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门举家离故乡
满怀期待与信心来汴梁的苏家父子痛彻心扉地赶回家乡眉山,往返之间,翻山逾岭,步川涉河,万里之遥,正是所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们就这样风雨兼程回乡!只不过来回路上的心情却有天渊之别,喜悲两重天!
自家中的男人们远赴京师科考求官,眉山的苏家仅剩下了程氏领着两房儿媳过日子。程氏于丈夫、儿子们出门之后,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直至重病不治,中年殒命。
最遗憾的莫过于程氏直到咽气,也没等到儿子们双双高中的喜讯。程氏勤勤恳恳服侍丈夫,含辛茹苦教育儿子,却没能等到被告慰的一天,世间所哀,莫过于此!
程氏的早逝与丈夫携子离家的确有点儿干系,尤其是丈夫苏洵离家前的一次苏氏族谱亭落成活动,给程氏心理上的打击相当残酷!
事情源于苏东坡的姐姐八娘早夭。
古时兄弟姊妹排行一般扩大到族内本家三服,苏家长女因为在堂姐妹中排行居八,所以被称为八娘。八娘嫁给了母舅家的表兄程之才,在苏东坡十八岁那年即抑郁而死。
关于八娘到底是怎么死的,生活是否幸福,史书未载,也许是在程家受了委屈,也许是她有抑郁症倾向,反正她在程家生活得不快乐。
其实仔细想来也难怪:丈夫一直在外做官,留下刚通晓夫妻人事的妻子守活寡,心里委屈无处诉说排解,忧郁成疾是极为自然的事。
八娘出嫁不到两年就病死了。
这下程家算是把性情孤傲偏激的苏洵给惹到了,苏洵断定女儿是被程家虐待死的,这位日后连宰相之才王安石都敢血口痛骂的不遇才子,哪里能受得了这个气?
苏洵做事向来嘴上说绝!他公开宣布与女婿家也可以说是岳丈家断绝一切来往,并且写诗责骂诅咒程家,但这样还没能使苏洵解恨,于是便借苏氏族谱亭落成刻石立碑之际,大大发泄了一下自己的愤怒。
苏洵近乎指名道姓痛骂程家:
“……乡中某人(也就是他的大舅哥),恶行贯豪门,道德尽沦丧;逐幼侄独霸家产,宠侍妾欺压正妻。父子同饮纵情淫乐,家中女子丑名远播;全家势利小人欺下媚上,其本人嫌贫爱富使人侧目;以金钱勾官府欺压良善;是三十里之大盗也。吾不敢以告乡人,而私以戒族人焉。”
苏洵泄愤辱骂程家,虽然自己痛快了,却没有顾忌妻子也是“丑名远播”的程家的女子呀,夹在中间的程氏既悲哀女儿的早逝,又痛心两家成仇,以至不久后病重去世,可怜临终之时丈夫儿子没有一个在身边,怎能安然瞑目?
估计程家挨骂有点冤枉,要不然日后苏家兄弟和程家的表兄弟们也不会言归于好。
苏家父子赶回家中之后,只见失去了程氏的家中已经“一团纷乱,篱墙倾倒,屋顶穿漏,形如难民家园”。
古时儿子在给父母守孝期间,礼法规矩繁多,不仅所有工作不能干,更不允许婚嫁,连夫妻同房也是不孝行为。
所以林语堂先生描述:“……居丧守礼之下的一年又三个月的蛰居生活,是苏东坡青年时期最快乐的日子,兄弟二人和年轻的妻子住在一起。”看来此语略有不妥,为母守孝,破家恢复之时,哪来的快乐心情?
