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1 寻找未知之美

凯瑟琳娜载着我们驾车飞驰。车窗外急急后退的是低入尘埃的云朵和透过云层倾泻而下的明亮光线。那些宽阔的绿野、红的房子、白色风车和不远处的海，在太阳下闪着亮光，无忧无虑，好像从来不曾体会过冬的残酷。北欧的季节，那么决绝地更替着，夏天白日漫长似乎暗含着挥霍不尽的生命，而冬日黯淡无望，又让人怀疑活着的意义。所有这一切，于我，是一种深刻的吸引，让我好奇这样境遇下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用什么方式去抵抗自然的力量，又以怎样的思考，让生命在极端的虐之下，依然绽放着独一无二的风采。

这是2016年9月，我在博斯塔德（Båstad）这座瑞典南部被海环抱的小镇与凯瑟琳娜一起工作。凯瑟琳娜是瑞典餐桌布置艺术家，已经出版了六本关于餐桌布置和花艺设计的书籍，并创办了一家名为CatDukar的设计公司。2012年她曾与斯德哥尔摩厨师团队领袖联手获得世界奥林匹克烹饪大赛（IKA）金牌。而我与她结缘则是因为她的一本书。

那是一本关于四季餐桌布置的画册，是一位旅居瑞典的朋友送我的礼物。书里的画面一下子吸引了我：那些用蔬菜水果做成的桌面装饰、花环，用苔藓、树枝、树叶布置的主题餐桌无不充满想象力、自然情怀和幽默感，我注意到作者凯瑟琳娜·林德伯格-本汉德森（Catharina Lindeberg-Bernhardsson），一位优雅的老太太，上Instagram一搜，便找到了她，于是关注。

在这之后近两年时间里，在餐桌布置方面，我不断尝试、学习和研究，其中，一部分启发恰恰来自素不相识的凯瑟琳娜。2014年年底，我第一本关于餐桌布置的书《爱就是在一起，吃好多好多顿饭》出版了，当时很想给她写一封信，告诉她，一本来自瑞典的书带给遥远中国的一位读者怎样的启发和改变，以感谢这份美好机缘。

邮件发出，几乎是在时差刚刚转到北欧白天的时候，就收到了她的回信。

I have been so amazingly happy to receive your email!! There are many different parts that put a smile on my face.

……

（收到你的邮件，真是太高兴了！！看到很多段落，都让我会心微笑……）

就这样，一封一封信继续着，直到我们在瑞典见面。后来，我将那本当初给我启发的书带到中国在国内出版，这便是中文版《四季餐桌》。再后来，我们又一起在北京798举办了国内首次餐桌布置互动艺术联展，并一起做了多次大师工坊，与中国学员研习探讨餐桌布置的可能性。与凯瑟琳娜的缘分仿佛是写在我们彼此生命中的伏笔，为我们了解各自生活中未知的部分开启了一扇窗。

那个9月，我跟随她从瑞典南部斯科纳（Skåne）地区启程，也开启了这本书漫长的创作过程。我们拜访了不同的人，参观了他们的家，感受着他们生活的细节。年轻的，年老的，艺术家，普通人，大家庭，单亲妈妈，他们的精彩各不相同，又有着共性。

秋日走入苹果园，红艳艳的苹果正缀满枝头。女主人用长杆修枝剪将苹果连枝带叶一起剪下，拎着沉甸甸的枝杈和果实回到她美丽的厨房。新鲜酿造的苹果酒和刚刚烤好的肉桂苹果派散发着香气，用苹果枝叶装饰的餐桌鲜活而生动，让人不禁感恩大自然给予的一切。过好当下，才是幸福的根本。

冬夜，去参加一个家庭热红酒派对。一大家子聚齐，在老夫人带领下在厨房里忙活。女士都穿着高跟鞋、裙子，化着精致的妆，男士穿着整洁的衬衫，家里每个角落都点燃了蜡烛，而后一家人一起充满仪式感地为门前的圣诞树点亮彩灯。当热红酒的香气弥漫开时，喝着混合着肉桂、橘皮、丁香味道的glögg（瑞典式热红酒），就着姜饼和果仁，暖暖的，让人更深刻地感受到，也许只有投入对生活更多的热情，才能对抗这里的自然所带来的黑暗与凛冽……

转年春暖花开，从斯科纳夏日原野上无穷无尽的花朵，到仲夏节狂欢，从秋日的大海与无际农田，再到斯德哥尔摩冬日暗黑的楼群和无尽冰雪，不同的是季节与场景的转换，相同的是于细节中不断发现人们对待生活的热情，以及创造美与幸福的能力。

你会发现，在这些人家的墙上，都挂满了精彩画作，油画、版画、水彩、素描，现代的、古典的、抽象的，风格不一而足。雕塑、装置这样的艺术品也会出现在寻常人家的客厅里、沙发旁、过道中，甚至厨房内。

