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寂夏
好像一觉醒来空气就热起来了,蝉声一阵一阵,被窗外来回穿梭的风带到四处,夹杂着树梢下老人们的掷棋声、婴儿的啼哭、扑打扇子的声音、广播里的歌声……经过空气的层层叠加和打磨,最后融合成几个关于夏天的关键词:喧嚣、烦躁、闷热和抑郁。当然,一场骤雨足以使这些词冷静下来,让世界只发出一种声音,淅淅沥沥。
一整个夏天我都很少出门。我家很大,通风,阴凉,像一个巨大的冰箱。我在夏天所能做的事就是在冰箱里吃西瓜和冰棒,把自己彻底冷冻。我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也是一个不喜欢流汗的人,所以做一个居住在冰箱中的人很适合我。幼年未上学时,我可以一个月不出门,只在家里玩耍,摆弄小木偶、画画或者看电视。那时还不知道孤独是什么,应该怎样写。这样的结果是,在我长大后,镇上的人都鲜少知道我是谁家的男孩。我喜欢运动,但我讨厌汗水,准确说是极端厌恶皮肤上冒出的汗粒蒸发完后黏糊糊的感觉,如一条搁浅在滩涂的死鱼。而我一直以来都想做一头鲸,穿过汹涌的人潮,游往海中央。
有时醒过来,觉得是到了第二天,但母亲走出厨房时疲惫地解开围裙的动作却清楚地告诉我这是将吃晚饭的黄昏,而我在窗边看见的也不是日出,而是日落,虽然光辉落在指尖的温度是那么相似。
母亲是个劳苦的女人,张罗好饭菜又得走到房舍前浇花、喂猫。夏天的花草总像没有男人疼的女人,一副蔫巴巴的模样,低垂着头,仿佛被自家喝醉酒的男人揍过一样。母亲自然同情它们,拎起水管一个劲朝着它们加油打气。水花喷溅到四处,灰白的水泥墙壁一下子变得湿漉漉的,像下过雨一样。偶尔会瞥见暮色里的虹光,突然出现,又立即消失,短短的,如同生活里一段无法完整放完的插曲,或者一些悄悄来过又悄悄离开的人。
母亲是个对猫咪特别好的女主人。她从来不会把剩菜残羹倒给猫咪吃,我们家吃大鱼,它就会吃小鱼,我们家要是吃面,母亲会额外给它煮粥。猫咪的进食时间基本与我们同步,有时甚至会先于我们,仿佛它是我的弟弟(我们家的猫是公的),但这厮却不乖。母亲给它喂食时经常都见不到它,唤几声也不见它出来,得用小铁棒敲几下它专属的金属食盆,它这才从别家的花圃里或者高处的屋檐上飞奔回来,异常淘气。而母亲却不生气,见这厮进食时用爪子擦脸的模样,乐不可支,急忙招呼我出来看,而我很少笑。不是因为自己不爱笑,而是当我看见微笑中的母亲眼角有了深刻的皱纹,突然发现四十多岁的她真的已经不年轻了。
岁月伤害了很多人,鱼尾纹出卖了很多女人。
黄昏里,鸽群鸣啭着哨音,隐没于远处的房屋和电线杆之间。一路抖落的羽毛,像剪碎的白色纸花撒向大地。我听到收音机里一个DJ的声音,说:“夜色终将到来,街角睡了而路灯醒着,泥土睡了而树枝醒着,鸟雀睡了而翅膀醒着,山河睡了而风景醒着……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随后放起凤飞飞的《追梦人》,里面唱着“看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
时间会刺破美人华丽的额角,我们却无能为力。
黑夜,如约而至。
前段时间去上海参加一个比赛,分在参赛者年龄都较大的组别里,看着其他组别里一个个如花的少年,才发现自己真的老了。
记得临行前,我爸问我:“真的要去吗?”我点头。“没奖金,又不安排食宿,车票还只能报火车硬座,你值得这样去吗?”我再次点头。其实我也知道现在的自己或许已经不需要这个比赛的认可,只是中学时遗留下来的梦还紧紧贴在胸口上,时刻会痒起来。我想让自己舒服点,所以选择前往。
