼声中往外走,朗声道:“老太太,我看封迟琰没这个福分,我这人心善,他老婆我帮他照顾就行了。”
封老太太气得直哆嗦:“应白川!你给我站住!”应白川丝毫不理会,封家的用人惧怕应白川带来的保镖,没敢上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阮芽被带走。卢美玲不愿意掺和这事儿,等人都要走出大门了才道:“你们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把少夫人带回来!”用人们才慌慌张张地追出去。
封家一团乱,阮芽也没好受到哪里去。她被人扛着,柔软的肚腹正好顶在男人坚硬的肩膀上,又痛又想吐,她拍了拍应白川的背,有气无力道:“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跟你走。”应白川饶有兴致道:“这么听话?”阮芽:“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就要吐你身上了。”
应白川拉开车门,将她塞进去,撑着车门框看着她道:“你随便吐,这车新买的,市价一千万不到,你吐了,还给我一辆新的就行。”阮芽瞬间觉得自己不是那么想吐了。
应白川也上了车,道:“回西萍园那边。”
阮芽头上的盖头早在应白川扛她出来的时候就掉了,用人都懒得替她收拾,反正盖头一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所以长发凌乱,加上一身红嫁衣,给人白日见鬼的既视感。
应白川毫不掩饰地打量她,道:“封迟琰的眼光也不怎么样。”阮芽喘匀了气,揉了揉肚子,道:“那你把我放回去吧,我好累。”应白川惊奇道:“我把你扛出来的,我还没说累,你累什么?”
阮芽叹息:“挣扎也是很累的。”说到这里,她看向应白川,发现这人长得很好看。剑眉星目,鼻若悬胆,眼睛总是带着一点讥诮的笑意,还穿着规规整整的灰蓝色衬衫。
阮芽慢吞吞道:“你跟琰少有仇吗?”“祖宗十八辈都有仇。”应白川道,“你不知道?”阮芽诚实地摇摇头:“不知道。”应白川道:“封家祖上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到了封迟琰这一代,就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阮芽撇撇嘴,才不信这话。应白川道:“我们应家往上数三代都是良民,跟封家可不一样。”阮芽说:“琰少也是良民。”应白川跟听见什么笑话似的,笑得胸腔都在震动:“封迟琰……良民?”阮芽道:“你和琰少有仇,我不相信你的话。”
应白川道:“你是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阮芽后背有点发凉,她本能地觉得应白川不是个好东西,往车窗那边缩了缩,小声道:“你要把我带去哪里?”应白川看了眼手机上的消息,淡淡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西萍园是A城寸土寸金的别墅区之一,在这里有房产的都是A城有名有姓的大佬,应白川的别墅就坐落在西萍园中心,地理位置极好,房价能吓得人手打战。
车子停下,应白川先行下车,拉开车门,看着阮芽:“下来。”阮芽看了一眼别墅,又看了一眼应白川,觉得进去不会有什么好事,果断摇头拒绝:“不要,我就待在车上,挺好的。”应白川看她一会儿,忽然钻进车里来捉她,阮芽吓得赶紧往里面爬,但是车内的空间就那么大,应白川抓住她手臂就把人扯了出来,扛在肩上。
别墅的用人见应白川扛了个人回来,看都不敢多看,站在门口对着他鞠躬:“您回来了。”应白川没理会,直接把阮芽扔在了沙发上,他力气太大,阮芽的头又磕在了沙发的木质扶手上,痛得她立刻哭了,缩在沙发上一边擦眼泪一边警惕地看着应白川。
应白川见她哭得真情实感,鼻尖都通红了,鬼使神差地伸手抬起她下巴:“你哭什么?”阮芽巴掌大的小脸上都是泪痕,纤长的眼睫毛上也挂着水珠,看着像是某种孱弱的小动物,格外惹人怜爱。应白川不自觉地放轻了手上的力道,还要再说什么,忽然听见外面一声尖叫,随即是一阵脚步声。
阮芽在混乱之中抬起头,就见别墅里多了很多穿着黑衣的人,封迟琰从门口进来,黑色风衣切割开灯光,像是黑夜在吞噬光明。男人面色很冷,没有丝毫表情,高大的身影带来极强的威压。
“应少。”陶湛脸上仍旧带着公式化的笑容,“您这次做得太过了。”
应白川眯了眯眼睛:“都说祸害遗千年,我就知道你没死。”说着一把抓过阮芽,手指卡在她纤弱的脖子上,“看来你挺在意她。”阮芽现在相信这两人是祖上八代都有仇了,针尖对麦芒的,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儿,一点就会炸。
“应白川。”封迟琰轻蔑道,“从前我只觉得你有病,一段时间不见,还学会拿女人做文章了?”