苏洵也是悲痛万分,他在祭妻文中道:
“……嗟余老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内失良朋。……有蟠其丘,惟子之坟。凿为二室,期与子同。我归旧庐,无有改移。魂兮未泯,不日来归。”
程氏被安葬在一个名叫“老翁泉”的地方,苏洵其后即自号老泉。再后来苏洵也埋葬于此。像世界上许多名胜之地一样,这地方因埋葬了名人而得以被列为名地。
儿子们需要为母亲守礼丁忧,这与苏洵关系并不大,丈夫不需要为过世的妻子守什么礼节,有官能照当不误,所以这时的苏洵就巴望着一件事:朝廷的一纸任命书。
欧阳修等达官显宦显然已经答应了苏洵的当官申请,这使做官心切的苏洵望眼欲穿地等待京师的信息,巴望一年余,望断南归雁!
圣旨终于盼到了:来京师吧,再参加一种特殊考试!盼任命书竟然盼来了苏老泉最怯阵的参考通知书!
真是怕啥来啥,苏洵的愿望是做官,可不想再挤进那征战了二十年的常败考场!怎么办?若违皇命,唯有装病!
老泉给皇帝上了一封奏折,谢绝前去应考,说自己年老多病,不过能直接当官的话,身体是没问题的。
这种怕考的心理,苏洵在给梅圣俞等的信中坦然承认:“……自思少年尝举茂林,中夜起坐,裹饭携饼,待晓东华门外,逐队而入,屈膝就席,俯首据案。其后每思至此,即为寒心……”
但辞考不等于辞官,老泉向朋友抱怨:咱不是积极要求做官的人,更不是求个职位不佳的官位就心满意足之辈,咱的策论连欧阳修都赞赏,朝廷决策人能听信欧阳修的就干脆用咱,还费事考试干吗?
又苦苦等了一年,仁宗嘉祐四年(1059年)六月,朝廷的圣旨再次到了,可惜朝廷还是坚持老泉非参加考试不可。老泉愤怒了:宁不当官,决不参考!
苏洵干脆上奏:读书人谁愿意贫困终生?但若这样入仕,有损隐逸贤达之清誉也。
年近五十,怎再报国?不过下个月儿子们守孝期满,他将随子入京,到时再说吧。
苏洵辞考决然,辞官口气疲软,并没有堵死门,否则中年发愤,壮年苦读,所为何来?
守孝期间,东坡也常到青神的岳丈家去。岳父王杰加上其两个叔叔,全家计三十余口,其中有一位姑娘,名为二十七娘,便是日后成为东坡第二任妻子的王闰之。此时的王闰之尚处幼年,是不会想到,自己命里已注定与这位姐夫结下了不解之缘。
苏洵不是陶渊明,不会甘居林下归隐眉山,相反,丧妻的苏洵已准备从此离乡,大丈夫要四海为家了。
他此时的希望还是在京师,两个儿子已高中,朝廷肯定会给安排官职,自己吃皇粮的愿望能否不经考试实现?
在居丧满期两个月后,父子三人再度启程入京。这一次,连同两个儿媳举家迁往了汴京,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之古风!
临行之前,苏洵向妻子亡灵告别,祭文告诉妻子:我从此不再回来了,老婆你愿意去哪儿就自便吧!原文:“死者有知,或升于天,或升于四方,上下所适如意,亦若余之游于四方而无系云尔。”
老苏决然抛弃故土,儿子们也只好随老爸,携妻去拼搏仕途。人都说故土难舍,也有说叶落归根,但苏东坡却身如浮萍,从此飘零他乡,重回眉山之时,竟是扶父亲棺木归葬!再后来只能是“夜来幽梦忽还乡”了!
此次苏门全家出川,没有再从剑阁翻越秦岭东下,而是经嘉州、顺长江、出三峡、达江陵,然后北上汴京(今开封),凶险的千里水路也许能减少东坡一行人对故乡的依恋,沿途的水光山色无疑将缓解东坡对亡母的无限思念。
激流中的舟船内,东坡提笔挥毫留句:
入峡初无路,连山忽似龛。
萦纡收浩渺,蹙缩作渊潭。
风过如呼吸,云生似吐含。
坠崖鸣窣窣,垂蔓绿毵毵。
冷翠多崖竹,孤生有石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