去之前,我特地剪短了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颧骨,在镜子前看见自己的脸瞬间变得好大,心里嘀咕着应该没有人会认出自己吧。在颁奖典礼上,还是有一些来参赛的中学生认出了我,害羞而拘谨地跑来要签名。他们捧着很精美的笔记本或者有我作品的样书,表情认真而诚恳,好像从前的自己。因为我写字难看,所以碰到这种时刻,我总是异常紧张,表情却又装作很淡然的样子,签了几笔,写了几句祝福的话,便把头低下。
你一直都清楚我是这样的人吧。其实,我一直也在期待你会出现。你说过希望有天我能在西单的图书大厦开一场签售会,我期待某天我要签的下一本就是你递来的书或者笔记本,那时我会抬头看看你,你会一边红着脸躲闪,一边假装不经意地说:“好傻咧。”再傻,只要有人喜欢就行。可惜,这样预期的情景并未出现,你像脱轨的冥王星,离我越来越远。生活不断运转的轨道上,太阳走了月亮来了,花开了好几朵,我一直还是一个人。
我很害怕分别,一个人离开了似乎就再也不会回来。或许我不该这样悲观,但看着时间的轮廓逐渐模糊,一些人走了就真的不再出现了,特别是想起那年夏天在南京火车站与你告别,眼泪没有缘由地就出来了。很好笑吧,确实,我一直都是这么可笑的人。
小时候看见爷爷离开,然后又看到奶奶离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少掉,而母亲说他们只是去远行了,去找自己真正幸福的世界了,找到之后就会回来。可我到现在也没见过他们回来,是不是幸福真的很难找到?
幸福只是生者对死者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希冀。
我极少在朋友面前提及你,当然偶尔说起时你也只是在里面扮演一个普通朋友的角色。我不想告诉他们有关你的一切,怕说完了你就变成光点碎掉了,一点一点消失了。那天你和我坐在深夜的长椅上,身边有来回走过的情侣。我们没有拉手,也没有拥抱,表情很冷,像花丛里滚落的露水。你说我们先做朋友吧。我半晌没说话。你说你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好啊,我点点头,没有看你的眼睛。做普通的朋友,不挂念彼此,各自经历新的生活,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都会变得不再重要,似乎真的很好。所以到现在我也没有更改你的身份,这是你的意愿,我一直记得。
那天夜里回寝室,走着走着,路好像被自己走长了好几段,之后发现,我竟然从3号宿舍楼走到了13号宿舍楼,你的楼下。一些女生刚洗完澡,她们在阳台上抚弄着湿湿的长发,飘出淡淡的青柠檬味道。一些女生在晾衣服,衣架碰撞的声音比白天小了很多,一阵风吹来,各种颜色的短袖、背心和内裤飞着。当然,我没有认真去看这些场景,因为我的心里还想着你。
到现在,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见面了,彼此也都没了见面的勇气和期待。时间真的能把一个人漂白,然后变成纸页,放进一本我们似乎从未翻过的空白笔记里。爱情的开关,我们是在哪里什么时候按下“OFF”的?如果你不知道,我不会再问。如果你知道,也不要告诉我。我怕我会难过,又想着重新去按“ON”。
某天还能见到你的话,在喧嚣的街衢或者寂静的公园,我只会问你,最近过得好吗,一切都还顺利吗?
务必快乐!