“有用啊。”应白川阴鸷地盯着封迟琰,“你看,我才把人带回来,你就出现了。我还以为阮家这个丫头的死活你不在乎呢!我觉得她还挺有意思,不如人就放我这儿吧,城西的开发案我就让给你了。”陶湛咳嗽一声,道:“应少,话不能这么说,城西的开发案可是封氏通过正当渠道拿下的,什么叫您让给琰少了呢?”“哈。”应白川冷冷地道,“正当渠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封霖干的龌龊事?也真亏他拉得下脸,舍得让自己的私生女去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
封迟琰蹙眉看向陶湛:“怎么回事?”陶湛低声道:“开发案是封先生一手筹办的,我听人说过一嘴,他把自己私生女送到了开发商的床上,又用了您的名头……”别说应白川了,陶湛都觉得这事儿封霖办得恶心,他自己龌龊就算了,还总喜欢打着封迟琰的旗号。
“城西的那个开发案。”封迟琰看了阮芽一眼,视线在她红肿的眼睛上顿住,淡淡道,“封氏不会插手。”
陶湛知道封迟琰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点头道:“我会联系人处理这件事。”
“把人放了。”封迟琰看着应白川,“别逼我动手。”应白川垂眸看了一眼睫毛不停颤的阮芽,“嗤”了一声,把人推出去:“动手做什么啊,大家都是文明人,事情解决了,我当然愿意跟你好好说话。”
阮芽被他推得踉跄几步,封迟琰单手揽住她的腰,把人扣在了怀里,阮芽一闻见他身上的淡香,赶紧抱住封迟琰劲瘦的腰。陶湛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在外面受了欺负回家找爹妈撒娇的小孩儿。
封迟琰慢慢地将风衣外套脱下来,放在了阮芽怀里。他看了陶湛一眼:“带她出去。”陶湛在心里叹一口气,道:“少夫人,我们先出去吧。”
阮芽跟着陶湛往外走,到了门口时听见花瓶破碎的声音,还有应白川的一声大骂。阮芽吓得一抖,下意识要转头去看,陶湛将她的头扭回来,微笑道:“少儿不宜。”
阮芽车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封迟琰从别墅里出来。他的衣衫有些乱,气场十足,荷尔蒙爆棚,像是丛林之中野性十足的兽类,连眼神都显出一种冰冷。他拉开车门上车。“回老宅吗?”陶湛问。
“去汀兰溪。”封迟琰垂眸将袖口放下来,“老宅现在什么情况?”陶湛笑了笑:“老太太给应老爷子去了电话,要应白川放人。应老爷子说他管不了,把电话挂了,气得老太太犯了病。二夫人不愿意得罪应白川,让人给阮家送了信,意思是让阮家主去应家要人。”
“阮沥修怎么说?”陶湛顿了一下,道:“阮家主的意思是,既然五小姐已经送到了封家,那就是封家的人了。”封迟琰轻“嗤”一声,淡淡道:“阮沥修也真够狠心。”他转眸看着阮芽,捏住她脸颊道:“结果到头来,只有我来救你了。”
阮芽在他手心蹭了蹭:“因为你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封迟琰不吃她这一套,道:“之前不还说我不是了吗?”“现在你又是了。”阮芽软声说。这小姑娘的嘴时常跟抹了蜜似的甜,很会哄人,封迟琰明知道,但还是弯起唇笑了笑。
迈巴赫开进了汀兰溪,停在一栋花园别墅前,阮芽跟着封迟琰下车,好奇道:“琰少,这是您住的地方吗?”“嗯。”封迟琰应了一声,“我不常在老宅。”其实他也很少回汀兰溪住,大多数时候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国。
陶湛打开了铁艺门,里面的花香被风吹出来,阮芽认出来是九里香的味道。
封迟琰抬手牵住阮芽外套帽子上的抽绳,道:“走了。”阮芽被封迟琰牵了进去,别墅里的装修风格很简约,通眼看去不过黑白灰三个颜色,因为陈设少,显出一种空旷冷清。
封迟琰将外套扔在了沙发上,转眼见阮芽好奇地东看西看,问她:“吃晚饭没有?没吃就叫外卖。”阮芽当然没吃。她摸了摸肚子,觉得她的胃等不到外卖送进来了:“厨房里有食材吗?我可以自己做。”
封迟琰才想起阮芽跟A城里那些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不一样,人家学的是乐器、插花、茶艺,她学的是喂鸡、养鸭、做饭。“应该有。”陶湛道,“每隔几天会有专人来补充新鲜食材。”
阮芽去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果然满满当当。她趴在厨房门边,看着封迟琰:“琰少,你吃晚饭了吗?”封迟琰“嗯”了一声:“没吃。”“那我多做几个菜。”阮芽说完又缩回了厨房,不一会儿里面响起水声。陶湛才对封迟琰道:“少爷,那边的会议……”
接到应白川把阮芽抢走的消息时,高层会议正谈到很关键的地方,封迟琰却直接离席。这会儿诸位高层还一脸蒙地坐在会议室里讨论到底是什么事比会议还重要。
“接电话会议。”封迟琰喝了口水,淡声道。
厨房里,阮芽很快做了三个简单的家常菜,西红柿炒鸡蛋、芹菜牛肉和一个黄瓜皮蛋汤。她将饭菜端出去,放在餐桌上,站在沙发边上期待地看着封迟琰。
“嗯,我的意思,那块地让给应白川。”封迟琰瞥了阮芽一眼,道,“今天就先这样,家属喊吃饭了。”他利落地挂了电话,站起身道:“走吧。”阮芽听见他说“家属”,耳尖通红,移开眼睛对陶湛道:“陶助理也一起吃吧?”