书，更是四处都是。有的是一整面墙的书架，有的是随处利用空间的隔板或矮柜。厨房里会有专门摆放烹饪书和餐间消遣书的角落，卧室内也会有随手就能取到睡前读物的床前书架或小柜。

每个家都充满了艺术气息但又烟火气十足，整洁有序，却又不是那种把一切都收纳起来的空洞样板间。

“极简主义其实是个谎言。”为诺贝尔晚宴做了十四年花艺设计的大师贡纳尔·卡伊（Gunnar Kaj）坐在他橄榄绿的天鹅绒沙发上说，“如果不把所有东西摆出来，我又怎么去用到它们？”在他面积并不大的顶层公寓里，每一个角落都堪称完美。他用透明小桌当花架，设计出一个错落有致的室内花园角落，三角形天窗洒落柔和的光线。他说，有花朵植物的地方，才有生命绽放。

“生活”在这里，是具体而生动的。那些橱柜里整套整套的餐瓷杯碟，不一定多昂贵，但每一餐一茶，没有凑合。一只酒杯、一个碟子、一盏茶杯，必定到位。餐桌布也不一定都是崭新的，一样有着洗不掉的隐约油渍，但干干净净，每天使用。刚刚进入12月，每家都会摆放四支蜡烛，这是圣诞前的倒计时，每周点燃一支，仪式感真是进入生活的每个细节中。

从一张餐桌，到一种设计风格，再到一种生活方式和文化，这循序渐进的探寻让我逐渐了解了瑞典人获得幸福感的秘密。

这里有人与自然的关系，正是这种对自然无限的崇拜和虔诚，让他们在不断与自然合一的过程中体验与圣灵的亲近、释放内心压力，从而得到一种深刻的慰藉。

也包括瑞典人追求一切“不多不少，刚刚好”（LAGOM）的心态，这是瑞典式中庸，也是他们特有的一种简约生活艺术，无论工作还是生活，有度、可持续，力求于平衡中寻找幸福。

追求平等与独立，同样是深入瑞典人观念的一点。人们更强调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应该去追求自己生活的意义，不需要依附于其他社会关系。

正因如此，你会看到瑞典“独居”文化盛行，离婚率高，只同居不结婚的现象也非常普遍，但这并不等于他们游戏人生，不负责任。恰恰相反，正因为这种深入骨髓的独立精神、平等关系，让他们能在做好自己的基础上，更慎重、严肃地对待家庭这个选项，从而大大提升家庭的质量和幸福感。

当然，在“瑞典式幸福”中不可缺少的一点是高福利社会给人的支持和包容，让生活在其中的人们能最大限度地追求自我价值实现。在这种良性循环下，自律、尊严、荣誉，让生生不息的北欧精神支撑着一代又一代人，为更好的生活而努力。

我几乎用了四年时间，才最终完成这本书的写作。而这本书的核心，除了别具一格的北欧式“餐桌布置”和“家居风格”，也延伸到了北欧式的“生活主张”——一张餐桌上所呈现的，有美食、餐瓷，有植物、花朵，一个家所容纳的有家具、装饰品、艺术品，但在这些之外，更打动人的是暗藏其中的人们如何审美，如何彼此相处，并真真实实地生活着。

美，但不流于表面和寻常。心之所到处，最普通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物，都可以变得美好而任性，让人欣喜，充满生气。从北欧艺术家的艺术创作、花艺设计、餐桌美学、产品设计，到冬日夜色中街头悬挂的雪花街灯，每家每户窗前摆放的烛台与台灯，亮闪闪的光芒连成一片，犹如梦境，这些都是最打动人的美之所在。

而这些，也正是我所欣赏和希望不断学习的。在我们周围，充斥着网红标配的锥子脸，影片中永远霸道总裁与“小公主”式的傻白甜，花店恒久远的甜美范儿与万物追求奢华的单一审美，如此让人乏味。实际上，我们未知的部分，却那么多姿多彩，绚丽迷人。

在这本书里，你可以看到十几个不同的家庭和他们所拥有的美的生活；可以看到不同场景中，凯瑟琳娜独树一帜的北欧式餐桌设计；可以看到瑞典的种种生活理念和幸福呈现的不同方式。

我所写下的和照片记录下的这些内容，是感动的瞬间，也是我内心对“理想生活”的向往。它可能很难一下子实现，但又会在心里某个地方埋下伏笔，一旦整个身心达到了某种状态，这些暗藏的线索，就会连接在一起，即使在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有着不同的环境，用着不一样的物品，也同样可以找到想要的生活状态。

而我希望读到这本书的你，也有同样的感受。

曾焱冰

2021年3月