一个月里接连下了好几场雨,空气如同感冒了一样有些微凉。
耳朵听着雨水从屋檐上滑落的声响,内心却异常安静。我在思考一些事情时不会学标准的文青那样抽烟或者喝酒,我只会呆呆站着,或者静静坐着。我没有当思想家的潜质,也缺乏哲理家的神经,所以想的问题都很肤浅,比如昨天洗的短裤今天会不会干,家里的西瓜吃完了要不要再去超市抱一个回来,水龙头漏水了但情况好像不严重要找人来修吗,最新的小说还要多久才能写完,女主角和男主角最后死了好还是活着好。还有,柜子里的板蓝根好像少了几包,是不是有谁感冒了……
我并不是一个懂得关心和体贴别人的人,对于身边的亲人,也常常如此。从小到大,都过得太自我。
父亲因为长期做工,腿脚一直不好,但他还继续整天在外奔波忙碌,恶性循环,骨头越来越脆弱。他一直都不放心我,要我在学校时每周五晚上都得打电话给他,讲最近一周的情况。有时我忘记了,第二天早上他就打来电话。有时我和朋友出去逛街,深夜才回来,想起要给他打电话时已经到了十点多,唯唯诺诺地打回家里,接电话的正是父亲,他竟然没睡,而往常过了九点家里的灯火就暗了。他每次在电话里说的话基本一样,无非是“最近学习怎样”“饭要多吃点”“有没有生病”“外面天冷,自己衣服多买几件穿”“钱不够的话也不要自己省着,一定要告诉家里”“我们看不到你,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日渐苍老的声音透过雨夜里湿冷的空气,传到我的耳膜里,带着些粗哑,像秋日里落叶被人踩碎时发出的声响,而我通常只是回答着“嗯”“知道”“我会的”这样简短的语气词或者短语。也有几次电话是母亲接的,问的话跟父亲相像,只是结尾她会和我说:“你爸最近腿脚又犯病了,在家没歇几天又跑去工地上了,这样下去……你有时间也劝劝他。”我点点头,“噢”了一声,随即挂了电话,但心里明显有个地方痛了,如同玻璃制品碎掉了一地,锋利地扎向全身,而我却无法触摸到那疼痛的具体位置。就像一直以来,我都把父亲的身体情况忽略掉了一样,从未在电话里提起,而他自己也从未向我说过。
高二那年的夏天,我想搬出吵闹的学生宿舍而到外面租房安心复习,父亲早前通过熟人为我联系好了住处。那天要搬寝,他早上五点多就从镇上坐巴士来到我在的市里高中,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后他才打来电话,问我住哪栋楼,门号是多少。那时铅灰色的云层不断在空中集聚,天色有些暗,我正在食堂吃早饭,吃完又要赶着去上早自习,我让他先在门卫室里坐一下,等班主任批下假条后再一起搬。过了几分钟,他打来电话,笑着说:“刚才有人找我,要办一些事,今天先不搬了,你不用请假了,自己好好上课。”我听了,“哦”了一声,也没听他说完就挂了电话。上午第二节做课间操的时候,憋了几个小时的大雨畅快淋漓地冲刷下来,人群纷乱地逃回教学楼,远处的房屋、草地都陷入一片云雾之中。我在走廊上抖着被淋湿的衣角,有执勤队的朋友跑来和我说他在检查宿舍时看见父亲正在搬东西,我听到后疯了一样往寝室跑去。打开门,只见自己的床位空了,行李箱被人扛走了,脸盆、毛巾、牙膏、牙刷都消失了,瓷砖铺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排印迹很深的脚印,带着一些水花和泥渍。眼睛像进了辣椒水,火辣辣地疼,脸上的表情撑不住了,顷刻间塌方。我趴在空荡荡的书桌上不住地流泪,脑中涌现的是一个老男人在大雨之中肩上扛着重物踽踽独行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变成雨幕里一个再也无法瞥见的点。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是感觉有一个同寝室的同学推门进来了,他问我:“你是真的要搬出去了啊?”我看着他,脑子里晃过了什么,立即冲出了宿舍。“你干吗,外面还在下雨呢,喂……”寝室同学的声音很快就被丢在大雨之外。一路上雨都在磅礴地下着,我没打伞,只朝着租住的那个地方不断地跑,不断地跑。我知道比起父亲,我淋的雨还很少,比起他的肩膀,我的还很单薄。