陶湛很会看自己老大的脸色,道:“公司里还有些事等着我去处理,多谢少夫人好意,我就不吃了。”阮芽:“你可以吃完饭再……”
封迟琰伸手拎着她的帽子,往餐桌走:“他减肥,不吃晚饭。”
陶湛微笑:“是的,少夫人,我减肥。”
封迟琰看了眼桌子上摆着的菜,都是普通的家常菜,卖相很不错,不如餐厅里摆盘精致,却让人更有食欲,带着独属于“家”的烟火气。
他夹了一筷子芹菜牛肉,味道意外地很好,他一抬眼就见阮芽咬着筷子看着自己,挑眉:“怎么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吃习惯。”阮芽比画了一下,“毕竟你的餐厅一只螃蟹卖五百块。”
封迟琰顿了下:“难道我天天吃螃蟹?”阮芽想,那倒也是。
阮芽努力地吃了两碗饭,成功地把自己给吃撑了,封迟琰还有事情要处理,看了一眼她微微鼓起来的肚子,道:“你自己出去溜一圈儿。”“别走太远。”封迟琰揉了揉她脑袋,“不然你迷路了,我还得叫保安找你,那你在汀兰溪就出名了。”
阮芽郁闷地撇嘴,转身跑出了门,以此表示自己的愤怒。封迟琰笑了声,转身上楼进了书房,脸色也冷淡下来。
十来天前他在N城出差,刚结束一个饭局,回程的路上遇上暴风雨,天色又晚,于是他“顺理成章”出了车祸,他的车冲破护栏,掉下了山崖。其实,封迟琰从一开始就知道N城有个布置精密的局等着他,故意赴宴,就是想看看幕后之人是谁。如今看来封霖最有嫌疑,但封迟琰不认为封霖那个蠢货有能力下这么大一盘棋。他背后必定还有一个隐藏得更深、更危险的人。
阮芽没走太远,就在门口溜达了一圈儿,正打算回去,忽然手机响了。她看见来电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她没见过,犹豫一下还是接通了,那边立刻道:“阮芽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之前给你打电话你死活不接,借了别人的电话打你就接了是吧?!”
阮芽垂着纤长的眼睫,白净的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电话那边的人是她的奶奶万桂芬,她现在无比后悔没有去换一张手机卡。
“你找我有事吗?”阮芽轻声问。万桂芬道:“你爸这段时间腿脚又不舒服了,你给家里打点钱回来,你爸可从来没有亏待过你,把你当亲闺女养,你要是连你爸都不管,那你就真是狼心狗肺了!”
孟永平是个老实憨厚的男人,对阮芽一直很好,即便知道了阮芽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这份好也没有变过。但他太软弱了,不敢反抗母亲和妻子,很多时候帮不了阮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阮芽受欺负。“我没有钱。”阮芽心平气和道,“你们也知道,阮家接我回来只是为了嫁给一个死人,怎么可能给我钱。”“呸!”万桂芬道,“你可是阮家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你要不到钱我才不信!你就是看见城里的好了,不想要我们这些穷亲戚了!虽然你不是我们孟家的种,但我们家养了你十九年,你怎么能这么忘恩负义呢?!”
阮芽蹲在树下,看着天上的星辰,道:“阮家去接我的时候,给了你十万块,我知道。”“那十万块钱能干什么?我全攒着给你弟弟买房子。”万桂芬道,“再说了,那是阮家给的抚养费用,我们不该拿着?!”“那你去找阮芸。”阮芽说,“她有钱。”不等万桂芬说什么,赵蓉椿已经凑了上来:“不行!人家是千金小姐,找她要钱像话吗?!”
阮芽有时候觉得奇怪,难道这就是血缘吗?她叫了赵蓉椿十九年的妈,赵蓉椿对她十分冷漠,但千般维护甚至没有亲眼见过的阮芸。“我没钱。”阮芽还是那句话,“你们想要钱就去找阮芸,说到底,阮芸才是孟家的孩子,不管爸出了什么事,她都应该处理。”
说完阮芽就挂了电话,并且把这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万桂芬被挂了电话,立刻破口大骂:“看看!看看!这就是养了十九年的女儿啊!就养出这么个白眼狼!”赵蓉椿眼珠子转了转,小声道:“妈,要是再要不回钱,你在外面欠的高利贷可就要上门讨债了。”
万桂芬脸色一变,站起身道:“她不接我电话,我就亲自去A城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