或许每个人只会在某个瞬间,因为一些人、一些事和一些真相,而爆发性地觉悟、理解和成长,然后清楚看见自己的无知和卑微。
青春不应成为自私的借口和理由,对于世界上任何一个沉默而伟大的亲人,我们都应该感到愧疚。
盛夏的暴雨总会浇醒一群沉睡的人。
台风过境时,我正在街上行走。新买的雨伞质量太差,伞面全都被风掀开,像脱离花梗的花瓣,飞往很远的地方。隐形的视线只是一种薄弱的存在,永远无法牵住谁的离开。
狂风肆虐,道行树的根须慢慢被拔出地面,天空披着一件灰色的披风,黑暗的巫师在云端之上嗤笑。我感觉到末日的临近。
巷子变得异常阴暗,老人们都躲在房屋里,安静地坐在窗前,低着头,没有其他动作,如同一帧帧时间的默片。我在楼道里走着,脚下发出的声音比以往更加清晰,不断回荡,好像讲故事的人。天台上有水漏下来,沿着灰白色的楼梯往下直淌,若一道溃烂的伤口。我没回家,而是先向天台跑去,正如自己料想到的那样,有人忘了关上通往天台的门。人们常常遗忘的都是这些事情,看似无关紧要微乎其微,关键时刻却总会变成一些忧伤的源头。
我也常常遗忘。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上映那天,小甲约我一起去看。在这之前,陪在她身边的一直是阿五。对,他们是恋人。后来一个假期改变了他们的关系,阿五去找他的前任,并在微博上放了两人甜蜜的合照。小甲在那天悲伤地打来电话,和我说:“真没想到自己会和他这么快就分了,一直觉得这样的结局应该放到毕业那天,谁知就被这个混蛋提前了……”我听到她哽咽的声音,像个失去玩具的孩子那么伤心。我说:“阿五就是个人渣,他配不上你,以后不要去想他了。”她沉默了很久,没有说什么,电话那头风声一阵近,一阵远,像要吹掉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足够的力气,她挂断了电话。我知道她是难过得不想再说话了,随后我拨了过去,“在吗?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在听。失恋很正常,不用太悲伤。以后,吃饭、看电影就找我吧。”小甲笑了,“你又不是王小贱。”“但我是潘云贵啊,是你最好的‘哥们儿’。”我答道。“哦,那我记住了。”她暂时止住了忧伤,又笑了几声。
但那天,我因为书稿修改问题,在网上和编辑讨论了很久,后来想起来的时候,发现电影都快放完了。我给小甲发短信,她没回。我打电话给她,手机里传来的是语音台机械的声音:“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ed off……”我猜她应该是因为自己没等到我所以先进去了,然后关了手机,又或者是她的手机没电了。电脑匆匆关机后,我跑出房间。母亲这时正穿着睡衣在客厅看晚间的电视剧,见我神色慌张,便问我大半夜要去哪里。我说猫咪丢了,我要去附近的花园找它。母亲很疑惑地看着我,说我今天怎么开始关心起它了,之后又笑我傻,说那猫想睡觉的时候自己就会跑回来的。我还是开了门,跑了出去。
夏夜褪去白昼的闷热,江面上吹来一些风,凉凉的,带着点鱼腥味。我跑过几个拐口,远远看见影院后就放慢脚步,一边喘着气一边向前继续走着。夜真的已经深了,长街上人影稀疏,灯下乱舞的蚊虫扑闪着轻薄的翼翅,路灯一盏一盏不痛不痒地亮着,小甲就坐在影院门口的石阶上,长发垂膝,又被途经的风吹得涣散。无人问津的夜色里,是她孤独的身影和大理石冰凉的温度。
“小……”我正想喊她,街上的灯这时突然灭了。
黑暗中,我们能解释清楚所有令人难过的缘由吗?
不能,所以时间便在沉默中走远了。
电影里,郑微说:“我们都应该惭愧,我们都爱自己胜过爱爱情。”
的确如此。
雨水终于停了下来。
天空放晴,渐渐有了白光,一面被擦洗得十分干净的蓝玻璃此刻镶嵌在寂静的天幕上。
雨过之后,窗外的花凋落一地,叶子也被浸泡得显出黄色的叶面,房前的几棵槭树枝杈变得稀稀疏疏,像一群受伤的人。
这个夏天很快也要过去了,在这之前,有些话,我还是不敢说出口。
说不出来,也希望你们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